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回门,隆重其礼。太极殿设家宴,天子近臣与皇室宗亲,满满当当坐了一殿。
酒过三巡,酒酣耳热,气氛便开始松范活络开来。
光禄寺少卿袁不纠喝得面红耳赤,身形摇摇晃晃地从席座出列,对着慕容衍一揖,打了个酒嗝,道:“陛下,臣闻董大人素来琴音高妙,曾在都中,一曲得千金缠头,不若今日,便在殿上弹奏一曲,为陛下贺,为公主驸马贺。”
他家是涿郡大族,却也远远够不上世家门阀的门槛,本来凭借科考入仕,自诩清流出身,混在名人雅士堆里,却攀附谄媚,为了做了董垩的女婿。不惜休妻,再娶了董垩庶出的女儿,一路靠着董氏的裙带,短短十年,做到了如今的官位,往日的清流同科们对其甚为不齿,常常作诗赋文讥讽,也因相貌丑陋,小有名气。
此时他当着众人借酒装疯卖傻,说的是董壑初回都城那时,在芙蓉楼典身一曲的往事。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士大夫素来宁死不受折辱,这,分明是让董壑难堪。
座间,已有窃窃笑声响起。瑾穑先瞧了一眼郁审言,见他朝董垩那边看了一眼,再无动作。又转头觑了一眼董壑,他倒是犹自坐得气定神闲,仿佛只当了那是一番醉话,丝毫没有想去搭理的意思。
本来,这一出糊里糊涂的,也就要揭过去了,但那袁不纠见自己岳父喝酒喝得四平八稳,丝毫没有给他眼色,便明白了,故意不依不饶,脚步虚浮地往董壑身边去,妄图拉扯他。这下燕蕤看不下去了,忽然从坐席上起身,走到殿中,单膝下跪:“董傅酒酣,就由学生代董傅为陛下舞剑助兴,贺公主、驸马大喜。”
作为学生,挺身而出为恩师解围,这本是应该,可是,作为燕氏未来的家主,轻易便表明立场态度,与董氏为敌,这终是欠缺了些许稳重。燕侯府对面的沈国公府席位上,一位娇俏的小女娘暗自紧了紧手中攥着的帕子。
慕容衍端坐主位,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切,容色淡淡,并不愠怒,并不阻止。
董壑幽幽搁下了手中的酒樽,幽幽站起身来,在自己席上,朝着主位上的慕容衍遥遥躬身一拜,长身玉立,一派云淡风轻:“臣,愿与燕世子一道,以秦王破阵之曲,贺陛下万年无极,国泰民安。”
今日贺的是公主驸马大婚,他这却贺的是陛下和国运。底下人还没暗暗琢磨出这里头的门道来,便见高座龙位的慕容衍已点头同意,两名宫门甲卫抽出配剑,躬身上前递到二人面前。师徒二人相视一眼,横剑在手,高举过头,先向主位上的慕容衍一礼,乐府停弦别管,调音片刻后,鼓声郑重擂起。
二人踏着鼓点,指剑起势,瞬时光景,便从曼舞轻歌化作雷霆万钧。座上宾客,皆屏息凝神,看着他二人。
素来剑舞都是绑腿缚袖,戎装威武,才显刚劲有力。燕蕤今日刚刚陪慕容煜上完骑射课,一身骑装,倒还灵活,可今日董壑一身朱红官袍,本以为他一介文臣,必是丑态百出,竟谁知,曲调转承之间,广袖翻飞,袍角翩跹,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端的温文儒雅,屈膝劈刺之间,指天立地,一舞剑器动四方。
