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李二人正叙话,雅间的门‘砰!’地一声洞开。
二人都没有朝门口看一眼,便知是谁了。
果不其然,郁元亨那大嗓门,一边扯着一边跨步进来:“小弟给李伯爷道喜啦!这回可得大摆三日流水席不可!我刚刚上来,青鸾姑娘可拉住我的袖子说了,她们一众姐妹掏了脂粉钱,要凑一桌席面,贺一贺李大人的青云之喜!”
“元亨贤弟,你若嫌为兄的命太长,便可劲儿折腾吧……左右,还有郁相当垫背的,我自也是不怕的……”李重晚又换上了昔日那副北都风流纨绔的浪荡之态,持了他那柄四十八骨湘妃竹扇,摇得优哉游哉。
为李重晚请功的战表今日送到了尚书省的案头,那上面,报的是他率领手下八百骑兵,与燕侯一起救下和亲的宁国长公主,以此论功行赏。李重时已经权倾朝野,封无可封,且此番李重时解围都城的功劳,不能摆上台面来说,那便都将功劳封赏在了李重晚的身上,内阁草拟了赐爵一等伯,皇帝又另加了中书省校旨,虽然只是正五品官位,但是,毕竟直入中枢,御前行走、奏事之权,分量,不言而喻。郁审言在家中对子侄们的原话是:李家两兄弟,一文一武,如日中天,群臣无不侧目。故而,郁元亨才会有此不咸不淡之言。
“哎哟哟!这还没有明旨宣召呢,便已这般顾惜起羽毛来了?李大人可真真是要当清流了!以后,可是不敢与我同桌吃酒了?”郁元亨拉了一张圆凳坐下,皮笑肉不笑的。
“都经历了劫后余生,就不能好好说话……”董壑给他斟了一杯茶,摆到他面前。
“元亨贤弟,你这是又挨了郁相的训斥,朝我们来撒气来了?”李重晚倒是不与他这番孩子气计较,只是悠闲地笑着。
郁元亨冷冷一哼,被他料个正着。郁审言今日又将他好一通痛骂,说他日日与董李二人厮混在一处,如今他二人肉眼可见地得了盛宠,平步青云走正道,就他一人还在泥潭里堕落,他被老子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通骂,心里能不憋屈?
“你们一个前线战功至伟,一个后方力挽狂澜,都得了圣上青睐,步上了青云路,如今的我,可是没脸再与二位贤兄一道吃酒了……”郁元亨长长仰天一叹。
李重晚前线战功的事情,如今已经传开了,众人都知道。而董壑力挽狂澜,稳定都城危局的事,却是鲜有人知。想当初皇帝御驾亲征,前脚刚开拔离开,盛气凌人的左昭仪便去了皇后宫中挑衅,对着皇后一顿说教。那时董壑对她这种深宫妇人的做派还表达不满,后来经历了那些事才明白到底还是女人了解女人。
其实瑾穑当初去找楼婉说那一番话,也不过是试试水,看楼婉会不会被激怒露出马脚,她一直盯着中宫的一举一动,截获了楼婉向宫外传递的密信后,立即动用协理六宫之权,以宫中爆发疫病为由封锁宫门,同时让慕容煜通知董壑去向李重时报信,快马来稳定都城局面。要说宠妃的名头有时候也是顶用的,楼婉因龚嫔之事被夺了署理六宫之权,她以‘副后’之尊,有皇帝赋予的协理六宫之权,又是皇长子的寄名生母,一声令下,无不从者。
事后董壑细细复盘整件事,倒是愈发自省,自己也是看轻了她。那样的危局,竟是她第一个发现,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机立断。又通过慕容煜皇长子的身份通知他去报信,一则摘清了自己结交外臣的嫌疑,毕竟刻不容缓之下,他作为皇长子的老师,是名正言顺可以每日接触到的可以信任的不二之选。二则,别人不知他与李重时的关系她还能不知道,在李重时那儿,可能让他去报信比虎符都管用。总之,慕容衍事后翻查起来,她也不过占个机敏洞察,左右也不过是后宫妇人之间的那些手段,又让寄名儿子慕容煜占了功劳,又将他推到了慕容衍面前,以忠君爱国的名头成全了他,方方面面考虑俱全,又是在那样紧张的危局之下,破局如此稳准狠,哪里还是那个他以为的因流产而哭哭啼啼的妇人,这才是他慧眼如炬选中的人!
