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晚倚在轩窗上,懒懒望着楼下,五彩宫灯的绚烂光影里,一帮子纨绔子弟搂着娇娘们滋滋笑着吟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句好在何处?”一个小娘子天真相问。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晚些,告诉你……哈哈哈哈哈……”
一阵嬉笑声里,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开门声打断了他多愁善感的思绪,郁元亨踏步进来,李重晚便笑着打开了他那柄四十八骨湘妃竹扇迎了上去;“哎哟,我的驸马爷,等了你这半日,可算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拉他坐下斟酒:“来来来,喝一杯,喝一杯。”
“不了不了,嘉诚还在家等我回去呢,我答应了她明日带她出城放风筝的。你给我灌醉了我明日起不来了……”
正端着酒盏送到他嘴边的李重晚听得愣住了,半晌,才转过头去看向董壑:“我的天!这还是咱们那名震北都的郁九爷吗?”
“我就是在等胡记这一炉的绿豆糕出炉,嘉诚爱吃这个,店家说再等两盏茶的功夫便好,我略坐一坐便走了,你俩随意,甭管我……”
听了这一番话,李重晚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如此说来,咱们的郁公子,就这么被个小女娘收服了?”
“嘉诚她也是可怜,自小,多少好吃的好玩的都没见过,没玩过,如今,她是我的人,我自然要护着她,对她好些……”
话还未说几句,酒还未喝一口,郁元亨便站起身来拱手告辞:“差不多该出炉了,我先行一步,你们二位继续啊!”
“竟当真就这样……走了……?这……还是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这是中了邪了?”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董壑闲闲地觑了一眼:“你如今,不也被梳拢进了某家的妆匣么?”
“哦?那,能降住你的那一物,又是在何方呐?”
李重晚的轻笑戏谑声中,一阵羽翅扑腾,‘咕咕’两声,开着的轩窗上,一只信鸽落到了窗沿,今夜他们在此相约喝酒,还特意邀请了郁元亨以掩人耳目,便是在等它。
董壑熟练地取下信囊,展开一看,眉头顿时深锁。
李重晚一见他眉头蹙成这样,便知,南方有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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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蕤离京,仿佛把燕蘅的那股子油里油气也带走了,换作了一副‘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慈母心肠,也不喝酒了,便隔三岔五就往瑾穑宫中跑,倒是半点也不避讳。
天气热得很,她的院子打理得好,竹林环抱,草木葱茏,一汪浅浅的活水小池,池水清得碧透,池底铺的鹅卵石颗颗瞧得分明,几尾胖锦鲤游得悠哉悠哉。旁边一株几百年的樟木,大伞一般撑开,她便叫人用碧玉纱打了一顶宝伞,四面垂下纱幔防蚊虫,伞下放着竹榻,竹桌与竹椅,一套天青釉的杯盏,一把紫砂壶,冷泉水煮茶,一个同色天青釉的大盘里,时鲜瓜果,犹自沁着冰凉的井水,一旁一个大海碗里,还冰着快马送来的荔枝。燕蘅一走近,便看到了这神仙般的日子,一笑:“你倒是坐得住……真逍遥。”
“我为何要坐不住?”那神仙般的人壑目躺在榻上,远远地听见这脚步,便知是她来了。
“今日朝上,为了你,可吵翻了天了……”燕蘅一壁说着,一壁伸手捡了颗荔枝来吃。
“打住,我一个深宫妇人,听不来这些家国大事,莫要说与我听……”
“此番,怕少不得你这深宫妇人出马啰!沈默大军大败北府军与北野,如今势如破竹,一路朝着南都杀去,郑氏送来国书,请老七出兵相助。”
“无耻!”春和正托着一盏茶来给燕蘅上茶,一听到这句,竟气得脱口大骂:“卖国求荣!”
燕蘅一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瑾穑:“你的丫头,这样口无遮拦,都不管管?”
“这是不拿你当外人……”瑾穑一摆手,示意春和退下。
“本是议的出兵与否,朝上站成两派,谁知,董壑站出来提了个清新脱俗的建议,如今,可把老七给难死了……”
瑾穑慢悠悠地起身,从碗里捏了一颗荔枝,又慢条斯理地剥壳:“便是我去了,就能说服他听我的?”
