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穑听闻,郁元亨有一篇名动北都欢场的《论人疏》,他说,这世上的人有四种。
当时有人不解地问:这世上,不是只有男人和女人两种吗?何来四种?
郁元亨道:非也,这世上,除了男人和女人,还有寺人和驸马,共计四种人。
寺人算一种,大家也能接受,驸马也单开一种,这是什么说道?
郁元亨言:所谓驸马,身体上是男人,精神上寺人,故为第四种人。
所以,他也发下过毒誓:宁死不尚公主,不做驸马。
郁元亨抵死不从的驸马之位,有的是人想坐。
自那日除夕宫宴上,瑾穑示好后,嘉诚一直也未见行动,并未刻意与她十分亲近。
正月十五元宵那日,楼皇后在自己的宫中举办了家宴,除了三个庶出皇子,便是宁国长公主和嘉诚,其中,还有几个不算外人的外戚——楼婉的几个侄儿。
这些楼氏子弟,年岁与嘉诚相仿,定然,不可能尚宁国长公主,那楼皇后打得什么主意,便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正月十六那日,一清早,门庭不显却车马络绎不绝的晋阳长公主府门前,停了一顶公主舆轿,门吏来禀:嘉诚公主来访。
正刚起床,慵懒梳妆的瑾穑微微一笑:真是又聪明,又纯真。
聪明说的是嘉诚已经看清了形势,知道谁可以依仗,庇护于她。纯真说的是这小丫头到底未经风浪,磨砺不够,终究还沉不住气。若是当年的她,会沉住气,等一个机会,拿着筹码再来。
看着庭院里摆满了各府夫人们送的节礼,嘉诚心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看来今日,她是求对了人,以今日晋阳长公主在御前的无二之宠,满北都的人都争相巴结,她,一个孤女,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芥蒂?搁不下的脸面?倘若她这位‘母亲’当初真的为父皇殉节,那,便也只是皇陵里多一副随葬的棺椁,今日,又能有谁,还能为她遮风挡雨?
人生最重要的是,往前看。这一刻,她算是真正与‘母亲’共情了。
瑾穑长公主开了府中正堂见她,这倒让嘉诚颇感意外。她是知道的,上月,郁相夫人来过府饮茶,也只坐了花厅,如今,足见其重。
嘉诚郑重地对她行过大礼,泪眼迷蒙:“求母亲庇护。”
瑾穑双目微红,亲自上前扶她起来:“你既然喊我一声‘母亲’,我便不会叫你受委屈。”
嘉诚虽得荣宠,实则已是孤女一枚,况她外祖家不显,只有一个空头的爵位,还是因为她生母和夭折的弟弟获封的,在后宫,她是要仰楼皇后鼻息过活的。如今,楼皇后想要将她嫁入楼氏,她无力拒绝。便是慕容衍不同意,那她的婚事,也还是拿捏在楼婉的手中,她没有半点反手之力。是外嫁和亲,还是政治联姻,总之,落不了什么好。
如今,她认瑾穑为母,那,楼后便再不能插手她的婚事。只是,她不解,这样,不会引来慕容衍的猜忌吗?瑾穑说无妨,她便信她。
瑾穑对下人道:“公主今日在府中用膳,你们下去准备吧。”
那人迟疑,躬身回道:“殿下,昨日陛下遣人传旨……今日要过府来。”
“哦,那,便再备些陛下爱吃的。”答得光明磊落,毫无一丝为难。
嘉诚的小脸惊呆了。还……可以……这样的吗?
一顿饭吃完,她们的母女名分,便定下了。
她被打发回了宫,她皇叔留在长公主府,夜宿。
这一刻,天真烂漫的小公主才明白,原来,拿捏住了帝心,便可为所欲为。从此,嘉诚公主成了这北都城里最特殊的存在,她有一位九五之尊的皇叔,还有一位六宫粉黛失色的母亲。
回宫的舆轿上,嘉诚小公主死死将指甲掐到肉里,哭成了泪人,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她父皇的在天之灵。以前,她恨瑾穑,觉得她作为结发元妃,配不上父皇曾经对她的情深义重,而今日,她却暗自庆幸,庆幸她还顾念昔日之情,肯将她护在羽翼之下。愤恨与愧疚犹如两把利刃,来来回回拉扯着小公主那还未坚强起来的心,直拉扯地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晋阳长公主府的内寝,摇曳红烛,昏了罗帐。
“嘉诚既叫我一声母亲,那她的婚事,可由不得旁人来做主……”
她的这个旁人,指的可不是皇后楼婉,而是慕容衍。瑾穑知道,楼婉这吃相难看地带着本家侄儿出现在皇室家宴,慕容衍恨不能将楼氏按在地上,怎么可能会容许他们尚公主。元宵家宴那出戏纯粹是楼婉一厢情愿。
慕容衍岂是蠢人,自然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
“就这么,护着他的人?”他慵懒地把玩着她的一缕头发。
这是在指责她心里还念着慕容淙,放不下。
“我这是在为你积德。”她拍开了他的手。
这是在指责他已经杀了慕容淙两个庶子,仅剩这个女儿了,可积点德吧,也顾念顾念你那薄德的帝王名声。
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路数,本来还一大口老陈醋闷在嘴里的慕容七瞬间就气顺了,掐了一把她腰上的肉:“如今竟这般为我考虑了?”
