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瑞兽炉里,一段‘鹅梨海棠’正燃得袅袅娉婷,烟线晕散开来,如美人一舞轻盈,烟色浅浅,怡人心脾。这是她自己调制的香,甚为满意,比内府供上来的,好上太多了。
如玉的手指,静静地托着青瓷,天青釉色,江南春柳一般明净。
慕容煜看着她一口一口浅浅啜着一盏明茶,这一啜,便已是大半个时辰了。
他又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坐在他对面的那位他的“恩师”——新任正五品太子詹士董大人,端端就坐在她下首,一样地浅浅啜茶。
他这个年纪,到底不如这两只老狐狸,委实还耐不住性子,不想再看着他二人再啜一个时辰的茶,便开口问道:“不知母亲今日唤儿臣来,所谓何事?”
“既然做了你的母亲,便不能不为你打算些个。如今,你也渐渐大了,按照宫中旧制,早该选定伴读。”
茶叶沉浮,茶汤浅碧,人心,各怀鬼胎。
“娘娘心中,已有人选?”董詹士轻轻搁下茶盏,微笑浅问,行云流水,姿态优雅。
“我瞧着,燕世子,倒是合适。你以为呢?”
瑾穑没有看他,却将目光投向了慕容煜,一脸慈母心肠,和蔼相询。
慕容煜微微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不答董壑的话,反而直接问自己,不过,长久的深宫历练让他迅速回转心神,面色沉定,站起身来向她微施一礼:“儿臣但凭母亲做主。”
她听了,微微一笑,并不多言,此时,方转过头看向另一边的董壑,清浅一问:“董詹士以为呢?”
董壑沉默不答,看了一眼对面的慕容煜。
慕容煜心领神会,知道接下去的话,可能不想叫自己听见,便想找个托辞起身告退。
谁知瑾穑一摆手,道:“你既然做了他的授业恩师,生死相依,荣辱相系,还有何不可言说的。”
她一笑,看着他。
董壑细细瞧着她,许久,方才缓缓开口:“大殿下才被赋予听政之权,娘娘又给他选燕世子作伴读,是否太过激进了。”
“哦?温和了,他们便不出手了?”她眼波一横,如是反问。
见董壑蹙眉不语,轻轻笑道:“既然如此,温和还是激进,有何区别?”继而转头看向慕容煜:“你自个儿觉得呢?”
“儿臣,但听母亲安排。”
瑾穑满意地点点头,终于端茶送客。
董壑面容沉肃,看着她母子二人。
虽说选个伴读的事,她如今作为皇长子的寄名母亲,是可以做主的。但是,她还是亲自请示了中宫的懿旨,做足了表面功夫,毕竟,落人口实这种事,她是从来不会做的。
楼婉知道如今她势头正盛,就算她想和燕家过往从密,也并不去阻止。明眼人都知道,后宫与权臣结党是大忌,在她看来,这受宠的左昭仪既然要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徒惹皇帝猜忌,自然是乐的顺水推舟,成人之美了。
董壑自领了新差,负责教授皇长子慕容煜和燕蕤经史子集课业,往宫中走动得愈发勤快。见着左昭仪愈发频繁,眉头锁得愈发深。
直到大军凯旋而归,李重晚那一柄四十八骨湘妃竹折扇摇得春风得意,笑得一脸春和景明:“怎么半年不见,你这北都风采第一的董十一竟一脸怨妇,苦大仇深的?”
董壑幽幽饮完了杯中的酒,偏头冷冷看他,那张原本令多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朝思暮想,而今却被烈日风沙灼得黑皴皴的脸,笑得开出花一般:“怎么,你被她给目垂了?”
‘啪’地一声,李青枫那柄风流倜傥的四十八骨湘妃竹折扇生生惊地从手里滑脱,掉在了地上,砸出了声。
“说的什么浑话!毁人清誉如同杀人父母!半年不见你怎么什么话就张口就来?粗俗!有辱斯文!”
董壑淡淡一嗤:“你与她二人,竟还有什么清誉可言?都是赫赫声名在外的人物……”
“……”李重晚气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对面老友竟然还不罢休,来了一句:“哦……这都半年了都没得手,你这宝刀已老。”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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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寂寂宫闱,宫门次第开。
已经熄了灯的宫门被敲开,飒沓的脚步铿锵直入内寝,她还没来得及更衣,只穿着寝衣,便见人带着仆仆风尘,直冲到了面前。
半年不见,黑了,瘦了,倒还神采奕奕,她不觉松了口气。
“怎么一身甲胄没卸就来了?”见他一身重甲站在面前,仿佛都还能闻见那铠甲上沾染的血腥气。
“这叫王者气概!”三两步到她面前,将人一把搂在怀中,温热的血脉皮肉,真实得令堂堂七尺的铁血帝王不禁有些动容。
“狗屁的王者气概,这一身马味汗味尘土味,我叫春和给你备水沐浴。”毫无半点柔情旖旎,瑾穑被一身重甲膈应地生疼,不免嫌弃地开始推他。
一脸的胡子拉碴,单手将人一把抗上了肩头,另一手摸着环扣边走边解甲:“这会儿了,哪还有功夫沐浴……”
“啊!你做什么呀!快放我下来!”
