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端端正正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笔挺地跪在下边。
瑾穑隔着珠帘,仔仔细细地端详起眼前这个年轻人。
第一回见他,是在国子学的辩论上。第二回见他,是他奉命彻查她灵芝池坠湖。
这,是她第三回见他。
并没有太多铺垫,慕容衍第一回被逼着做这保媒拉纤的活计,浑身难受不自在,没两句便单刀直入。本想着三两句话便结束的事儿,却硬生生出了枝节。
只见那跪得挺直如松的徐爱卿,凝神静气地听他说完,端端正正地复又拜了一拜,才郎朗开口:“尊者赐,莫敢辞。得陛下、娘娘抬爱,臣,原不应辞。然,糟糠之妻不下堂,臣,不敢做忘恩负义、薄情寡义之辈。”
这一句话,听得座上的慕容衍,珠帘后的瑾穑,与隐在一架云母屏风后,坐着的嘉诚俱是一惊。
“哦?可是,官媒簿籍上,你并未婚配啊。”与慕容衍对视一眼,接了他三分怨怪的眼色,瑾穑开了口。此刻,他定是腹谤她怎么情况都没有摸清楚便拉着他来赐婚。
“回禀娘娘,臣妻是先母自幼为臣所聘娶,这些年操持家中,臣自十四岁辞家入国子学读书,至今未及完婚。”
“既然是先徐老夫人为你备下的童养媳,那算不得什么正经聘娶,本宫愿出嫁妆,为她寻一户匹配的好门第。”原来只是童养媳,这算不得什么,
徐茂闻听此言,直起半身来,板正地如同一株清秋晨间山岗上的松柏。他行了一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娘娘所言,恕臣,不敢苟同。”
“功名利禄,美人名花,世人所皆爱也。然,臣自幼家贫,门衰祚薄,家中唯臣母、臣妻与臣三人而已。臣之妻,与臣相识于乡野微末之时,多年来,相依为命,替臣奉养老母,照料臣之衣食起居,似陛下对臣之知遇之恩,二者,皆重于泰山,做人不可忘本,否则,纵使读了再多的圣贤书,也是枉然。娘娘对公主拳拳慈母之爱,也必不会允公主下嫁寡恩薄情之辈。”
这样一番话说出来,哪个还敢逼迫他。
当面驳了皇帝和宠妃的颜面,推了驸马的位子,却教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愈发显了刚正不阿,肃肃清流的风骨。
慕容衍和徐茂离去后,瑾穑微微叹了一口气,对着屏风后道:“你都听见了。”
嘉诚双眼通红,从屏风后步出,垂头丧气站在她下首,哽咽着道:“他都不知我何等样貌何等性情,怎知不能日久生情……”
见她这副样子,心知是小女娘一副爱而不得的痛彻心扉后不肯罢手,便像孩童要糖吃一般得不到就要撒泼一番,看得她心中来气,但到底是怀都唯一的女儿,又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她也不忍苛责,语重心长地劝慰道:“婚姻嫁娶,讲究两情相悦。他不愿意,你纵使以公主之尊逼迫于他,又有何意义?百姓人家有句话‘强扭的瓜不甜’。”
此言一出,嘉诚哭得愈发伤心难过:“他不愿抛弃,我也愿意接纳,便留下纳作侧室,也无甚大碍的。”
“住嘴!你堂堂公主之尊,为个郎君,你父你母生你养你,万千臣民供奉于你,是教你这样自轻自贱的?!他徐茂是何方神祗,也竟值得你这样屈就?!早知今日,当初我便该向陛下进言叫你嫁去和亲,也省了今日这番!”
嘉诚自小与她亲厚,虽说身份上是母女,但情分上更似姐妹,她刚从南朝来的时候,其他人都敬而远之,唯有嘉诚,最淘气可爱的年纪,整日黏着她,一处吃一处玩,直到被慕容淙送去宫学念书。
在嘉诚看来,这些年来,一向温厚和蔼相待,何曾见她这般疾言厉色地对自己,吓得忘了哭了,抽泣着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她。
瑾穑说完,便知自己被这丫头气着了,一时话说重了,便也缓了缓语气,拉了她挨着自己坐下,温声道:“他话已至此,便已是决绝,莫说你为妻她为妾,便是你愿意为妾,他也不愿意,你还不明白吗?”