董李二人各自喝着茶,听着郁元亨绘声绘色地描绘着那几日都城混乱的时局:“你们是没瞧见,左昭仪那一声号令,所有宫门、城门尽皆锁闭,东西二市闭市,各坊、各司、各衙,无论白日、晚上,禁止任何人走动,还让太医署的所有人都围着口巾,征用了所有城中的医馆、药铺,将戏演得比真爆发疫病还真,无一人敢擅自在街面上走动,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李将军手下大军便入城,接管了宫门卫和左右卫府,稳定大局,叫乱臣贼子半点空子都钻不得。连我阿爷都说,左昭仪若是男儿身,坐镇南朝帝位,那,当今天下逐鹿,犹未可知呢!”
“贤弟,慎言呐!”
前面半段,二人还听说书一般地听个乐子,后面这一句,李重晚赶紧一个眼色瞥过去,叫住了。
郁元亨也自知失言,赶紧闭嘴,自打了一个嘴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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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凯旋,整个都城的茶肆、酒肆、勾栏瓦子无不津津乐道这次国战的风光大胜。说书人的话本子上,通篇都是当今陛下如何神勇威武,宁国长公主如何深明大义,被救下之后,为了稳固边疆,遵从邬荪旧俗,嫁给新邬荪王——前邬荪王之子为王后。
春和在一旁嘟囔:“明明是哭着不肯留在当地,是被陛下强逼着留下的,如今倒是传成了这般为国大义的奇女子。”
瑾穑伏在春榻上一页页读着新出的话本子,幽幽叹道:“百姓从来喜欢这样正气凛然的桥段,慕容溪此生都要终老在那了,如此歌功颂德一番,也算略作补偿吧,何况,皇家颜面,总归是最紧要的……”
战功还未一一封赏完,便已有御史台的弹劾奏章送到了慕容衍的案头,无他,只弹劾左昭仪意图结党权臣,由头找的正是她为皇长子选了燕蕤为伴读的事。
瑾穑早就料到势必有人要那这个事情做文章,因此,在给慕容衍去信的时候,她早已提早向他报备请示过了。
董壑总以为自己揣度人心是个中好手,他却不知道,还有谁比枕边人更懂得帝心的?
早在慕容衍宣旨让慕容煜旁听政事之时,群臣揣度圣心莫测,摸不准帝王的脉门,也不知是真是假,瑾穑便已经觉察出他确实有意栽培这个长子。除却龚嫔这个生母,慕容煜确实无可挑剔。聪敏、谦逊、仁德、知礼仪、懂进退,小小年纪,已是不凡。慕容衍如今也年岁不小了,子嗣却很单薄,寥寥几位皇子年幼,他开始考虑培养,确实也是应当。
既然有意栽培,势必也要帮其寻找助力。如今他年岁还小,不到娶妻之龄,不能找岳家靠山,那,伴读便是最好的助力人选。正因为瑾穑看透这一点,所以,她才料准了慕容衍必定会满意她挑选燕蕤为伴读。
燕家是匹慕容家三代帝王都未驯服的野马,不然,慕容衍也不会使出不惜将燕蘅那样一个人纳入后宫的招数,既然硬的不行,便来软的,自小伴读,培养培养君臣感情,也不乏是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佳手段。
可是,慕容衍不会自己说出口要挑燕蕤给自己儿子做伴读,便,由她来出这个‘意图结交权臣’的恶名,终归,她的名声本来也已稀烂,至少,还能在慕容衍心里,落几分怜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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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当班师回朝的大军论功行赏完毕,便有大理寺接到匿名举报里通外敌的大案,自然,这是冲着楼家去的。顺藤摸瓜,三司会审,一步一步,大厦一朝倾。
楼氏诛三族,流放、抄家,女眷没入官奴。
据传,李重时带兵包围楼府之时,迟迟不见楼太尉出来接圣旨,校尉踹开书房的门一看,才发现已经自缢身亡的楼太尉。
一身疲惫的慕容衍走进她的院子,一脸颓丧地坐在她身侧,瑾穑便看出了他心事。却也并不多言,只起身将躺椅让给了他,默默为他泡了一壶茶。
“外人只道当年,皇长兄战死后,是先皇后在先帝诸子中选中了我,却无人知道,选中我的人,从来不是先皇后,而是他……”