燕蘅正被她纤纤十指凝住了目光,这便是宫廷教养?怎么剥个壳都剥得这般好看。她是连皮一捏就往嘴里扔。
“哟呵!你都知道啦?”燕蘅惊诧地吐了个荔枝核:“也是,就你这灵通的耳目,还未下朝怕是已得了信儿了……”
“你太高看我了,我可没有那灵通的耳目窥伺在前朝,再说了,真当殿上坐着的是纸糊的?”
燕蘅撇撇嘴,一副‘那你怎么这会儿就知道了?’的不信。
“这又不难猜。”
“啧啧啧,可真是料事如神啊!你说你这聪明劲儿,要不说他老二老七都被你吃得死死的。”她这随口一说,又觉有些失言,便自行找补回来道:“如今老七是又想你去游说沈某人,又不敢让你去,怕你这老情人相见,一去不回头啊……那可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偷鸡不成又蚀把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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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间,春和便将朝堂上的细节说与她听。据说是郁审言先提出不若先派使臣出使南朝,摸摸情况。李重时出列附议,给足了铺垫,然后董壑就坡下驴,提出‘左昭仪归宁省亲’这个新奇的切入点,瞬间吸引了慕容衍的瞩目。不过他如今是鸿胪寺少卿,对外交往上,提这样的观点,倒是也算身在其位谋其政。
瑾穑听她说得兴起,也不打断,直到她说完,发现自家主子似乎根本不在听,才自己安静下来,有些惶恐地看着她。
“知道错了?”瑾穑终于抬眼看着她:“今日是燕侯,你这般不警醒,换作他日是陛下,是否也脱口而出?”
“奴婢知错了,自去领罚。”春和含泪退了下去。
瑾穑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放下了手里的话本子,陷入沉思。
这一出君臣好戏,慕容衍与董壑倒是越来越有默契了。从沈默大败北府军开始,她便看出慕容衍动了要她南下的心思,朝会议事的前几日,慕容衍特意去检视慕容煜的课业,君臣父子三人谈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连纥古里都在外头,这里头说了什么,如今看来已分明。不外乎是为君的提得似有若无,为臣的心领神会,君臣二人一拍即合。
原来,这样就被人轻轻巧巧给安排了的感受,着实是不太好啊!
皇帝已经整整十日没有踏进内廷了,日日与一班重臣在太极殿议事到深夜,一直到第十二日,久违的皇帝终于在后宫露面了,毫无意外,依然是左昭仪独霸恩宠。
“你倒是吃得好睡得好,我都多少日没有好好吃顿饭了……”看着已脱簪卸妆歪在榻上的人,已是一副要就寝的模样,连起身迎一迎他的虚礼都不做了,真真是把不欢迎他写在了脸上。
“哦?郑嫔日日给陛下送的餐食,陛下没吃么?”她手执一把宫扇,好整以暇地微笑望着他:“我看陛下,倒是都吃得胖了些了……”
“咳咳,春和丫头,去传些饭食来。”慕容衍气得一屁股坐下,连带着语气都是一副饥肠辘辘的烦躁模样。
春和伶俐地招呼小厨房手脚利落地捯饬出几样小菜,不一会儿便端了上来。她知道这位陛下不甚讲究,以前也有深夜来时,就着主子的剩饭剩菜对付一口的,是以并未动灶火,就将厨下剩余的一些晚膳装碟端了来。
“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呢?”她素来是个养尊处优的讲究人,衣食住行上头向来不肯亏待自己,一吃她这的餐食,怎么都比别处的好。
“喝茶,听曲,看话本子……”他闲闲地问,她闲闲地答,正所谓各怀鬼胎,莫过如此了。
“若是闷得慌就出去走走……”他夹了一筷子往嘴里送,也没嚼上两口,便囫囵咽了下去。
“哦?走去哪?”他语焉不详,她装作听不懂。
慕容衍停下来,细细瞧了她一眼,继续低头吃着饭,不说话。
搁下碗筷,撤了食案,又各自沉默良久,忽然画风一转,开口道“那年,南朝惊变,你坐在阙楼上喝酒,我一抬头,便见你背靠这一弯冷月,酒便顺着月光,洒在我脸上,一路淌进心窝子里去,冰凉冰凉的……”
她要是没经历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便真就被这几句突来的深情款款的煽情之言带偏了。还未等她反应,且听那厢的深情郎君继续自顾自地道:“那时,你不还想拿自己,换我的兵权么?那时想回,回不了,连借醉勾引这样拙劣的法子都用上了,却叫隐在一边的老二全程看了个分明。而今,让你回,倒是不愿意了?”
