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为显对公主的重视,敕造的公主府金碧辉煌,富丽堂皇。寝殿内檀木作梁金为础,水晶为灯珠作幕。六尺宽的沉香木床榻,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云纹如意。此时,隆重的婚仪结束后,夜深人静,喧嚣褪去之后,一对新人正襟危坐,气氛尴尬至极,与满室的红烛高燃的喜气洋洋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殿下,臣……”踌躇良久,终于,郁元亨开了口,可是,那后半句的“睡地上吧……”还没出口,便听得坐在身边的嘉诚娇娇怯怯地唤了他一声:“九哥……”
“啊?”郁元亨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转过头去看她。
只见浓妆重冠的嘉诚朝他甜甜一笑:“刚刚十七妹一直在这玩儿,我听她这么叫你……”
“哦……那丫头……素来被我三叔宠得没有规矩,还请公主莫怪。”那是家中最小的妹妹,是他三叔的幺女,最是淘气,竟然连公主的喜房都敢闯进来玩,幸好这嘉诚公主不计较。
嘉诚笑眯眯地摇了摇头,说道:“小十七说,这个家里你是对她最好的人,又护着她,又总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
“我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会……文不成武不就。”郁元亨自嘲地笑笑,有些懊丧。
“不会啊,这样,挺好。”
嘉诚笑得温和,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无辜又纯真。看得郁元亨竟有些窘迫,久久长叹了一口气,沮丧而苍凉:“我知道,你不愿意嫁我,你中意的人,是徐茂那样的,满腹经纶,胸怀大志。而我……当着面,都是客客气气地,背过身来,都要啐上一口,说我不过就是个靠着我阿爷混吃等死的二世祖,一无是处……呵呵……”
听完郁元亨这番话,嘉诚那温文有礼的笑意缓缓凝滞在唇边,一点一点淡下去,最终,垂下眼睑:“我也知道,你不愿意娶我,半个北都的人都知道,你曾说过,宁死不尚公主的。”
她顿了一顿,复又继续道:“我自小长在东宫,我生母出身不高,又有几人肯高看了我一眼?长大了,虽说是公主的封号,可是,我父皇他……”下意识地住口,怕被有心人听去,成了僭越之言,幽幽一怅然:“虽得皇叔、母亲怜爱,可我这般尴尬的身份,无论是勋贵子弟,还是清流高才,又怎会想要与我扯上关系……”那日瑾穑三两句点拨,她便懂了,自己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而是内心深处想去回避。
以前,她或许会不甘,挑来挑去,竟给她选了郁元亨这样的‘废物’,可是,静下心来细细思量过后,才明白母亲的一番用心。她被徐茂拒婚,已经颜面扫地,勋贵之家,纵使赐婚强压着娶了她,她日后也不会好过,翁姑妯娌,国事家事,她不想余生不得安宁。郁元亨出身权臣大族,诗礼传家,虽则都说他不成器,但是教养还是有的。他也素来无甚大志,这也免了日后夫妻生了龃龉,便怨怪驸马之身阻碍了他在朝堂的前程。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也总算能让她那位铁血戎马上位的皇叔能够放心,她的余生,也能安稳度日。用母亲的话来说,郁审言夫妻都是成大事的人,不会做后宅磋磨媳妇的腌臜事,郁家耕读传家,靠的是勤学苦读得来的诗礼簪缨,虽则如今郁审言年纪老迈,也被清流骂惜身弄权,趋炎附势,但比那些勋贵之家,还是要好上许多。他郁元亨虽纨绔之名冠绝北都,可是为人秉性并不坏,更甚者,还挺急公好义,有些可爱。嫁给郁元亨或许不是她所中意的,可是,却是目下最好的选择了。便是她生母张良媛在世,都未必能有这样周全的考量,她,还有何不知足的呢……
少年夫妻,结发原配,本是**一刻值千金,此时二人却是各自垂头,满腹心事,案头红烛‘哔啵’一声,忽地爆开了一个响亮的烛花,惊得二人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忽然,相视一笑。
郁元亨略带惆怅地一抿嘴,似鼓足了勇气,看着嘉诚真诚地道:“那以后,我也护着你,有好吃的,好玩儿的,我也都带给你。”
“好。谢谢九哥。”嘉诚回以一笑,只是,这笑里,略带失落和感伤。
“小十七说你会做风筝,还会捏磨喝乐,她说下回带你给她捏的磨喝乐来给我瞧。”
“你若喜欢,下回我也捏一个给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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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与驸马回宫谢恩那日,宫中设宴庆贺。燕蘅早早进宫,一路进了瑾穑的宫门,掀帘抬脚,直入内殿。