到底,一身龙鳞金甲被随意扔在地上,随意将门一踢,将人扔上了榻。
春和与纥古里默契地对望一眼,一人一边将门拢好,默默退了下去。
后半夜,烛火都燃尽了大半,宫人知道一室情浓,不敢打扰,没人来换灯烛,幽幽暗暗,半明半寐。
她只觉得困倦,却又毫无睡意,闭着眼睛,将手随意搭在他胸膛上,循着疤痕,细细抚弄。一道一道,从肩头,那黄河遇刺的旧伤痕,一路摩挲到胸口那一个窟窿,外圈已经结痂脱落,长着嫩红新肉,内里还带着未及脱落的痂,细细地轻抚,内心生出一丝酸楚,这,便是出征归来的那些将士的妻子的心情?
一只温热的手包住了她的手,毫不在乎地道:“黄沙百战穿金甲,既上了战场,哪有不见血的。”
“天子之躯,岂可毁伤。你倒是半点不顾惜你这一身龙肉。”她一个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哦?倒是开始心疼我了?”这一句,尾音带着些许得意的笑。
“心疼你的人从阊阖门排到豫章郡,哪里少一个我。”一声冷哼,烛火又熄了几盏,寝殿愈加昏暗了几分。
“别人的心疼,我还不稀罕呢!”顺手拈起了枕上一缕青丝,绕在手指间捻弄。
“呸!留着这话哄旁人吧……”
慕容衍听了这一声啐,笑得愈发深。
“顺便,也将这祸国妖妃的名头,让旁人担一担……”
龙颜上那一抹笑缓缓凝在唇边,徐徐沉了下去,道:“那帮子腐儒,除了无病呻吟,哼哼唧唧,还会个甚!”
瑾穑翻了个身,甩开他搂着她的手,叹了一句:“自古以来,文官的笔,可比武将的刀剑厉害得多……”
沉默良久,慕容衍伸手握住了她肩头:“这回,你受委屈了……”
“陛下何出此言?”怀中娇滴滴的人儿自鼻间冷冷哼了一句。
“若不是你机警,及时通知李重时,怕都城早就乱了……”慕容衍深深一叹,眸色愈深。
自从他决定御驾亲征起,他便做好了楼氏翻天的准备。前线设计,与邬荪里通外合,将燕蘅推入陷阱,以此策反燕家军,哗变之下,伺机夺权杀他,后方设局,企图夺下禁宫,将都城收入囊中,再由楼婉以太后之尊另立新帝,号令天下,如此步步杀招,环环相扣,当真是撕破脸不留半分余地。
他自以为内外都做了十足准备,没想到还是险象环生。若非她机警,以假称宫人感染天花时疫为由,锁闭所有宫门,切断了楼婉与楼太尉之间的联系,又快马通知李重时大军围城,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此番,确实是他故意纵楼家孤注一掷的,此中万千性命,他不是不顾惜,而是,孰轻孰重,只能有所舍弃。但是他确实没有料到,自以为拔除了楼家在京爪牙,又有李重时坐镇拱卫京畿,楼家在都城掀不起大浪来,孰料楼太尉依然能策动宫门卫尉听其号令,果然功名利禄动人心,楼氏许以高官厚禄,手中握着未来的太后,着实是能唬一唬人的。
万幸的是,眼前这心尖尖这般机敏,拿出协理六宫的款来,以疫病爆发为由封锁六宫,拖延到李重时及时赶到,拿下了楼家。
“你不怪我自作主张才好。”怀里的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只随意咕哝了一句,将那些时日风云际会的险境只字不提,只浅浅道了一句:“我只怕你信了传言,道我真的私下结交了李重时,我倒是不怕,孤家寡人一个,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只怕李重时心中怕你疑他……”
“我若真疑他,会将都城交到他手?”
“什么孤家寡人?!这是什么浑话!是当我死了么?!我只怪自己不够狠心,没有护好你。一直以为,是我护着你,谁曾想,竟是你护着我呢……”
一壁说着,一壁拿脸去蹭她。
她抓着被子一脚一脚踢开他:“做什么呀……”
“做什么?!还能做什么!自然是生儿子啊!看你还敢不敢再提什么孤家啊寡人这些屁话!”
“天都快亮了,你还要上朝呢……你可就睡会儿吧!”
慕容衍一边拉扯着她裹在身上的被子,一边流里流气地道:“要说你这果决雷霆的手腕魄力,还真不减当年。倒是又回到了泅渡黄河,退守武关那时的风采……”
这厢郎情正浓,那厢妾意却冷得很:“别闹,我有件事要求你。”
“说。”
“是嘉诚那丫头的婚事。”
“你倒是真会挑时机,拿着我心疼你的这档口提这茬。”
她知他脾气,先软下身段,只绕着他的衣带,柔柔道了一句:“旁人便也罢了,嘉诚她,终归是唤我一声‘母亲’……”
这‘母亲’二字,又将他原本硬起来的心房软和了三分,早夭的皇儿是他心中不可触及之痛,柔柔地滑过他的心上,到底是心有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