嘉诚听了她这话,怔了一怔,便又开始无声流泪。
“徐茂刚直、有才,本就是陛下看中的人,本来陛下也不情愿让他给你做驸马。一朝作了驸马都尉,虽说天子东床,看似身份尊贵,实则也是断了将来入阁作宰的路,徐茂满腹才华,是个有抱负的,将来势必要得重用的,他自然也不愿意断了自己的青云路。”
听了这句,嘉诚猛地抬头看她,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小情小爱里,竟完全没有想到这背后的枝节,原来她竟然为自己考虑了这么多……
“天子无家事,本来,徐茂就不是合适的驸马人选。可是我知道,你心悦于他,既然你向我开了口,我便也想方设法从陛下手里抢人,成全你,但,人算不如天算。我能求得陛下同意,却无法逼迫徐茂同意。今日他这番慷慨陈词,如清风朗月,高洁的不染世间烟尘,不管他徐茂是真的对家中糟糠之妻情深义重,还是只拿了这个由头作挡箭牌,总之,他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咱们他不愿意做这个富贵闲人,不愿意做你的驸马,如此,你,便还不能死心,还要执念下去……?”
“母亲……我……”
看着小丫头又哭了起来,伤心欲绝,哭得丝毫不顾体面,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她竟然有种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的错觉,那个当年在章台第一次知道自己要被祖母送去和亲,不能跟自小认定的沈默长相厮守了的撕心裂肺的哀嚎。所以,当年她自觉天崩地裂,却也没有想着那个年少的沈默,习惯了一心以她为先,以她为天,但他的内心深处是否想过要拒绝当驸马,拒绝当一辈子的富贵闲人,去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二人相对而坐,嘉诚兀自幽幽噎噎得哭个不停,她追忆往事,望着轩窗外的庭树发呆,如是良久,终是在心底无声地幽幽一叹,伸手捋了捋她哭得松散垂落的鬓发,忽然莞尔一笑:“我竟不知你哭什么?今日,纵使富贵诱之,权位惑之,皆不为所动,证明你的眼光独到,没有看错人。徐茂是个有志气、有骨气的儿郎,这般青葱年纪,心悦这样的郎君,是多美好的事,今日之后便将这份美好,深深埋进心底,互不打扰,各自走好自己的路,过好自己的人生,这样不好么?兴许几十年后,他真的入了内阁,做了一朝肱骨,见了你,不也得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那时,年过半百的你二人相遇在阊阖门前,你也趾高气昂地虚以为蛇一句‘徐相公安好’,便就盛气凌人地扬长而去,也叫他徐郎君瞧瞧,咱们嘉诚公主的风骨,气死他!”
听了这般绘声绘色的编排,嘉诚忍不住笑出了鼻涕泡,又自觉难堪,用手帕捂住了脸,又哭又笑。
其实,这也不是瑾穑乱编排,是真有其事的。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第一宰执郁审言。看现在的郁相公,偏偏儒雅,一束美髯,端的器宇不凡。想当年年轻的时候,那可是冠盖满京华般的存在。那时北帝便想要他做妹婿,将公主下嫁,奈何郁审言早有妻室,听说,永安长公主可了不得,那是草原贵女的做派,亲自带着骑兵直接冲进了郁审言家中抢人,弄的郁家人仰马翻。可到底北帝没有让她胡来,亲自将她训斥一番,又赐了郁夫人国夫人的诰命以示安抚。后来,两人都一把年纪了,有回相遇在阊阖门前,大庭广众之下,郁审言向永安大长公主问安,已是天命之年的永安大长公主骑在马上,一副睥睨天下的架势,阴恻恻笑了一句‘郁相公安好’便骑马扬鞭而去。永安当时那可是后宫长辈,又出身尊贵,往上数几代,楼家先祖还是她外祖家的家臣,故而楼太后见了她都犯怵,北帝特允她骑马入禁宫。
骂也骂了,哄也哄了,瑾穑拍着她的背道:“伤心便只伤心今日吧,明日起,便将他忘得干干净净,才是正道。”
一个月后,皇帝赐婚,嘉诚公主下嫁郁审言幺子郁元亨。当年老子没有当成驸马的债,如今由儿子还上了。
婚仪前几日,陈氏向内廷署请旨,出宫养老。纥古里不敢擅自拿主意,请示了慕容衍,慕容衍从龙案上那堆积如山的章程里抬起头,思量了半刻,说了一句,内廷事务,交由左昭仪决断。
于是,陈氏请愿供奉佛祖,终老武州山的请示递到了瑾穑面前,她看了一眼,准了。
辞行之日,陈氏难得的一脸轻松,感激她这么费心安排嘉诚的婚事,又笑着对她说:“原本破宫那日,我便是要死的人,谁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竟然活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月。”
