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门街的朱雀坊,是北都城中,小富殷实人家的聚地,虽没有达官显贵,却规格整齐地座落着一户一户的小院,有行商富户人家,亦有清贵读书人家。一条纵贯南北的专诸巷,倒是年代久远,听闻,几百年里,出过不少贤达。专诸巷底,是一方宁静小院。没有挂牌匾,没有挑灯笼,宅院占地不大,却精巧雅致异常,足见主人的品位不俗。
董壑带着微醺酒意,踏着一巷子的明净月光,缓步踱进了自家家门。轻推月下门,宁静春夜里,悠远的一声门轴‘吱呀……’,徐徐渺渺地,散在东风里。
想是老仆肖伯特意给他留了门。他关照过肖伯,若逢应酬晚归,他一把年纪了,早早安寝,不必等他。
转身将院门合好,落下门栓,转过一方嶙峋的太湖石照壁,却见溶溶月色漫洒,一个袅袅婀娜的背影立在院中,如四下无人的空谷中,一株遗世独立的幽兰,月光落在她白狐裘上,笼了一层温柔的轻纱。
二月末的时节,晚上,仍带了早春的料峭清寒。
他轻笑一声,晃了晃被酒气熏得昏胀的头,仿佛略带讥诮:“贵人今日,是来讨要报酬了?”忍俊不禁地打了个酒嗝,负手立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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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栽着一株梨花,今年北都气候湿暖,恍然未觉之中,竟已悄然开满了花。
风中散入柳絮,拂满都城。
她幽幽转过身来,梨花簪鬓,柳絮凝眉。
她自小听闻,以貌取人的北朝,凭着一副好相貌可以加官进爵。却想不到,芝兰玉树之人,连醉态,都可以美得缥缈如仙。
只不过,这绮年玉貌,目下她是无暇欣赏了。
“我缺一个能在朝堂,与我守望相助之人。我得名分,你得权位,各取所需,合作共赢。”没有任何铺陈,她如是开门见山。
“我区区一介庶人,可没有位列公卿的鸿鹄之志,咱们不是同路人。况,纵绝色容华,也只能惊艳一次,一朝得了君王宠,暮去朝来颜色故,纵明媚鲜妍,又能得几时?”他这样轻慢地笑。
有风过,摇落几朵梨花,簌簌清雅,泠泠冷香。
月色倾泻而下,在地上投下梨花满枝,横斜清浅。
疏影浮香,寥落芳尘中,她缓缓沉吟开口:
“元德八年,你游历武威郡,在望山驿的院墙上题了一阙诗,‘朔气开金甲,关山走银蛇。美人辞帐下,将军胡不归?’后来,有人在旁边又和了一首,如今,那两首诗还留在那面墙上。那一年,李重时任武威守备,慕容衍第一次挂帅,李重晚去军中探望他兄长,归途中,宿在望山驿。”
“阵前倒戈?还是早有勾连?”
她指的是去岁并州城下,他单人单骑说服李重时倒戈慕容衍。
“元兴三年,令堂辞世。尔后,从来君子端方,循规蹈矩的董十一郎性情大变,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后,才惊台阁、高中魁首的董在渊,便成了芙蓉楼里红被翻浪的‘扶腰董郎’,再然后,你离开都城,杳无音讯。便是暗卫,都搜寻不到你的踪迹。”
“浪迹江湖?还是所图甚大?”
她指的是他自污除名董氏,塑造沉溺烟花之地的假象。
“正泰元年,你踏雪归来,故意在芙蓉楼欠下酒钱,自典一日,卖艺赎身。引得北都万人空巷,挤塌了芙蓉楼的墙,以争妓子引郁元亨与李重晚动手,闹出动静惊动府军来搜查,好巧,那时我藏身于此,非得你一手推波助澜,我的计划也不至于被打乱。”
“无意巧合?还是蓄谋已久?”
她指的是他故意设计将慕容衍引来了芙蓉楼,暴露她的行踪。
无人说话,偶有梨花缓缓落院,时有柳絮静静传檐。
董在渊轻慢的笑意缓缓凝滞在唇边,直至敛容。她一身轻裘,他一袭单衣,二人隔着月色,互望彼此,犹隔瀚海,犹隔千山,彼此猜忌,彼此试探,万籁俱寂,只余风动。
“琰稼薨逝的三日后,我就在搜捕府军处无意听到这个消息,两都相隔一千五百三十里,除了军中信鸽,便只有顶级门阀饲养的信鸽能这样快速精准地传递消息。试问,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小军校,怎能知道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又能如此无意而不着痕迹地透露给我?”她顿了一顿,双目炯炯,眼波凉薄:“所以,这个合作,一开始,就是你找上的我,而非我找上的你……”
一开始就已经守株待兔,今日她这只兔子都送上门来了,还卖什么关子摆什么谱!