鸿门罢酒,凌云剑气,孤蓬落日,力透千钧,且疏且狂,董燕师徒这一曲双剑诀,配合得天衣无缝,挥昂天地,剑惊四座。
临池翕忽云雾集,一剑浩荡波涛翻。二人默契地一个腾身青天侧,如破题书万竹中,不知谁家女郎失态尖叫了一声,便一发不可收拾,那些贵女们开始此起彼伏地喊叫起来:
那国公家的尚未及笄的幺女喊得嗓门都扯破了,险些要离席冲过去,连自家的阿爷阿娘在旁拉都快拉不住了;
那虎贲家的才新和离的小姑正将一樽酒塞进他手里,强压着自家兄长赶紧去敬酒,顺便提一提家中还有自己这么一号人物;
那许侯家的刚新婚的长女揪着自家郎君的衣袖,愈揪愈紧,不知不觉掐到了肉里,疼得身旁的郎君哎哟哎哟地直叫唤还不松手,若是当初自己再坚持坚持,说不定……哎……
三省六部,五侯七贵,见识过曲水之滨簪花的董十一,再见今日太极殿上舞剑的董少卿,妙龄女郎们无不芳心暗许,嫁做人妇的无不肝肠寸断……
一曲罢,二人收剑,并立于殿下,一个年少气盛,如旭日东升,豪气干云,一个盛世美颜,如山间明月,空谷流风,看得全场贵女激动地尖叫声汇成一片,一浪接着一浪,竟然都不顾丝毫礼仪矜持,直直慨叹出声。
“这也……太出神入化了……只知道董大人当年曾独占鳌头,没想到……舞剑也舞得这般好……”嘉诚看得呆住了,那激动的神色几乎要溢出来,看得身旁的新晋驸马爷郁九郎咬牙切齿地道:“是啊……我也是今日才知……”
今日明明是他堂堂驸马爷唱主角,可这些个人,先有袁不纠砸场子再有董十一抢风头,这几个董家的是想怎样?!这一番,给他郁小爷给憋屈地!
次日,都城各大瓦肆的说书场上,醒木那么一拍,便得雅号‘董郎一舞,朝秦暮楚。’
时人有问:何谓‘朝秦暮楚’?
说书人甲答曰:倾慕董郎之人,早上从秦国开始排队,排到晚上,已到了楚国地界。
说书人乙答曰:这说的是见了董郎,别的郎君,便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是也。
坊间的笑谈,权且一听。但董壑舞剑罢,这座上的芳心,颗颗倾倒,瑾穑又恍然回到了当年,慕容溪在的那时候,京中贵女为争抢一个董十一郎,那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彼时的董壑,门楣阀阅,世家幼子,绮年玉貌,天人谪凡,她尚未与他打过交道,只觉得远观赏心悦目,如今,知交已久,赏心悦目是不再有了,只惶惑这人到底是有多少魅惑人心的本事?层出不穷,直教人应接不暇……
“董大人可真是倾世之姿,婉若游龙,翩若惊鸿,不似一般花拳绣腿,剑气所指,光寒九州,也难怪女郎们趋之若鹜。”瑾穑正自思量,却听得身旁的郑岫如是慨叹,刚心想她这又是要阴阳自己与董壑不清不楚么?谁知她忽然话锋一转,笑得娇俏天真,恍若自然流露,脱口而出道:“妾在闺中之时,常听长辈们提起,沈默将军师出名门,乃一代剑宗,不知,这董大人与沈将军二人相比,孰优孰劣?妾无缘得见沈将军舞剑之飒爽英姿,但听闻沈将军自小随侍在姐姐身侧,姐姐一定对沈将军的剑术了若指掌,姐姐以为呢?”