“如今你可是当岳母的人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许久未见,倒是未见半点生疏。
瑾穑看着眼前这个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旧友,一笑,顺口接道:“嗯,来年便可含饴弄孙了……”
二人你来我往,口舌交锋,还未及尽兴,便有小黄门来禀,公主府的教养嬷嬷求见。
二人互看一眼,燕蘅便进了内室,这熟门熟路的自然劲儿,看得瑾穑这个当主人的都有些不自在了。
那嬷嬷行了拜见礼,便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支支吾吾地将公主与驸马洞房花烛之夜聊了一晚上的约放风筝约骑马打猎,从踏春约到冬雪的对话如数家珍地禀报给瑾穑,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公主和驸马都还年少,一起玩着长大,情分更深,这没什么不好的。公主年纪小,郁相与夫人又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子嗣之事,不急在这一时,尔等不必干涉些什么,且随他们心意就好。只管打理好公主和驸马的饮食起居即可。”
教养嬷嬷这才如蒙大赦一般告退,要知道,公主和驸马未能圆满完成合房的任务,她都急得吃不下睡不着,生怕被左昭仪降罪,没想到竟这般轻巧由着他们去了。
待人走后,燕蘅才从珠帘后缓缓步出,边走边笑:“这厢看来,来年还抱不上孙子……”,自顾自地坐到她旁边,又自顾自地给自个儿斟了一杯茶:“好茶。郁审言将小儿子献出来表忠心,老七又能将嘉诚这个看着糟心的老二骨肉请出宫,这门婚事,你当居首功啊!从此,你与郁相,可是儿女亲家了,这朝堂之上,老狐狸不得向着你点儿……?”
郁审言那样的老狐狸,怎是会因了区区儿女亲家便肯明确表态站队的?不过,瑾穑瞧着她这如沐春风的松快劲儿,不答反问,揶揄了一句:“怎么?跟了李二,竟连茶都会品了?你以前可是连酒都分不出好赖的。”
“……”燕蘅无语地斜了她一眼,竟如骨鲠在喉,硬生生地找不出话来怼回去。
“所以,你们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厮混着?”瑾穑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不咸不淡地看着燕蘅。
“什么不清不楚地厮混?你这现在说话怎么跟那个姓董的一般,又糙又难听!”她燕蘅可是个记仇的小人,睚眦必报,如今董某人可是在她这里狠狠被记了一笔。
“话糙理不糙。”瑾穑悠哉呷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燕蘅被她看得丧了气,双手一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样:“李重时已经明说了,他不同意。”
瑾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和李二,明明如此精明的两个人,真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当局者迷,但凡他李重时有点脑子,也决计不会同意啊!”
燕蘅被她这句一下子给点着了,‘啪’地一声甩了茶盏,斜着支棱起半条腿道:“我就想不明白了,怎么我跟李二在一起,就祸国殃民了,就一定造反了?我倒不信邪!”
瑾穑斜了她一眼:“你嗓门倒是再扯大些,不然,现下就站到太极宫门去喊呐!是怕他听不见怎的?”
她语调轻缓,却眼色如刀,燕蘅被她这狠厉的神色扎得泄了气,又想再说,又怕口舌生祸,在那里欲言又止。
“你跟李重时手中的兵力加起来,比他的亲兵还多,你与李重晚二人成婚,你说他能睡得着?”瑾穑也放下手中的茶盏,定定地望着燕蘅,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帝心如渊,深不可测,换做你是他,你待如何?”
“那我便卸了兵权!”燕蘅兀自心一横,冲口而出。
瑾穑素来见的都是燕蘅精明狡诈,诡计多端的一面,何曾见过她这般孩子气的一面,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是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你这样横行北都连慕容七都甘拜下风的黑霸王,竟然也有今日,真是冲冠一怒为君颜,够豁得出去的!想来,他李青枫榻上的温柔小意,比他那双勾人射魄的桃花眼,也不遑多让啊……”
本是难得找到机会,随口嘲笑回去,谁承想,一向荤素不忌,见惯了大场面的燕蘅竟然刷地一下脸红了,将瑾穑看得一愣一愣的。随即反应过来,笑得前仰后合,倒在榻上险些起不来。
瑾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倒在一边‘哎哟哟’地揉着笑疼的肚子,燕蘅红着脸气道:“笑够了没有!今日找你来是给我出主意的,你倒好,光看笑话了!”