虽只寥寥只言片语,但已可见,对于年少饱受欺凌的慕容衍来说,久居深宫那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楼太尉曾经是他的天,如师如父,一路教导、扶持他,想来,该是怎样的亲厚。他必定曾经也是信赖、倚重于他,为楼氏甘效犬马之力。可是,自古君臣恩与怨,终究,还是到了血肉相见的这一日。
他阖目仰面躺在摇椅上,说着说着,渐渐哽咽无声,眼角缓缓有泪聚起,她一抬手,满袖盈香,若无其事地将手中那方丝帕盖在他面上,柔柔道了一句:“日头晒着脸了,遮一遮,本就晒得够黑了……”
有了这层薄薄丝帕遮掩,铁血帝王终于可以卸下整日端着的一身金刚铁甲,畅快地任眼泪滑落眼角,一滴一滴在丝帕上缓缓晕开。
耳边响起轻轻柔柔的声线:“我自己新调了一味香,喜欢得紧,你闻闻。”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搭在他两边太阳穴上,缓缓地揉按起来。
那茉莉檀香杂着淡淡苦荞与薄荷的味道缓缓晕散在鼻间,凝神静气得很。
慕容衍虚脱无力地拉过她一只手,握在手心里,四下无人,唯余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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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氏一朝倾颓,满朝受株连者,不在少数。但出人意料的是,慕容衍竟没有下旨废后,只是将楼婉褫夺后印,幽居广安宫不得出。
消息在六宫传开后,宫人们暗自议论纷纷。
兰亭正侍候自家主子晨起梳妆,她是郑氏的家生子,自小随在郑岫身侧,眼界见识,都非一般婢子可比。一边摆弄钗环,一边将宫人的议论说与她听:“六宫皆道,此回楼氏倒台,都以为必定废后,立那位上位了,孰料不然,这倒是真让人猜不透,这到底是真得宠还是假得宠了……”
郑嫔幽幽抿嘴一笑:“宠与不宠,原也不在这上头。”
“班师回朝以来,陛下踏入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可都在她那儿了……”兰亭将一支累丝嵌宝牡丹钗谢谢插在髻上,却见自家主子在镜中摆手:“换了这些鎏金嵌宝的,宫中外朝都不安生,此时陛下正心绪不虞,怎还挑了这么些扎眼的来,全都换了去,挑些素净不招眼的来。”
“是奴婢疏忽了。”兰亭将钗环收起,忙唤了司饰宫人来换。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郑嫔望着镜中换了银钗玉簪的自己,清瘦雅静,才满意地点点头,道:“不废后,一则可以体现为君宽仁,毕竟是结发之妻,楼氏已除,她不过是一介区区可怜妇人,又没有嫡子,幽居深宫,生不如死罢了。二则,此时若废后,又有何人可以继任?她再不凡,根基也全都在南朝,北朝的这些贵胄老臣可不认她。此番下来,陛下也是疲惫不堪,哪还有心力再去跟那帮‘文死谏’较劲……”说到这里,郑嫔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兰亭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只当是扶上后位才算是爱重,依我之见,不让她作众矢之的,这,才是真心爱重。她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比咱们预料得还要重。”
听完主子这番见解,兰亭默默地点了点头,心底无声一叹,自家小姐明明是这般剔透玲珑之人,明明曾经差一点就一生圆满了,奈何造化弄人,如今这般。
“今日餐食点心还往太极宫送吗?”兰亭边为主子整理衣带,边低低地问。
“为何不送?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所谓静水流深,凡事,哪里是一朝一夕所能一蹴而就的。”
“是。”兰亭应下,正要下去,却听郑岫叫住了她,问道:“今日,陛下下朝后是要去昭仁殿检视诸皇子课业?”
兰亭点头称是。
郑嫔默了半刻,尔后抬头,看着窗外,仿佛终于下定决心,道:“那个小宫女,你去提点一下……”
“主子不是想要将董大人收作己用吗?可这样一来,董大人可就……”
“你照我的话去做便是。”向来待人温和可亲的郑岫此时一个凌厉的眼风扫去,兰亭知道自己多问僭越了,忙低下头道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