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一挥手,婢子们皆无声地退了下去。偌大的寝殿,富丽堂皇。六宫皆言,论帝君宠爱,左昭仪称第一的话,那她,便是第二了。甚至,论宫室奢华,宝器钟鼎,她这里,有过之而无不及。
细细望着镜中的自己,二八芳华,十六岁的豆蔻,梢头初绽。这一双远山青黛,含情脉脉的眉眼,这一截脆生白嫩,玉藕一般的脖颈……
那日,低低的齐胸襦裙勾勒玲珑曲线,掩在黑色的蜀锦斗篷下。她立在昭仁殿宫墙夹弄的垂花影里,长长的夹道,朱红色的宫墙,斑斑驳驳,一片一片的青苔痕迹。已届日暮黄昏,天色已沉,幽深晦暗的光影里,枝叶藤蔓蜿蜒攀援,浓墨泼洒一般的深绿色间,点缀着一朵一朵常年渴慕阳光的红粉花朵,绽放地娇艳欲滴。人迹罕至之处,宫人不免怠惰,那砖石缝隙里,已有杂草钻出,长得高的,尺许不止,有坚韧的茎叶刺到她脚腕的皮肤上,一颗心仿佛被刺得‘砰砰’直跳。
寂寂深宫,湮灭多少女子的豆蔻年华。这一张芙蓉一般娇艳的面目隐在暗处,只一点朱唇露在初初升起的月下,青白晦暗的光影与朱红细腻的口脂交错,美艳不可方物,任谁瞧上一眼,也要心惊。
他一身朱红色的圆领官袍,腰间束着玄色革带,身姿挺拔,如玉如松。站在她身前,挡住了夕阳最后一丝光,眉眼都背着光,看不清神色,只听得出,声音里有一丝轻蔑的戏谑,隐隐含笑着:“娘娘智计无双,臣,不是您要找的人……”
他已旋身欲离去,看着那毫无留恋之态,被激起的胜负欲,终是让她轻轻抬手,玉指轻绕,那斗篷的系带缓缓松脱,落到了地上,堆在那拼命放肆生长的砖缝杂草上,抓在他手肘上,隔着三层轻柔的吴罗,肌肤温暖生香:“不知……是郑氏的门楣太低,还是姣姣姿容鄙陋,入不得十一郎的眼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郑氏这一辈的嫡长女郑岫,小名姣姣。女子的闺阁小名,非至亲不能透露,这样的场合,自己道出这样的称呼,已是石破天惊,但是,郑岫却毫不退缩。眼前的人,是她离家前,父亲亲自交代要拿下的人,父亲交代她的原话是:不惜一切手段,也要拿下,倘若拿不下,便务必杀之。
美人如花隔云端,如今,这美人,不在云端,在眼前,温香软玉,投怀送抱,更遑论,还许以功名利禄。试问,这样的场面,哪有男人,还能坐怀不乱?
但,眼前之人,桓翁亲自批下‘麒麟贵子’的人,岂是寻常之辈。
“恐臣不能如娘娘所愿。”依旧是笑得温文尔雅,头上的乌纱冠甚至都未动一下,犹自带着些许谦逊。
他已拂袖转身,满墙的蔷薇,纵使藤蔓都缠到了他肩头、发上,却依旧走得这般决绝,片叶不沾身。
“你挑中她,不过也是因了孝成帝后在南朝的余威,以图他朝为你所用。然,使君当知,如今的南朝,可在我郑氏掌中。”一向端雅沉静示人的郑嫔,此时面带愠色,彻底被眼前的男人激怒,不再克制掩饰自己的愤恨。
“哦?是么?若真是如此,娘娘今日这般,又是为何?”一抹轻笑浅浅绽在唇边,那张面如冠玉的侧颜只稍稍觑了她一眼:“宫门即刻便要落锁了,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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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慕容衍班师回朝后第一次到昭仁殿检视诸皇子课业,几位讲书、侍读皆严阵以待。
纥古里看着自家主子的步子越逛越缓,不禁抬头看了看日头,实在忍不住开口道:“陛下,郁相、董相都已侯驾多时了……”
慕容衍悠闲地回头白了他一眼:“急什么!他们都排演好了,有什么看头,且让他们把自个儿排的戏演完,朕再看。”
纥古里缄默腹谤一句:您跟二位相爷斗法,我们这群小鬼遭殃啊……
还未等他那声叹息在心底叹完,就听见那昭仁殿外的僻静夹道里,隐隐有人声传来。
他刚想出声呵斥,却看见慕容衍伸手示意,只得噤声。
慕容衍轻轻停下脚步,隐在一株垂丝海棠后,细细一听,原来是两个小宫娥对话。
“要我说,董大人生得,真是好看,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好看的郎君了!”
