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旨宣召的三日后,大队人马便启程开拔。
郑岫主持送行宫仪,目送车驾远去,方回转自己宫中。
一进门,她竟仿佛被抽去了全身力气,一身疲惫。兰亭忙一把扶她坐下:“主子,您说她还会回来吗?又或者,还回得来吗?”
“如此深情,换做别人,肯定是一去不回了。但是,她……难说……”
在心底默默一叹,真希望她与沈默旧情复炽,让她没了脑子,不再回来。又或者,局面难以控制,死在了乱军之中……
“陛下为了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群臣为敌也要迎她入宫,难道,这情分不可与之相比?”
“你错了,情分嘛,应当是有的,但,不多。真情太多,怕是早就日日郁郁寡欢,又岂会这般安稳度日,自在逍遥……”
“所以,什么宠冠六宫,也不过是人云亦云,此去千里万里,陛下,都没来送送。”
“你又错了。他不来,不是因为看轻,恰是因为看重,他这是不忍亲眼看着她离去,怕自己舍不得……”
“堂堂七尺君王,还至于这样了?”
郑嫔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做过叔嫂,当过夫妻,托付过性命,共担过骂名……”
“既然这样在乎,那陛下,怎么让董氏当这个随行副使?上一桩事,难道真的一点儿疑心也没留下?”
“董十一如此郎君,哪个男子,能不介怀?正是因为那事陛下心中还有芥蒂,才会让他跟着去……”
“南朝举国皆知,沈不鸣自小随侍她。十几年的深情厚谊,陛下,自愧不如。既然要找人看着她,那,还有谁,能比董在渊更能在沈不鸣的心中扎下一根刺的?”
“竟是如此……”
“君心似海,谋深而锋藏,陛下心事,又怎能轻易被人猜透……”
妆匣最底层的一屉,常年锁着,钥匙由她亲自保管,连兰亭都未见过里面的东西。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就那么躺在里头,她尚记得,他交给她的时候,浅青的流苏穗子流淌过她掌心,她静静地看着,久久也不敢伸出手去触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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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昭仪出使南朝。随行副使正是新任鸿胪寺少卿董壑董在渊。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在慕容衍面前表现的,能让他当这个随行副使,但是,只要他不碍她的事,她便也不想去理会他。
李重时率军送到黄河边,安营扎寨。过河之后,便由南朝的军队护送她南下。
郑氏的算盘打的是以她作为筹码,握在手上,钳制沈默。是故一听说北朝这边派了她南归省亲,便急急递来国书,要迎她入南都。
慕容衍当然也不肯将她送入郑氏手中。是故最终的路线是取道宸郡,那是谢氏的地盘,南都朝廷的旨意在此形同废纸。如今谢氏是沈默的姻亲,便经此地一路南下入章台郡。
李重时一身甲胄,朝她行了个军礼:“末将在此,静候娘娘平安归来。”
背对着滔滔黄河之水,瑾穑面带忧虑地望着李重时,斟酌再三,还是开了口:“将军素来稳重,想来,是不会捕风捉影,鲁莽行事。还望将军一切以大局为重。”她不希望两国开战,但她怕李重时得了慕容衍的旨意在身,妄动干戈。
“陛下有旨,万事以娘娘安全为要,别的,都不重要。”李重时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董壑,如是答道。
瑾穑闻言,点了点头,转头看了一眼董壑,笑道:“有董大人在呢,我,想来是想死也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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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渡河,便有谢家的旌旗侯在岸边。
她一下船,看清为首之人,便上前温雅颔首一笑:“谢家哥哥,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董壑听她如是称呼,便知眼前谢家来的不是别人,是谢氏这一代的嫡长子谢明浚,未来的谢氏家主。不免在心中一顿,竟,这般郑重?
他与沈默的夫人谢明淑是双生子,小的时候,也常常随妹妹与她跟沈默一起玩儿,谢明浚身量最高,她还够不着条案的年岁里,时长喊谢家哥哥帮她偷偷地摸上面的馃子吃。因为她贪吃总不消食,是故沈默总看着她不肯让她多吃。沈默定是不肯帮她的,所以,每回谢明浚来了,她都要喊他偷偷帮忙。今日她这一声‘谢家哥哥’,唤得真切自然,一瞬间,往事云云,晃过眼前。
“臣一切都好,谢殿下惦念。”谢明浚脸上闪过一丝复杂,便又瞬时隐去,含笑答道。
她浅浅点头,又复寒暄:“谢侯与夫人可好?明淑姐姐一切可还安好?”
“都好,都好。”谢明浚客气微笑,转而看向她身后的董壑,揖礼而问:“这位便是董大人?”
“在下董壑,见过谢郎。”董壑微笑,还以一揖,答得不卑不亢。
“扶风董氏董十一郎,麒麟贵子,俊采星驰,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谢郎君谬赞,某不肖,已被逐出家门,不敢自忝门楣。”
谢明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躬身对瑾穑道:“殿下请上车驾。暂且委屈殿下宿在宸郡谢氏祖宅。地偏民弱,怕惊扰宸郡乡民,殿下所带的五百亲卫扈从怕是不能悉数入城。”
此言一出,董壑迟疑地望着瑾穑。见她轻轻一点头:“无事,我信得过谢家哥哥。”
“吩咐下去,四百甲兵在城外扎营,只带了一百人入城。”
董壑深深看了她一眼,转头向校尉吩咐。
宸郡谢氏,百年大族,门楣阀阅,森严有度。
是夜,月明星稀,乌鹊栖在枝头,门外,董壑在院中对月吟诗。
门内,她不慌不忙,直视握剑相向的谢明浚:“谢家哥哥此举,谢侯可知晓?”
