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衍知道是瑾穑教宁国举荐的董壑为官。
瑾穑知道慕容衍知道是她教宁国举荐的董壑为官。
自古,没有一个君王喜欢后宫插手朝政。
自古,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身边有朵解语花。
慕容衍堪堪上位,是以军功取国。他自然知道,上马安天下,下马治天下,如今他手上这个千疮百孔的江山,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他需要能人来帮他治理这江山。
求贤若渴的慕容衍第一想到的,就是他那个天下第一老狐狸皇兄开设的‘特科’。放眼满朝,能用的人少,敢用的人,更少。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不是他的自己人,他亟需补充一堆心腹。
开特科,是擢选人才的不二之路。可是,慕容淙那会儿开特科,是他亲自任主考,整场选擢他亲自统筹、布局、审阅、考校。选出来的人,自然都认他,自诩太子门生。
可是,慕容衍是个自小扔在军中历练的,他自然搞不来这样的精细活,他又不想把这事儿交给郁审言或是董垩,把好好一个‘特科’变成了郁党和董半朝的党争,思来想去,他也没有选定合适的人选。嗅到了味儿的李重晚便给他阿兄举荐了一个人——董壑。
虽然,在并州城下,是董某人一人一骑,说服了李重时随慕容衍起兵,也是暗地里过命的交情,但是,这个事儿,慕容衍并不知情,他哪里知道,董壑与李家兄弟早有勾连。
董壑是个顶合适的人选,这个事儿也是董壑入朝的顶合适的踏板,可是,这事儿谁去跟皇帝陛下说呢?
这是那夜书斋秉烛长谈,只见淡淡月色扑入晋阳长公主眉眼,她心下计定。
于是,国子学开学日,新任国子学监察董大人笑得春光明媚;
宁国长公主见天地往她府里跑,笑得花枝招展;
慕容衍大笔一挥,先授个虚职,再落实缺,皇帝陛下笑得老怀安慰。
后宫里,皇后的心里永远只装着楼家,削尖了脑袋盘算着把楼家重新扶起来,心里压根就没有他。其他的那些莺莺燕燕,不是争风吃醋就是献媚邀宠,真是没眼看。就唯独他的瑟瑟,看出来他亟需培植自己的势力,看出来他想要再开‘特科’延揽人才,还看出来他不想让董垩和郁审言这两个老匹夫染指,便如此蕙质兰心地借了宁国的名头,将董壑推到他眼前,他眼前一亮,他怎么没想到这个人,两边都不沾,才能为他所用,才名在外,才能镇得住那帮腐儒,至于道德瑕疵,那还叫事儿?
在晋阳长公主一箭三雕的运作下,董监察走马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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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是楼皇后生辰,宫中循例备下生辰宴,遍请北都命妇贵女。
世事便是这样,楼婉谁都可以请,唯独不想请她,可是,偏偏不能缺了她,那显得皇后之尊怕了她。瑾穑谁都可以推,可是,唯独不能推了皇后,那显得做实了她甘作了君王的金丝雀。
于是,最不想见到对方的两个人,偏偏要含笑相邀、含笑赴约,还要努努力,装一装亲厚的模样。
慕容溪看着瑾穑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写满了牵强与无奈,笑得花枝乱颤,将发髻上那支三两重的金步摇都抖落了下来:“你这……又是何必?”
瑾穑刚想回嘴,却进来一个小黄门,禀道:“陛下有请。”
瑾穑脸一沉,真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慕容溪看着她,似是读懂了她的腹谤,笑道:“脸面和董郎,我选董郎,哈哈哈哈……”
“去吧,我给你掩护着,等你回来了一起过去,统共就这么一时半会儿的,皇兄就算再猴急,也不至于将你吞了。”
瑾穑听了,一张老脸都红起来了,这个慕容溪,真是,越来越荤素不忌了。
她不爱进宫,更不爱来太极殿。这里有太多慕容淙的影子,她见了心沉。
她已经站了一炷香了,慕容衍不发话,她亦沉得住气。
只听得笔墨沙沙,狼毫沾着朱砂在纸面行走,
终于,他带着些许怒气:“就这么不愿意见我?远远看见纥古里在阊阖门下堵你,便钻进了别家的马车避开?”
“确实没有看见……”
睁着眼睛说瞎话,抵死不认。她看了他一眼,道:“快开宴了,再不过去,就要迟了……”
迟了,就会有人问她的行踪。
问了,就会知道她早已入宫。
既然早入宫了,居然还迟了,那是去了哪里?
这宫里,上上下下长满了眼睛。只消稍稍那么一查,就会全天下都知道她入宫赴皇后的宴,却赴到了皇帝跟前。
“知道。就是要你迟。”头也不抬,答得理所应当。一支御笔在手,笔锋转折,朱批起落,这是君王的意志,皇权的威仪。
他这是在报复,**裸,明晃晃,毫不遮掩地告诉她,他在报复。
“你……!”美人气结,正待怒怼,却听门外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纥古里扯着嗓门:“陛下真的有要事,此刻谁也不见!”
“燕将军!燕将军!这是天子殿阁!擅闯者等同谋逆!”