瑾穑笑了半晌,终于提气深深吸了两口,缓了过来,拿手帕一边抹着眼角笑出的泪,一边轻声细语地道:“纵使你卸了兵权,那还不是你阿弟带兵?燕家军不还是姓燕?换汤不换药,掩耳盗铃而已……”
“那总不能叫李重时卸兵权,我也开不出这个口啊!”
瑾穑听得这样的蠢话,直摇头:“纵使他李重时肯卸兵权,他也不会放过你们啊……李重时可是从龙有功的第一猛将,知道他太多的秘密,又在军中有这样高的威望,李重时撂挑子了,你让他找谁接去?像李重时这样的,想要得一个善终,已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如今,你二人倒好,还要上赶着给他送一杯鸩酒,怕他的命太长,也怕自个儿的命太长……”
她一笑,斜睨着燕蘅:“不能婚嫁便不能罢了,你从前不是说的,开府养着一屋子面首,环肥燕瘦,何乐不为?怎么,有贼心没贼胆了?”
若是换做昔日的燕蘅,这样激她,定然狠狠怼回,可是,如今,她竟然哑然,脸上再无半点戏谑无赖样,只缓缓低下头去,眼帘低垂:“若没有那日,兴许,我还真能拿得起放得下……”
漫天黄沙,厮杀震天,于千人乱军阵中,二人后背相抵,舍命相搏,九死一生之际,她一身铠甲染血,仰天一笑:“我自问今生没有欠过谁的情,今日,倒教我欠了你这样天大一个人情,我纵使下了黄泉,也不得安生了……”
没有军令,擅动一兵一卒者杀无赦。他不过是被慕容七摆在身边挟制李重时的人质。那手里,只有区区八百护送粮草的散乱兵丁供他调遣。她没有料到,自己那般瞧不起的一个腰软肾亏的败家子,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相救。
天蓝得动魄,沙黄得耀眼,风干得灼人,他一脸的血,杀得那双桃花眼通红,朝她一笑,妖冶异常:“那,便以身相许罢。”
终于等来了援军,慕容衍亲率大军前来,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身疲力竭,倒在被血染透的黄沙上,龙颜大悦,大赞一声:“好!到底是亲兄弟,未曾给你阿兄丢人!回都后,朕有封赏。”
她只听得他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谢陛下……”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那脑子里,慕容七说了什么,一点没听进去,只久久回荡着那‘以身相许’四个字……
她不好看,也不温柔,斗大的字都识得,但是吟诗作曲那是半点不会。整日混在老兵油子里,荤话满口,她竟不知,他看上了她点什么……
那日之后,二人未再相见。她每每告诉自己,如李二这样的郎君,哄过的小娘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种随口就来的甜言蜜语,他说得跟吃饭喝水一般习惯,可能,便就随口那么一说,早就忘到了脑后。
直到她此番回京,寂寂深夜的燕侯府,他一身湿漉漉地敲开了她的房门,看着她惊得合不拢嘴的表情,‘啪’地一声打开他那柄四十八骨的湘妃竹扇,摇得自在风流:“侯府高墙深院,某翻墙不慎跌在了假山池子里,不知侯爷可否借身衣裳?”
她本身常年着男装,身量又极高,在女郎里是少见。李重晚身量也未高她多少,她就真的借了他一身衣裳。
瑾穑听得整个人呆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谁又能想到,一个自少年起就在胭脂堆里打滚的李二,一个小倌楼里常客的燕蘅,两个荤得不行的人,动起真情来,竟然纯真地不行……所谓一物降一物,便是如此吧。
“尸山血海里杀出的患难深情,又岂是旁人可比……”燕蘅眼神黯淡,整个人颓然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失落的孩子,看得人莫名凄楚。
“那便耗着吧,耗到有朝一日,你做了太后,临朝称制,若他未娶我未嫁,便请你来做主赐婚……”暗影中,那英姿女郎凄恻一笑,用只她二人能听见的音量,低语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