煽情也煽了,激将也激了,追忆也忆了,她一一含笑着听着,见他已说完了,便将手中的宫扇一摇:“陛下最近,出过宫吗?”
“嗯?”她这句问的风马牛不相及,听得慕容衍一愣。
“可知这西市上,有个马贩子,有一匹养了许久的骡马,日日夸它吃苦耐劳,勤耕细作,便是海枯石烂,也必定不离不弃。这日,主人因为看上了一头牛,便要卖了它,还悄悄告诉它,等牛到手了,叫它再自己跑回来,那骡马素来忠良,不甚乐意,那家中食槽里的猪啊狗啊的却耻笑道‘主人待它这般好,如今不过是要卖它去换牛,它倒还拿乔不肯,这可真算不得是好骡马’”
初听一头雾水,细细一品,终于回过味儿来,她这是把他骂做了小人,把他的满朝文武骂做了‘猪狗’,瞬间恼怒地涨红了一张脸,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抬脚就要往外走,走到门边,见她坐得岿然不动,丝毫没有要来挽留拉住自己的意思,不禁更气了,一脚踹在门上,‘哐当’一声巨响,将殿外的奴才们吓了个半死,呼啦啦跪了一地,一个个也不知道主子们是怎么了,大气不敢出。
她见他如此火气,脾气也是不遑多让,站得笔直,冷笑道:“我这待诏掖庭的祸国妖妃又岂敢夺了这名留青史的彪炳功勋,这样好的差事,陛下还是叫那班‘文死谏武死战’的忠臣铮臣们去吧……”言罢,竟将手中的宫扇直直地掷在了他脚下。
看得一班奴才冷汗湿了脊背,这普天之下,敢这样对陛下的,怕也只有咱们这位左昭仪娘娘了。
用郁元亨当年的话来说:这率土之滨,敢同君王吵架的,不少。但吵完了架,还能叫君王服软的,不多。
所以,这肝火到顶都快冒烟的君王,到底还是回转身来,坐在了榻上,坐了半天,也不见榻上的人挪进去半点儿给他让个地儿,便只好硬躺了下去,他这威武之躯,愣是半副沾在榻沿上,半副悬空在外,也亏得他不难受。
“你明明知道,我心中有多么不舍,还如此气我,我这日日太极殿上受着他们的气,到了这里,还要受你的气,这君王当得还有比我更窝囊的么……”长长地一声叹息,有些无奈,有些委屈。
“你可想好了……你这可是放虎归山,说不定,我就此一去不回头了……”
慕容衍听她这一句,直到她气消了,他怕是中了她的邪,莫名地爱极了她这轻蔑倨傲又妩媚妖娆的口吻,将人揽在怀中,亲了亲鬓发,痴痴笑了起来:“真若如此,我便亲率二十万大军过黄河去‘接’你回来……毕竟,夺妻之恨,多好的出兵理由……”
‘啪’地一声,她用了狠劲捶了一下他,却还不解气,继续捶了几下。
“若是换做以前,我怎会让你前去,披甲点兵,便厮杀过去了。可经了这些年……能不兵戎相见,便再好不过了……战场上厮杀半生,我不敢自诩爱兵如子,却也顾惜我的兵,你有句话说的对,都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我,记在心中……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爱妃如此冰雪聪明,人见人爱,想来,此行,必马到功成,化干戈为玉帛。”他笑着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明日便收拾收拾,早去……早回!有此功勋,你回来后稳坐后位,便再无人敢置喙了。”
“我可不想当皇后。”
“我想……”他一边说着,一边执起她的手,十指交握,额首相抵:“我想与你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不相离呢。”
慕容淙,向来不爱说这样情爱之言,倒还算好,可慕容衍这样的人,疑心这般重,心狠手辣地,却总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来,她听得都浑身冒鸡皮疙瘩。
“此番故国重游,少不得故人相见,爱妃,可要克制些,注意些许分寸。”
她幽幽一笑:“那,可注意不了……”
“哦,那我倒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李重时护送你到黄河边,若叫我心里不痛快了,便也找人撒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