瑾穑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便在纥古里第一声‘燕将军’的当口,被一只手臂抓了后领,一把塞到了御案下。
黄绫垂幔,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蜷缩着跌坐在地上,眼前是皇帝陛下那两个尊贵的膝盖。
这是……什么情况???
她还在天旋地转,就听得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带着三分怒气,喝骂道:“伐叱奴,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离都!”
“放肆!”瑾穑只觉得脑袋顶上的御案被人重重地一拍,那方澄泥砚都被震得跳了两下。
“你少跟我来这套!要说你不如你家老二!他宁可自个儿放把火烧了自个儿,也没来烦我,便知道我不会搭理你们家这些破事儿!我燕家军不涉朝堂,只守边疆,你还敢玩心眼子玩到老子身上来!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瑾穑刚想给这位仁兄鼓个掌,等等,她刚刚听到了什么?燕家?
忠烈侯燕家,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神祗般的存在。燕家祖上,乃前陈上柱国大将军,世代镇守良州,却邬荪、土峪诨退百里而莫敢出。后天下大乱,陈都被围,陈帝日发十二道王命金牌,召燕家率军救驾,时燕家家主燕无忌,一身缟素,抬棺于中军帐下,点阅三军,道:
今,帝君蒙难,吾不能救,是为不忠,老母在都,吾不能救,是为不孝。然,吾屏守良州,妄动一兵一卒,便有邬荪、土峪诨枭视待攻,吾以百姓计,抗王命,守良州。
燕家虽为武将世家,却比那些文官更懂得‘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那时,燕家军十万戍守良州,距都城六百里,群山阻隔,鞭长莫及。如果燕无忌选择遵奉王命率军救驾,没等他赶回,都城早就破了。而良州空虚,肯定引邬荪、土峪诨来犯,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边城生灵涂炭。
尔后,陈都遂破,陈帝死于乱军之中,在城中的燕家老小也被满门屠戮。因为燕家军死守良州,军民同心,天下皆乱,唯有良州安然保全,邬荪、土峪诨始终不敢上前一步,经此一役,燕氏,立下赫赫军威。用当地太守的一句酒后醉话来说,在良州这低阶儿,燕家说话比朝廷好使!
最终,燕无忌自刎于三军辕门前,以谢不忠不孝之罪。他儿子接过兵符,继续囤守安民。自此,燕家军的信仰只有一个——戍边安民。
自从慕容氏得了江山,准燕家仍旧承袭忠烈侯的爵位、食邑。
要说慕容老爷子也是一时豪杰,大字加起来不识一斗的人,愣给燕家题了四个大字“满门忠烈”,命匠作监用千年寒冰层里挖出的一块陨铁给铸成了碑,立在燕氏老宅的门庭里。丹书铁券镇宅的,放眼整个北都,只此一家。
论理,燕家作为前朝旧将,在新朝,躲不了褫夺兵权尔后杀之的命运,可是,天下英雄惜英雄,当慕容氏得铁骑兵临良州城下,燕家开出了和谈条件:燕家服膺朝廷,称臣,但燕家军不费朝廷军饷,自给自足,不受朝廷节制,只为百姓镇守良州。
慕容老爷子坐在中军大帐,步出辕门望了一眼铁桶一般的良州城,道了一个字:“可。”
真乃一个敢开口,一个敢答应。
正因如此,慕容淙被逼上绝路,都没有向燕家军发军令,因为,大抵是发了也没有用的。
“你……燕蘅!你大胆!”慕容衍险些要将这张千年阴沉木的御案给拍碎了,
“我呸!才坐上龙椅没两天,就敢拿我弟弟的性命要挟我?!也不想想,你当年在营里被我按在地上打得吃土的时候,什么德性!”
“你……!”瑾穑瞧着眼前这两个气得发抖的膝盖,便能想见此刻慕容衍的面目。
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不,替天行道的来了。
瑾穑真是慨叹,平生能将慕容衍痛骂到无语凝噎,这辈子,值了!燕侯好样的!
正听得兴起,等待着燕侯继续精彩骂街,却陡然静了下来。
只听得一声撩袍落座的声响,斗志正盛的燕侯忽然软了声音:“伐叱奴,咱们也算是少年相交,互相过过命的交情……”
嗯?刚刚还是凶狠的狼,咋忽然切换了路数,打起柔情牌来了?
只听得顿了一顿的燕侯继续道:“你想迫我入宫为妃,那是想都不要想了,你若是想要让我生个孩子出来,以此来控制燕家军,那我有的是办法让自己生不出来。你若是瞧上了我这副身子,那便可拿去,入宫为妃这事儿,咱就当没提过,成么?”
这是……什么情况???燕侯是个女的???瑾穑正对着面前那对尊贵的膝盖瞪大了眼,却见那对屈着的膝盖猛地站起,慕容衍的声音颤巍巍地喝道:
“哎……干什么你!你脱衣裳做什么!!!哎!住手!你给朕住手!”
脱衣裳?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桥段?!真真是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啊!这是……燕侯戏君?君戏燕侯?燕侯辞妃荐枕席?
瑾穑的心都在发颤,长时间的蜷缩屈蹲,腿脚早已麻了,一个支撑不稳,半个身子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