瑾穑心中腹谤:同坐一条贼船,可不得为你两肋插刀不是……
“今日宁国那丫头跑来,说要给董家那小子讨个官……这主意,是你给她出的?”正闭目昏昏欲睡的瑾穑闻言,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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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宫宴之后,晋阳长公主巍峨的府门前,第一个登门来拜贺新年,送来节礼的,是宁国长公主。
明人不说暗话,慕容溪开场的第一句便是:“我来给皇嫂带些人气,总不能,白拿了我皇兄的那套珍品笔墨。”
宁国公主素来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字儿尚能堪堪认得全,书可没读进去几本。那套珍品笔墨,想来她是用不到的。
正月里头,正是世家大族,豪门勋戚家往来联络感情的时节。而今,公卿门第,个个都在观望,这晋阳长公主府的府门,是要拜还是不要拜?
他们纠结成那样,便由她来起个头,保准门庭若市了。
“你来坐坐,我求之不得。”客气客气,主打一个假惺惺,笑嘻嘻。
“不必如此,你我本不是一路人,不必那般惺惺作态。你们这些人,都是思虑着大事的人,而我,谁坐在太极殿上,并无多大不同……”
瑾穑正喝着一盏茶,险些将茶水喷了出来。这样的虎狼之词,也是能出口的?真是……性情中人,放荡不羁。
“皇嫂,当着你这样聪明的人,我才有话直说,反正也瞒不住你什么……”
“我这府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可全是眼睛耳朵……”幽幽地将茶盏放回原位,幽幽的一声无奈叹息。
慕容溪一笑:“你是我皇兄费了多大劲找回来的,可不得盯紧了,恨不能将你揣兜里?”
“宫宴上,看你席上早早就空了……可是,寻什么人去了?”瑾穑抿唇一笑,岔开了话题。
“你瞧出来了?”慕容溪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这都没诱供呢,就不打自招了,瑾穑真怀疑,这位长公主跟慕容淙、慕容衍两兄弟是一个阿爷生的么?委实有些良莠不齐啊!这脑子差的也太多了……
“董太妃出面邀约,除了你,还能有谁。”好笑地摇了摇头,瑾穑如是道。
“只可惜,到嘴的鸭子,让他给飞了……”
慕容溪也是个荤素不忌的,真是什么生猛的词都敢放嘴上往外崩。她一个未嫁人的闺女好意思说,她一个已嫁人的妇人反而不好意思听了。
“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他是怎么跑的……我可是撒下了天罗地网……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助了他,必定将其碎尸万段!”
“咳咳……咳咳……”一口茶险些喷出来,思及那夜董十一那欲色分明的眉梢眼角,她都要有些做贼心虚,不敢直视慕容溪的脸了。
“恕我直言,你就……只想着……额……成事,没想过真正的天长地久?”这事儿,她决定要好好唠唠,毕竟,她目下没什么可用之人,而推举董在渊入朝的这个事儿,不能由她去开口。
“怎会没想过?!可是他庶出,之前还能勉强看着门楣,可如今已被逐出家门,皇兄怎么可能会同意下嫁。”说起这个,宁国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你忘了,当年特科,他可是魁首。谋个官职,也是应当。假以时日,磨砺些才干,早晚位列公卿,尚公主不是顺理成章的事?”瑾穑抿唇一笑,这话说的,推心置腹啊!
慕容溪听出来瑾穑的意有所指。从她父皇到皇兄,都想让郁家尚公主,可是郁审言这老狐狸一直推三阻四,不肯点头。
“可是他的功名已经被褫夺了,”慕容溪也不是个纯傻的。
“凭你今日之地位,去给他讨个斜封官当当,岂是难事?”瑾穑使了个眼色,慕容溪瞧了个分明。
“皇兄虽然人前显得颇为宠信我,但是,他最不喜欢后宫涉朝堂,这样,他能同意吗?”慕容溪犹豫了,虽然,以前她父皇在位的时候,她的姑姑们也有为人讨过斜封官的,可是,慕容衍上位以来,还没有出过斜封官,她对自己表示不自信,毕竟,她的那些姑姑们,可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她知道自己不聪明,故而小事嚣张,大事上,可是一向乖乖的一声不吭。
“但试无妨……”瑾穑为她亲自斟了一盏茶,端到她面前:“被驳回来,大不了就是申斥几句,但若是成了,那他,可不得念着你的好?他在外游历一圈,又重新回到都城来,难道真是为了躺在芙蓉楼里听曲儿的?那可是写出了让郁审言都赞不绝口的绝世篇章的董在渊!”
最后一句,真真是挠到慕容溪的心坎里头,那可是她的董郎,她心尖上的人啊!
出了晋阳长公主的府门,连第二天都等不得,当天就去了御前讨封。要说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呢……
慕容衍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等她走后,问了纥古里一句:她最近都见过什么人没有?
纥古里回道:“听说今日上午,出宫了一趟,去的晋阳长公主府。”
“哦……?”慕容衍抚着下巴,陷入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