宫宴座次,皆以位份列序。瑾穑坐在慕容衍的左下首,郑嫔挨着她坐,此时,她这样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着,正轻轻巧巧,似有似无,慕容衍也正巧转过头来看着她,也不知是听个正着,还是恰巧循声而望。
瑾穑先是对着看向她的慕容衍展颜一笑,再缓缓转头对着郑嫔,姿态雍容典雅,语调却极为轻慢:“郑嫔到底青春少艾,爱看好颜色的俊俏郎君,兴致高。不过是大人们酒酣,舞剑一曲,也值当这般激动?酒兴舞剑,抚琴高歌,本风雅之事,百年来盛极一时,妹妹出身荥阳郑氏,嫡长之女,亦是世宦之族,难道还见得少了?要论文武双全,先郑公乃是先皇祖父身侧第一谋士,运筹帷幄,功高卓著,就连我父皇都为其亲题挽联,我皇弟亲自为其扶灵。郑侯又以军功执掌北府军,想来,要论全才,当首推郑氏一门,才是。”
自从郑嫔入宫以来,暗自藏拙,这次,是她第一回与瑾穑正面交锋,没想到竟这样厉害。她以天真烂漫之姿,暗指瑾穑与沈默有昔年旧情的同时,又捎带上董壑,这话明明白白就是说给慕容衍听的。
瑾穑这个人,向来不避讳过去,因为愈是隐瞒遮掩,愈显得不可告人,便愈是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所以她从不掩饰她跟沈默自小长大的情谊,也不刻意遮掩她跟董壑有接触,毕竟,说是内廷外朝不能接触,实际上,哪宫的妃子不结交朝臣?不过是各自隐秘着些罢了。可她心知尺度在哪里,慕容衍亲自选的董壑做慕容煜的老师,便是有心让董壑辅佐慕容煜,她作为慕容煜名义上的母亲,如果真的跟董壑一丝接触都没有,反而过于刻意,倒显得心虚不寻常。所以,郑岫想要泼她那些男女私情的脏水,那是打错了算盘。反而还让她反将了一军,看这反应,到底谁被董壑的那张脸迷住了。更甚者,还借机讥讽了她出身不高,郑氏毕竟不是第一等的世代门阀,祖父是开国功臣,皇帝亲拟挽联,太子亲自扶灵,恩荣已极,如今却做了窃国之贼。她父亲郑侯爷,连一场像样的胜仗都没打过,真真的无尺寸之功,却强夺了北府军的军权,将当年她祖父一手调教出来的叱咤天下的北府军弄得军备废弛,短短几年,被沈默都快打趴下了……
一甲子之前,她二人的祖父并肩携手,固守黄河天险,抵御慕容氏铁骑。一甲子之后,她们二人,却在他慕容氏的后宫,暗自相争,说来,真是可笑,可叹……
“郑氏精心培养的嫡长女,生下来便是内定的太子妃,只差一点,便做了我弟妇,而今,却成了这般……南朝的皇后竟比不上这区区一个嫔位?”
瑾穑举袖持杯,用只她二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轻轻一说,但见郑岫脸上挂着的得体微笑缓缓凝滞,僵在那里。
慕容衍早已别开脸去,脸上丝毫不显,也不知二人这番唇舌较量他是听没听见。看着董燕二人,甚是激动,拍案而起:“好!爱卿与阿蕤这双剑合璧舞得真是恍若天人!爱卿教导煜儿,勤勉躬慎,着提为鸿胪寺少卿,阿蕤想要何赏赐,但且说来。”
君王夸赞的一声好,便轻轻巧巧,将董壑提成了与袁不纠同级的官位,只不知此时的袁大人,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拼死拼活干十年干到了少卿,人家轻轻巧巧舞了一出剑就得了个少卿。早知道,便不为了奉承自家岳父去捅董壑那个马蜂窝了……
瑾穑暗自在肚中笑了一笑,袁大人是到死也不会知道,他的陛下要提拔董壑,可跟他毫无半点干系,为的是之前董壑往李重时大营搬救兵这种不可明说的功劳啊!
这厢袁不纠正瘫坐在席上,也不是真醉倒了,还是被气倒了。那像,还跪在地上,等着金口玉言赐赏的燕蕤却自顾自开口了:“臣请代阿姊前往良州,为陛下戍守边疆,”
此言一出,座上多人俱惊。连董壑也不禁侧目,看了他一眼。
李重晚捏着酒樽的手紧了一紧,紧紧盯着远处的燕蘅镇定地从席上起身,朝着主位躬身拱手,举着酒樽一饮而尽,笑道:“臣弟年少,多喝了几杯,不胜酒力,小孩子家家的,乱说酒话,陛下莫要与他当真。”
“陛下,臣不小了。阿姊在臣这个年纪,早已血战沙场了,臣心意已决,还请陛下成全。”燕蘅在这个年纪,确实已统兵打仗。
慕容衍看着他们姐弟二人,不过思量半刻,便温和一笑,对着燕蘅道:“好男儿该当沙场历练,朕看,就去良州历练历练,你看呢,燕侯?”