瑾穑明白,陈氏一生经历了两次破宫之变,她说的这个破宫,是指前朝被慕容氏所灭的那次。
“听闻武州山的般若寺极为灵验,姑姑住在那里,聆听佛偈,必能长命安康。”她让春和从自己的私库里取了金银财帛,厚赐予之,陈氏原本推辞,见她坚持,便收下了。瑾穑知道的,陈氏素来廉洁守正,这么多年主管东宫,并未敛财私藏,她之所以大张旗鼓,厚赐财帛,一则为她养老,安度晚年;二则此去,以她这帝王宠妃的名头,镇一镇那腌臜小人,好叫陈氏免受旁人宵小欺凌。
陈氏深宫多年,哪能体会不到她的良苦用心。沉默良久,抬起脸,双目微红,凝蓄眼泪又强忍不落:“老妪会为娘娘祈福的……”
武州山上的石窟造像,是先皇后为慕容淙所开凿,那佛陀之相,是他的相貌。在陈氏心中,慕容淙是主人,更是她的孩子。若论母子情深,陈氏与慕容淙的感情,应该比楼皇后更甚。如此终老,未必不是一种得偿所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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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骋北都欢场多年的著名纨绔郁小郎君,那位号称誓死不尚公主的元亨公子,到底还是没有逃出当驸马的命。
赐婚的旨意一出,郁元亨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帮日日守在芙蓉楼等着嘲笑他的纨绔连堵了一个月硬是没有见着郁小爷的面。
因为身份特殊,慕容衍这当叔叔的想要彰显对亡兄的情深,故而将嘉诚的婚仪操办地格外隆重,规格空前。府库的开销银子如流水,纥古里三天两头苦着一张脸来找左昭仪请示,看得春和一见他那张脸就扭头走。
郁相与皇帝结亲家,北都城中达官显贵皆数到场出席了,就连远在边关的燕氏家主燕侯,都回京了。
李重晚闻风而动,日日夜夜地不着家。终于,这一晚,被自家阿兄堵在了大门口。
不过是一张窗户纸的事,总要有人捅破。兄弟二人坐在庭中,喝了一顿酒。
当李重晚对自家阿兄委婉提出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他那一向粗钝憨直的兄长先是沉定面容,连闷了三口酒,才缓缓开口:“倘若真有情义,莫如做对野鸳鸯,合则好,不合则散,也没有那些个七七八八的牵绊。”
李重时的这句开场白,可谓是平地惊雷,震得见惯了大场面的李重晚半天找不回神。还没等他想好怎么接话,只听得他阿兄自顾自地继续道:“如今以燕家与咱家的情势,如果真结了亲,那,便离抄家灭族不远了。”说完,仰头闷了一口酒,朝着他咧嘴一笑,不知怎的,看得李重晚有些苍凉。
“不至于……”李重晚嘟嘟囔囔地低声嘀咕了一句,这毫无底气的反驳,连他自己都不信。
“她燕家世代列侯,镇守一方,在良州说话比圣旨好使。咱家呢,虽说草莽出身,比不得她家显贵,但是背地里都说我在京畿直隶三郡,说话比陛下好使,这样的两姓结盟,陛下将做何感想?更遑论她燕蘅,那当初是陛下要纳入后宫当贵妃的人,虽说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绝了陛下的念想,可是,她不是个寻常的女娘,她是燕氏嫡长女,是燕家军的统帅!今日,阿兄将话撂在这了,你便是要娶个芙蓉楼里的花魁娘子回来都成,或要作那痴情种,为她终身不娶我也认了,可是要明媒正娶,我这个做阿兄的,是断不能答应,我不是放不下我这手里的功名利禄,而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刀子悬在咱兄弟俩的头顶!那我以后有个甚脸面去见咱九泉之下的阿爷阿娘?”
李重时将一碗糟烧烈酒一饮而尽,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弟弟,长长地一声叹息:“你不是一直跟郁审言的老幺混在一处么,他这不就要娶嘉诚公主了?如咱家这样的人家,迟早也是要娶个公主郡主的,唯有这样,陛下才能放心。倘若不想娶公主郡主,便娶个毫无根基的低门小户,或说乡野女子都行,便唯独是她燕蘅不行!”说完,便将酒碗在石桌上重重一落,转身走了。
李重晚呆呆望着兄长大步而去的背影,浑身一凛,忽然意识到他这向来以糙汉莽夫示人的阿兄,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凭的不止是卓越军功和识时务,对人心的揣摩拿捏竟这般洞察入微。果然哪有光凭运气就能成大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