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衍幽幽地苏醒过来,环视四周,是一间废弃的营房。
“殿下醒了!”慕容衍抬起眼皮,见是他的亲卫副将。
“太子妃何在?”慕容衍嗓音喑哑,肩上已包扎好,努力想动一动,却十分艰难。
“殿下放心,太子妃安好。刚刚过来探望过殿下伤势,见殿下无碍才放心回去。”
“此地何处?”慕容衍听她安好,一时放下心来。
“回殿下,此乃武关关隘。”副将答。
“何以在此?”慕容衍眯起眼睛,看向副将。
副将滔滔不绝,眼睛都亮了起来,一时间,将慕容衍昏迷之后,瑾穑号令随行副使,列阵防御、清点人马,营救伤员,后又整肃车马物资,询问距离最近的节镇多远,可有驻军等等,权衡再三,不得已退入武关休整待援的经过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末了,一拍大腿赞道:“末将真是从未见过这般镇定的贵女,小小年纪,杀伐决断,众将士皆听号令,无一不服。”
慕容衍见一切都被这小女娘安排得这般妥帖,放心的闭上了眼休息。渡河前,见约定的时辰已到,但驽贺部没有抵达,他心中便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别的还则罢了,退守武关倒真叫他不禁侧目。武关已废弃多年,但是此地离最近的节镇要大半日脚程,拖着这许多伤残,必定行进地更慢,怕得是入夜才能抵达,深夜叩开城门,必定惊动州郡,那今日之事便要闹大。而附近驻军驽贺部本为接应的护军,但是却没有依约赶到,必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为防遭遇不测,她选择了距离只有半个时辰的武关退守,带着五百精壮兵马,据险要而守,要想攻入,势必得要千骑人马,无论今日之事起因为何,想必幕后之人都不会敢这样兴师动众地明着动手,因此,退守武关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的运筹帷幄,不过须臾之间,已明了进退取舍,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的深宫贵女,倒像是经年老将方有的筹谋。
瑾穑听闻慕容衍醒了,便前来探望,慕容衍便问起她选择退守武关的缘由。听她一一答了,逐一考量,果然与他不谋而合。又问道:“那为何不回渡黄河,返回潼关?”毕竟潼关就在眼前,对她自己而言,逃回潼关无疑是最安全的。慕容衍笑得一如往日的轻佻。他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这小女娘怕是要被吓得哭哭啼啼,逃回潼关了。那事情就愈发不可收拾了。
瑾穑看着他,略略沉吟,双目澄净,认真答道:“倘若返回潼关,事情势必闹大,无论南北朝堂,都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和亲之事恐再难促成,想必是两国君主都不愿意看到的。”
慕容衍眼中闪过一丝震惊,经历了这样的惊险,却置自身安危不顾,先顾朝堂大局,如此深明大义,这小女娘,真真叫人喜爱得紧呐。
“殿下因何而笑?”瑾穑被他盯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方才指挥大局都没有这么让人局促过。
慕容衍双目灼灼,四肢舒展,躺的四平八稳,眼神晶亮,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散漫道:“无他,只是想着,咱们,倒也算同生共死的情谊了。”
“谢过王爷救命之恩。”瑾穑看他又开始不正经起来,应是没有大碍,悬着的一颗心也缓缓放下,倒也不想去计较他的轻佻。
“你们南朝人谢人,只凭一张嘴的么?”慕容衍双目微微眯起,转过头来笑看着她。
“那殿下要我何以为谢?”
“听闻你们南朝人,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慕容衍回转过头,望着上方,幽幽然然地道。
“王爷,您僭越了!”瑾穑瞠目,这人怎能如此无礼。纵然北朝民风开放,也未见的小叔子可以这样公然调戏嫂嫂的吧。
“我只是在你们南都的茶楼里,听说书人的话本子是这般说的,怎么还急了?等回了都城,行了婚仪,拜过了宗庙,你才是太子妃,那时再与我论君臣不迟……”
“你……!”瑾穑被他讥得语塞,明明是他放肆调戏她,竟然还有理了,真是不可理喻,气得拂袖而去。
慕容衍望着她怒气离去的背影,笑容凝固,双目深沉。
入夜十分,关下通明火把,有大军叩关,副将赶忙来禀报,慕容衍带伤到前一看,是驽贺部族长乌赤哈亲自率军抵达。
“畲牟立贻误军令,已斩杀于帐下。还请殿下降罪。”乌赤哈甲胄在身,下马跪下请罪。
慕容衍心知,此时不是计较内情的时候,一切以如期平安抵达都城为要。乌赤哈能星夜前来驰援请罪,且亲自将长子斩杀,必然已经平息了事端,料理了后事,驽贺部之罪一切等回京之后由父皇定夺。
瑾穑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瞬间明白了祖母的睿智。这场河匪劫掠并不是那么简单,时机挑得那般准,出手那般狠,聚散无踪,哪里会是流民结成的河匪,定是有高人精密谋划,这背后必定隐藏着一场巨大的阴谋。诚如祖母所说,北朝的局势错综复杂,比南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瑾穑本担心慕容衍的伤势,想留在武关休整三日,但慕容衍坚持即刻出发,他伤势很重,骑马是不行了,改为坐车。瑾穑特意把自己的舆车让给他养伤,因她的舆车是祖母命内府专门打造,内部铺满层层软垫,避震极好,对养伤颇有助益。但是慕容衍坚辞不受。他们由大军相护,一路经洛州,过相州、冀州,一路再没有出差错。
越向北行驶,气候逐渐变得寒凉。沿途所见,城池、村寨,一片片开阔的黄土平原。有时一整日都是一片荒野,寒风在旷野中呼啸。偶尔能看到几只野兔跳跃,或是一群飞鸟在空中盘旋。这番场景,尽显北方深秋初冬的寂静和萧索。果然,南北之间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地域和文化差异。
自当年‘衣冠南渡’,北境经历的战火与动荡要比南朝多的多,因此民生更加不振,四面萧索。慕容氏祖上出身北方戎狄,号称‘北方孤狼’,骁勇善战,经历三代经营,方一统河北四十二郡县,登基御极。自现任北帝登基以来,改弦更张,从国策到礼仪,都效仿南朝,甚至连姓氏都改做汉姓,励精图治,以期安民。但是北朝是陀跋大贵族组成的政权,皇权并不高度集中,因此北帝的策令多有掣肘,此番,她作为和亲公主,甫入北境便遭遇刺杀便是最好的例证。所以慕容衍没有作出任何处置,只是如常前行,一切以不影响两国和亲为要。这一点,她是明白的。
最终,在立冬之前,如期抵达坪城。
北朝专门腾出了一座府邸作为举行婚礼前暂时的居所,乃是前朝长公主的旧宅,慕容衍将瑾穑送到门前,便要回宫复命了。
望着府门,瑾穑不禁感叹,离开国都时,还是一番枫叶荻花秋瑟瑟,抵达北都时,已届北风吹雁雪纷纷。
慕容衍朝她拱手一笑:“下回见面,便要称呼一声皇嫂了。”
瑾穑见他这轻佻的笑就心中反感,但仍旧念着他救命之恩,薄施一礼:“感谢王爷一路相护。”
“你的命,系着两朝将士的生死,可比我精贵多了。”慕容衍又是一副似笑非笑,似真似假的调笑。
“如果真能化干戈为玉帛,那,何惜此身。”瑾穑低头,轻轻一叹。
“公主此来,不就是为了两国平息战火的么?你已做得很好了。”慕容衍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就此别过,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