宫中派来教导她大婚礼仪的是东宫掌事女官、太子乳母陈氏。
陈姓乃前朝国姓,这陈氏,嫄娘是跟她说过的。慕容氏拿下陈宫时,并未驱赶前朝宫人,许多宗室女子都被留了下来,充为妃嫔、女官。这陈氏当时在皇后宫中为女史,一次机缘,却被北帝看上了,本是要纳为妃妾,可是,她却不愿意,便求到皇后楼氏跟前,表示愿意终身侍奉当时体弱多病的二皇子,不愿为宫妃。
大概是帝后都没料到陈氏居然是这般有气节的女子,帝王去勉强一个弱女子,好说不好听,怕也不过是一时酒后起意,未见得是非她不可,北帝也就此作罢,抛到脑后了。后来,陈氏便被指派为二皇子的司养姑姑,专门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彼时二皇子还只是个幼儿,却已体弱多病,当他的乳母,是中宫宫人公认的苦差,毕竟一着不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是要搭进性命去的。这陈氏不卑不亢,兢兢业业,对二皇子照顾得无微不至,皇后见她如此用心,自然也另眼相待。后来这二皇子出家,皇后便要将陈氏留在宫中奉养到老死,但陈氏不肯,一意要跟去寺庙,在寺庙外面搭了一间小屋,就住在那里,以便能常常去看看,做些称口的吃食。要说这陈氏对这主子,是当真用心的,直到皇长子战死,二皇子被接回宫中继位储君,陈氏才跟着回宫,成为帝后信任的东宫掌事女官,到如今,在这偌大的北朝宫中,那是连北帝的宠妃见了她,都要点头叫一声‘陈姑姑’。
生作宗室女,锦衣玉食长大,一朝国破家亡,沦落为奴婢,一生都被困在这后宫之中,幸而命运没有太过苛待,她与太子,亲厚如母子。听闻太子因常年卧病,东宫嫔妃极少,性情阴晴不定,陈姑姑作为东宫掌事女官,有时太子连皇后的话都听不进去,却能听陈姑姑的劝,足可见她在太子心中的份量。
陈氏的事迹瑾穑了然于胸,所以当陈氏面目严肃,进来向她行礼问安的时候,她也站起,回了半礼:“有劳陈姑姑。”
陈氏嘴上说道:“公主身份贵重,无需多礼。”身体却刻板地直挺挺站着,并不避开。春和在一旁暗自腹谤:好生无礼的老妪。
数日相处,瑾穑倒觉得陈氏为人虽严苛冷面,但是心细如发,严于律己、严于律人,不允许半点错漏,她从小虽然被太后养得散漫,但是天家礼仪却丝毫没有半点怠慢,且南北宫仪都承继自前朝,大同小异,因此不过稍稍提点,便已经学得很好了。陈氏虽然严厉,却并没有刻意找茬挑错,二人相处的还算顺当。只是想到往后的东宫岁月,都要生活在陈氏这样一丝不苟的要求之下,瑾穑这幅散漫的身子骨,便觉得极为愁苦。幸好她性子被太后教养得极为乐观豁达,因此,倒也不去杞人忧天。
反倒是春和,总与她悄悄吐苦水,对未来的日子充满恐惧。
瑾穑离开章台宫前,不愿意带着自小侍候她的亲近宫女去北朝吃苦,便做主将人都外放出宫了。嫄娘将她贴身的宫女们都做了妥善安置,或投亲靠友,或安排一桩合适的婚事嫁人,只有春和,跟着她的年岁最长,怎么说都不肯走。用太后的话说,贴身的仆婢,聪明机灵,心思通透自然是好的,但却不是第一要紧的,唯有忠心,才最为要紧。她身边的人里,春和不算是十分伶俐的,心思也并不周密,却是最为忠心的,因此太后为她挑选陪嫁滕侍时,便让贴身宫女自己选择,不想去的,就算是跟着她去了,将来也无法忠诚如一。到最后,便只有春和留下了。
嫄娘本欲再挑选几个机灵的,太后说不必,若是忠心,一个足矣,若是有异心,一百个也无济于事。
一切婚仪有条不紊地进行,初入北境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悄无声息地湮灭了,仿佛被所有人遗忘了。偶尔无事时,瑾穑会兀自琢磨这背后错综复杂的牵扯,也有几次想到慕容衍的伤势不知是否痊愈,但是想到他张狂的调戏之言,便又觉得自己的好心颇为多余。这平静如水的日子里,所有人的形象都渐渐清晰起来,唯有她未来的夫婿,始终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神秘而模糊。终于,在北朝永元二年的立冬之后,小雪之前的一个晴日,正式行迎亲礼,嫁入宫中。
晴日方好,嘉礼如仪。
本来,迎亲礼太子应该亲自骑马来接,但是大概是考虑到他的身体实在难以支撑,所以由慕容衍代为相迎。瑾穑一出门,便见慕容衍一身甲胄,昂然挺括立在阶下,眼中带着捉摸不清的笑意。陈氏扶着她上车,他骑白马,她乘坐鸾舆,仪驾缓缓入阊阖门。及至止车门,所有人下马驻车,只余她的銮驾缓缓继续前行直到端门。