李重晚紧张地额上滴下一滴汗来,他生怕燕蘅一个没忍住,当庭与君王相争。
此时众人方看了个分明,原来,燕家两姐弟,没有商量好,这一出,是燕世子自作主张。
燕蘅被架在了火堆上,已无退路,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李重晚拼命朝她使眼色,她也心知若此时再不答应,便有雷霆之怒等着她。
慕容衍见她不说话,便复又笑了一笑:“阿蕤好好替朕守好良州,待来年行冠礼时,回都城,朕亲自为你加冠!”
“谢陛下!”燕蕤伏地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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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当李重晚再次翻墙跃入燕侯府的庭院,老远便听见燕蘅姐弟的吵嚷。他斜斜倚在门外,打开他那柄折扇,自然而然地扇着,听见燕蕤的声音隔着门清晰可辨:“陛下此番召阿姊回都城,不就是为了将阿姊留下嘛?”
但听燕蘅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知道还自动送上门?”
“阿姊,这些年来,你一味逆着陛下,他一忍再忍,可是,又能容忍你到几时?这回御驾亲征,他未必不是想亲眼看看如今的北地是何等模样,他瞧见了咱家这般受边民爱戴,如芒刺在背,不除不快!”
这番话说出来,倒真叫燕蘅对这幼弟刮目相看。她以为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谁知,却早已洞若观火。
“眼下这几年,也不会再有大的战事,阿姊也不必为我担惊受怕,正好让我去历练历练,阿姊你总不能一辈子将我护在羽翼之下,我总要自己长大,支棱起咱们燕氏门庭……阿姊已为了我,到如今的年纪还未婚嫁……”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我又不是傻子,咱家院里夜夜有人翻墙而入,真当我瞎了不成……”
“你……”燕蘅满脸通红,也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自家阿弟当面戳破的羞恼,直直指着自小养大的亲弟弟,‘你’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燕蕤一脸坚定,语重心长地道:“阿姊以为,我真的能忍心看着阿姊为了我,一辈子不嫁人?”
这一句,燕蘅完全愣住了,这老气横秋的话,哪里是一个少年郎说出的。
燕蕤出门,便看见廊灯下转角的阴影里立着一个人,抬脚走过李重晚身边,特意停下脚步,也不看他,只仰头望着寥落夜空,极轻地道:“对我阿姊好点儿,不然……”,他特意顿了一顿,这才幽幽转头,直直望着李重晚:“我以前在国子学任由楼氏欺负也不还手,不是因我懦弱,而是不想给我阿姊惹麻烦……亦是因为楼家迟早会被陛下收拾了,不必与之争一日之长短……”
这话听得李重晚不禁侧目:这小子倒是门清啊!
还未及在心底赞赏完,却已见燕蕤倨傲地抬手伸出,手指着中庭那块硕大的‘满门忠烈’通体玄铁铸碑道:“我年纪不大,胆子不小,书读的不多,不懂你们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我祖上为我挣下的这份丹书铁券的功业,纵使我一不小心,失手杀了个皇子,也是可免死的……”
言罢,瞧也不瞧他一眼,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只剩了个李重晚独自靠在那里‘啧啧’两声,扇着扇子摇头感慨这未来小舅子的年少气盛,后背凉飕飕地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这项上人头还安不安稳。
燕蘅还一个人愣愣地坐在厅堂里,连李重晚走进来也未曾察觉,直到被他的影子笼住了光,才抬头看到他:“你何时来的?”
“你们姐弟吵架的时候。”
“你都听见了?”
“嗯。”李重晚自然地落座在一旁,道:“其实,世子说的也没错,你护不住他一辈子,他,总要学会自己面对风雨……”
“可……那是真刀真枪的厮杀,不是儿戏……”
“呵呵,我倒以为,留在都城,未必就比良州安全。”
燕蘅恍然,抬头看他,陷入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