“真是冰雪聪慧,机敏洞察!”董壑抚掌而笑,款款一揖:“这才是长公主殿下应有的风姿!”
“所以,你所图为何?”她问,目透寒光。
她所图,清清楚楚,不过是报仇雪恨,收拾旧山河。守护家国,和睦南北,免生灵于涂炭,救万民于水火,这是她的责任,亦是她活着的信念。那他呢?他图什么?
“殿下以为呢?”他斜眉入鬓,笑着反问。
“逐鹿天下?玩弄权术?”这样有本事的人,除了想当皇帝,她想不出还能为了什么。
董壑但笑不语,缓缓向她踱去,行走间,眼横千山,目转万水,流转间,那万丈红尘,一瞬,竟都黯然失了颜色……
离她寸许,他停驻了脚步,俯身倾下。
靠的太近,他身上浓浓的酒味冲撞她口鼻。
“我想要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助你达成所愿。”
他笑得魅惑妖媚,如月下缓缓绽开的一朵彼岸幽灵花。
既与虎谋皮,便只得将灵魂,交给魔鬼。
“条件呢?”这世上,没有不求报酬的买卖。
“如今的你,还能拿出什么?”他笑得轻慢,且轻浮。一低头,带着醉意的暖湿呼吸拂在她额上。
“但凡我有,任君撷取。”第一次,和亲路上,慕容衍无礼调戏她时,她尚有祖母和父皇庇护,尚有南朝的体统依傍,尚有少女的天真和倔强,尚有公主的骄傲和矜贵。而如今的她,早已一无所有。为达目的,可以不择任何手段,可以作出任何牺牲。
从她离开韦君迁的那一刻起,以前的那个她,譬如昨日死。
“好。记住你的承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一言既出,此生便再不可悔改了。”他目中凛凛有寒光,深重的压迫感,震得她心头一惊。
然,棋局已开,再无退路,只能向前。
明码标价,谈妥了条件,董十一笑着一展袖:“殿下,请!”将人引入了书房。
多年之后,瑾穑回忆起那晚专诸巷梨花树下二人的对话,不禁暗叹:扮猪吃老虎,怕再无人能出其右了。
董壑燃灯,点亮了一室静谧。这一间小小书斋,倒是宁静庄重,沉淀着浓浓的纸墨香。布置得也精巧别致,简洁大气。书案洁净有致,文房四宝井然有序。
窗边长脚几上摆了一个通体莹润洁白的官窑美人觚,这样的珍品,怕是千金难买。里头插了一枝瘦梅,却已然花瓣零落,萧索了枝条,只留了干枯枝干。
墙上挂着一幅挂轴,画的是月下松涛,皴笔,重墨,立意高远,如临深渊。题跋上书‘万壑松风’四字,苍劲有力,落款矜了一枚朱砂小印‘向隅翁’。
“这是先汲公的墨宝?”董壑的祖父,先代董氏家主董汲,亦是曾经求娶她祖母的那位董氏表兄,晚年,自号向隅。听闻他一生好静,喜读书,修道,崇尚黄老,道法自然,无为而治。
昔年桓翁定品:董汲公诗文皆妙,尤擅丹青。
可是,他虽擅丹青却传世极少,她幼时在祖母处见过他的字,今日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画,言无价之宝亦不为过。
“祖父所遗,唯此而已。”这一刻的董壑,昏黄的烛光下,一身张狂悉数敛去,神色柔和,满眼皆是孺慕之情。
书斋是最能彰显主人才情与品性的地方。书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籍,从经史子集、野史传记到古今舆图,无不涵盖。窗外的月光透过古朴的窗棂洒进来,光影斑驳,仿佛在这一刻,时光凝驻,纤尘静止。恍能看见主人在这一方天地中博观静读,挥洒豪情。
瑾穑看着这书斋中的一书一墨,仿若是在纷繁华丽中抽一缕简素,一路直上云霄,登峰造极。眼前的这个人,在世人面前,将自己披上盛世牡丹的冶艳皮囊,招摇过市,痛饮狂歌,而与无声处,剥离下皮囊,却似雨过天青处,那一抹澹澹水云,这般颜色,不喜雕琢,浑璞自然。
或许,这,才是那个真正的董在渊?
她默默在心底摇了摇头,眼前这可是一只豺狼,莫要被他的外表所惑。
那一夜的秉烛长谈,他们聊了许久。
身在深宫,勤于政务的新帝正聚精会神地批阅着奏章,忽然打了一个喷嚏,觉得浑身恶寒。慕容衍抬了抬发酸的脖颈,望了一眼外间天色,疑心道:他这是,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