她于端门下车,前方便是太极殿。九层夯土台衬得太极殿高大雄壮、庄严肃穆,天子居所、恢弘气象。礼官引导,步行向前,太子慕容淙正立在太极殿丹陛之下迎她。远远望去,慕容淙身材高大,却瘦削异常,广场空旷,北风鼓起他宽大的袍袖,隆重的嘉礼婚服都没能让他增添丝毫喜气,整个人寥落得都似要被风吹起,绝尘而去。他头戴平冕通天冠,细密的冕旒垂遮在前,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止步立定,礼官退到一旁,他身量高出她许多,微微俯身,朝她伸出手来。她将手放在他掌心,由他虚虚握住,相触之处,指尖冰凉,骨节分明,真是寒冰一样的人,让她浑身不免一个激灵。
于太极殿叩拜帝后,再入宗庙上告祖先,最后送回东宫,方算礼成。
合卺之礼设在东宫正殿晖章殿。太子平日里也并不住在此,而是住在东侧殿,含光殿。
礼官还在唱喏着大篇的祝词,瑾穑不禁在心底暗暗叹息:她都快撑不住了,何况她瞥见身旁的那只手拿着酒瓢都开始微微发抖了。
终于,祝词到达了尾声,她正准备长舒一口气,痛饮一口合卺酒,忽然身上一个暗影投下,身边的这位娇弱仁兄不打招呼地歪倒,生生砸在她身上,她一时没有防备,被这巨大的力量砸得栽倒在地。
“殿下!”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这满室的人里,只有春和将她扶起,问她有没有伤着哪里。
太子被众人关心着扶回了东侧殿,尔后,他的御用神医匆匆背着药箱一闪而过,再然后,皇后赶来了。
瑾穑觉得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点晕,整个东宫都炸开锅一般,所有人忙得跑进跑出,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瓢洒了大半的合卺酒,想着,这到底是喝呢?还是不喝呢?
最终,端了起来,仰头闷下,她需要喝一口来定定神。
含光殿内灯火通明,宫人进进出出,她却被皇后侍从拦在了门外。
不久之后,皇后从殿中走出,看到她形单影只立在廊下,面容沉郁,语气森冷:“太子妃长途跋涉,劳顿不堪,今日必定乏累,西侧和光殿已收拾妥当,太子妃早些休息吧。”
新婚之夜,合卺酒都没有饮,夫君昏厥,婆母直接赶人,她作为新婚妻子,连探视都不让她探视。
来之前,祖母已经同她讲过,想必楼皇后是不喜欢她的。楼后一直将母家的女娘养在中宫,便是明示前朝后宫,下一任的皇后也要姓楼,太子身子孱弱,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却迟迟未有婚配,这在早婚的本朝本就很不寻常了,明眼人都知道,皇后是要把太子妃之位留给自己的本家女娘,但人算不如天算,两国和亲,她生生夺了楼氏的太子妃之位,她又怎会为这位婆母所喜?
瑾穑料到自己不得楼后喜欢,但是,她没有料到会如此不喜欢,竟然连表面的客套和慈爱都吝啬给予。处境似乎比她料想的更为不堪。
“儿臣遵命。”
楼后看也没有多看这个新儿媳一眼,便带着侍从回宫去了。她痛失长子,如今只剩下这个亲生的儿子,这么多年来,她早已为儿子择定了太子妃的人选,可是儿子却一直以当年天机命格之谶语拖着,直到此番两国议起和亲,她是想让老七娶了这南朝公主,太子妃之位留给自己的侄女楼婉,没想到自己这个主意大的儿子自己去跟北帝进谏,也不知父子二人谈了些什么,最终竟成了老二娶和亲公主。旨意以下,她也没有转圜余地,不得已,便让楼婉嫁与了老七。她本就不喜这个南朝来的儿媳,如今,新婚之夜,还未行完合卺礼,儿子竟当场昏厥了,楼后一向笃信佛教,当下便认定她是不祥之人,心中怒不可遏,连表面的客套都不想维系了。
东宫的夜渐渐安静下来,一个寺人从殿内出来,对她施了一礼:“殿下请太子妃自去歇息。”
“殿下如何?”瑾穑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看来主人是来下逐客令的。
“殿下无虞。”寺人行礼退下。
檐下的宫灯被夜风吹得飘摇,瑾穑身上还穿着嘉礼的吉服,华美而单薄,不高的身量,一个人立在廊下,形单影只,心中一哂:普天之下,可还有比她更凄惨的新妇?
夜色深浓,一幅青灰色的广袖翻飞摇曳,拂过眼前。
瑾穑抬头,看见他驻足跟前,本已欲继续向前,却又停下回头,淡淡问了一句:“可有伤着?”
瑾穑下意识地摇摇头,他便不再多顾,大步而去。
多年以后,当她与韦君迁聊起当时景象,韦君迁道,那只是出于医者的本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