见他目光低垂,久久不语,她微微一笑,继续道:“那便是不知道了。既然要杀我,那便动手吧,若是杀了我,能保两国平安,那,我也死得其所,何其幸哉。”
谢明浚的手顿在那里,迟迟不肯拔剑。
“看来,杀我,并不是谢家哥哥的主意。这,是明淑姐姐的主意吧?”
谢明浚猛地抬头,看着她抿嘴一笑,镇定自若,目露惊讶之色。
“北朝第一猛将李重时,此刻便驻扎在黄河左岸。来之前,便约定了每日都要飞鸽传报平安,倘若明日,他没有收到我报平安的信鸽,那,黄河左岸的那百艘楼船,便顷刻间就要渡河了,倘若真杀过来,以李重时的脾性,恐怕一日一夜,便可到这宸郡城下。更甚者,北帝的大军,下一锋芒将指向何处?毕竟,还有什么借口能比杀妻之恨更有礼有节?”
“北帝真会为了你不惜兴兵?”
“那,你便动手,我在九泉之下,拭目以待。”瑾穑一笑,气定神闲:“到了那时,南朝能不能继续存在,我不知道,但谢氏一门,定然是被屠戮殆尽了……”
谢明浚握剑的手一紧,缓缓垂下头去。
“瞒着沈默,通告各州称王,逼着他认下,也是明淑姐姐的主意吧?”
“你怎知?你安插了人在他身边?”
“猜的。我没那么神通广大,只因为我了解沈默,也了解明淑姐姐。我起初被伤心愤怒冲昏了头脑,事后一想,称王这步棋,不可能是沈默的主意,谢侯老成,恐怕也不会这般急躁。那,便只能是你二人的主意了。”
谢明浚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这般年纪轻轻,又常年在深宫内苑,倒对谋算人心如此老辣深沉。
“我此行为的是什么,众所周知。出师未捷身先死,我没有死在郑氏刀下,却做了你谢氏的剑下亡魂,倒也叫天下人,品评一二,毕竟,我是不怕的……只是,我这一死,沈默与你谢氏的隔阂,是再也解不开了……”
“你是死在郑氏乱军之中的,关我谢氏何事?”墙上,一方柜门忽地打开,谢明淑从那暗室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悠悠站定在瑾穑面前,神色冷峻。
看到突然现身的谢明淑,瑾穑毫不意外,只微笑着看着她:“哦?那你猜,这样一口硕大的黑锅,郑氏肯不肯背?”
“肯与不肯,他郑氏,都背定了!”谢明淑眸中生冷,说得掷地有声。
“姐姐真是好手段!”瑾穑笑着一声慨叹,又问道:“那我这些随行之人,个个都是死的么?任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谢明淑冷冷看她一眼,又看向她兄长,一字一句,冷峻漠然:“郑氏残忍,杀人灭口,无一生还。”
虽然一早料到,但是亲耳听她清清楚楚说出来,毕竟有些伤感:“多年未见,姐姐竟这般杀伐决断。”
室内的气氛正凝滞,忽然,门上有风,烛火迎风跳了一跳,谢家死士惊慌着对谢氏兄妹禀报:“主人,那姓董的,忽然不见了。”
“不是叫你们严加看管了吗?怎么突然不见了?!”
“方才还在院中饮酒吟诗,一眨眼,却忽然不见了踪影。”
“还不快去找!他一个文弱书生,能飞天遁地不成!掘地三尺,把他找出来!”
死士领命而去,瑾穑看着他兄妹二人凝重的神色,浅浅一笑:“看来,是无法无一生还了。”
董壑伏在屋顶上,那眼睛,紧紧盯着那屋内的灯火,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竟然一颗心,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许久之后,终于见谢明淑被捆着带走了,他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终究她还是说服了谢明浚勒马回头。
室内,烛火跳动,谢明浚握着手上的家传玉璧,不解问道:“你手上既然有先祖之信物,怎么不一早拿出来?”
“一早拿出来,那是迫你就范。现在拿出来,是你自己止步回头,悬崖勒马,未铸成大错,未愧对你谢氏一门的百年基业。”
她幽幽一转身,望向窗外的明月千里,喃喃语道:“更何况……明公当年赠佩的一番恩情,不该这样被辜负了。”
谢氏百年第一门阀,输才天下,不该因为区区儿女私情就此毁了……今日,了却昔日恩怨,如此,此佩也能归于谢氏宗祠。
“以前,我觉得不鸣太过重情重义,优柔寡断,放不下这点儿女私情,关键时候,总是顾念着你,束手束脚。今日,我才知道……是我与明淑,狭隘了……我……惭愧!”
瑾穑微微偏转过头,侧过半脸,月光流泻,映在她眉眼:“如果我没有为她着想,为谢氏一门着想,为两国盟约着想,为天下百姓着想,我早在我皇祖母、父皇离世那时,便不顾一切南归……不鸣以赤诚待我,又怎会弃我于不顾?缘何,还要等到今日来离散他们夫妻情分?”
谢明浚羞愧地无地自容,双手奉剑,高举过头,跪在地上,泣声道:“殿下,臣,有罪!”
她一把将人扶起,仿若今夜无事发生过一般:“谢家哥哥言重了。谢氏一门,有功于南朝百姓。再说,若是没有谢明公当年大义让贤,也没有如今的南朝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