“你才见过几个郎君,便开口闭口全天下了……”
“那你说,就宫里来来去去的这么多王孙公子,达官贵胄,哪个比董大人还好看的?”
“是是是!倾慕董大人的女郎,从阊阖门一直排到外直隶,你倒是敢肖想!”
二人嬉笑着打闹声。
“董大人这般的郎君,也不知将来,哪家的女郎能有这个天大的福气嫁与他……”
“哪家的女郎将来会嫁与他我不知,我看着他每回进宫来为大殿下授课,目不斜视的,上回弦芳阁的冬儿,擦了半盒脂艳斋的茉莉香粉,守在昭仁殿前头的飞虹桥上,董大人走过,连打了三个喷嚏……”
“哈哈哈哈哈……是谁告诉她董大人喜欢茉莉花味的?”
“还不是御膳房的阿姒,到处跟人说,董大人中意的芙蓉楼花魁,就是抹的茉莉花香粉,那帮瞎眼的丫头们便信了,各个托她买,她便从中赚好处。”
“就她们那些榆木一般的脑袋,也敢动心思动到董大人这样的人身上?!”
二人又是一阵不屑的嗤笑。
纥古里听得,不过都是些宫中婢子们爱嚼舌根的闲话。见慕容衍也听得兴致缺缺,抬脚欲走之时,却听见其中一个小宫娥的声音压低了道:“董大人心里是不是中意芙蓉楼的花魁我不知,不过,陛下不在的这些时日,每回左昭仪娘娘来听大殿下的功课,董大人都亲自回禀,侍讲师傅们都侯在外头的……”
“这有什么,左昭仪宠冠六宫,董大人想攀上她,也未可知……”
“你知道个什么!若仅仅是攀附,那大殿下退下后,左昭仪娘娘还回回同董大人一起单独在殿中呆上良久,可不许任何人打扰。”
“阿弥陀佛!竟这样堂而皇之地……”
“嘘!你不要命了!这样的事,也是你我这些做奴婢的可置喙的?”
“这不是咱俩之间,我才敢说真话么……”
“可是,左昭仪与董大人,这,八竿子打不着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可听说了,当初左昭仪落入灵芝池,是董大人舍命救上来的……那可是寒冬腊月里的冰面,掉下去,基本就是个死,当时岸边那么多位大人,没一个敢跳下去救,咱们做奴才的是没办法,没有护好主子就是个死,不得不跳,可董大人却是第一个往下跳的,而且,谁成想,竟被董大人给硬生生从冰湖里捞上来了……你说,他二人是不是……早就……”
“快住嘴吧!这话叫人听了去,九条命都不够!”
纥古里的后背已经冒了一层冷汗,被过堂风一吹,他这五大三粗的身条都不禁浑身打了个寒颤。他微微抬起眼觑了自家主子一眼,但见慕容衍面色沉郁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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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太极殿,纥古里便接到了指令:悄悄地去查查。
这帝王轻轻巧巧的‘查查’二字,又不知要牵出多少宫廷鬼蜮伎俩,又要搭进去多少人命。
浸淫宫廷官场这么多年,纥古里哪里还能不细致小心的,早在慕容衍前脚离开,他后脚便派人暗中跟住了那两个夹道里说话的小宫娥,也不惊动,摸清楚了隶属哪个宫苑,与何人往来密切,家中如何等等。
到了晚膳时分,便已向慕容衍复命,在宫门上拿住了一个帮忙传递物品的寺人,自称是受了春和的命。要知道,明面上,宫内之人与宫外私自传递信笺物品,那可是死罪。自然,宫规是死的人是活的,各宫的嫔妃往外递东西其实也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无关紧要的也没人追究。
但,倘若真是左昭仪暗通董壑的证据,那,就兹事体大了。纥古里正是明白此中关节,故而不敢擅专,颠颠地跑来请慕容衍示下。
慕容衍一口一口喝着汤,半天一言不发。
直到一盅汤喝得见了底,方才低低地道:“悄悄地去查查……”
“是。”纥古里刚要退下,又被他叫住,复又加了句:“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不可闹出动静。”
“是。”纥古里方才听着叫他‘悄悄地查’便已经领会了主子的意图,这是要给左昭仪留退路,一听这句不惊动、不闹出动静便愈加深刻了悟了自家主子这是唯恐心上的人受了暗害啊……
纥古里退下后,满腹心事的君王又下意识地拿起了调羹,却发现汤已经见底了,见宫人正上前来,尴尬地问道:“这汤不错,御膳房那个厨子做的?”
宫人回道:“回陛下,这不是御膳房做的,是郑嫔娘娘送来的。”
“哦?是她……”慕容衍喃喃自语,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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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