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还未来得及看上东宫大婚之夜太子夫妇为及行合房之礼的笑话,太子夫妇太极殿见礼后恩爱携手,同回东宫的消息便与太子妃受宝册印玺的旨意一同传阅六宫。
婚后第一日
“真的假的?那位经年喜怒无常,打死我也不信!”
“那还有假?一下了舆就迫不及待地牵起了手,两人可是手挽着手踏进的晖章殿!东宫几百双眼睛都亲眼所见,真是真金都没有这么真!”
婚后第二日
“南边真有那么富庶吗?”
“那可不嘛!南娘子带得金银宝器车载斗量,听闻东宫的那几位嫔妾每人都得了一支八宝金钗,到了晚上烛火下,七彩光芒,真是从未见过的绚丽,像天上神仙才有的物件!”
婚后第三日
陈姑姑率领一众掌事寺人、女官,呼啦啦一字排开在瑾穑面前,端着册页和钥匙,言道要将东宫管事之权移交。
瑾穑微笑着问:“这是殿下的意思?还是母后的意思?”
“太子妃已受宝册玺绶,理当主理东宫诸事。”
“本宫初来,太极殿上,父皇母后教诲,一切当以殿下身体为先,其余杂事比起殿下玉体,何足言道。姑姑身为殿下乳母,多年来署理东宫事务,无一不精,阖宫上下,无一不服,最是妥帖,本宫无有不放心的,还是要劳姑姑继续辛苦操持着。”
晚间,二人一同用膳时,慕容淙问起,瑾穑是这般答的:“都是经年服侍殿下的老人,见妾年轻,不熟宫务,恐有欺瞒,届时妾处置起来,轻重拿捏得不好,累及殿下那就罪大了,况庶务冗杂,最是叨扰,妾连张三李四都还未认清,总要容妾熟识一段时日。陈姑姑是殿下乳母,连殿下都唤姑姑一声‘阿姆’,继续打理,最是妥帖了。”
慕容淙听得不禁停了刚拿起的箸,细细看她。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有人不贪恋权柄的,更从未见过有人偷懒还偷得理直气壮、名正言顺的。他竟真有些看不懂他这位太子妃,是真的不贪权?还是谋算老成,徐徐图之?她才十五岁,若是后者,那真是……后思极恐。
慕容淙的心中正拿捏不定,抬头只见他的爱妃此时正一脸难色地望着满桌膳食,那表情,比陈姑姑被她拒绝时的脸色好不到哪里去。
“用膳吧……”慕容淙语气平淡,举箸先行。
见她勉为其难地慢吞吞拿起了箸。那举箸的手,状似有千钧重。慕容淙心底的便觉得轻快地很。
“怎么?不合你的口味?”瑾穑知道他是明知故问。
慕容淙第一次觉得想笑,多年来他爱好清净,在自己宫中从不与人同食,本来,他从未想过要与她一道用膳,全因为婚后第一日按旧俗要一同用膳,他意外发现她一脸难色,食不下咽,便明白了自己的膳食不合她的口味,她吃不下去。从未有过的逗弄之心升起,他从此故意日日喊她一同用膳,据说现在内宫上下盛传他们夫妇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走路相携,同桌而食,形影不离。她亦得封雅号‘南娘子’,南边来的暴发户形象被传得绘声绘色。
说起来,他这位太子妃,真是可可爱爱,奇奇怪怪。他之前所有的料想和预设,都被她推翻得干干净净。他本预想婚后她会迫陈氏交权,他本预想婚后她会清理后院,他本预想婚后她会天天想尽办法争宠……结果,她直接推了陈氏的主动交权,对东宫妃妾和庶子庶女亲厚地才三日嘉诚已经一口一个‘母亲’地跑去和光殿找她玩耍,对所有人都挺和气,唯独对自己敬而远之,他不召她,她就躲得远远的。
难得能见她这般痛苦又无法拒绝的模样,叫他怎能放过?
终于,在忍受了两天之后,瑾穑实在忍不下去了,开口问道:“殿下每日都吃这些吗?”
“不然呢?太医言道,孤脾胃虚弱,不宜荤腥油腻。”
“那也不能日日都吃这一碗碗炖煮地稀烂的糊糊,这也……”太不是人吃的东西了。当然,后半句她还是知道不能说出口的。
慕容淙心里不是不知道,他的膳食被底下的人怠惰,因他常年羸弱,饮食需要小心调养,太医说要清淡易消化,下面的人为了不出差池,就将饭菜弄成各种各样的肉菜糜,要不就是米汤糊,父皇母后只管他不吃出问题,哪管他吃的好不好,喜不喜欢吃,这些事,自他幼年起,便习惯了。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口腹之欲,无足轻重。”慕容淙一勺一勺地吃着,淡然道。
“殿下此言差矣,子又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民以食为天,吃饭是头等大事,怎么会无足轻重呢?”瑾穑击箸而起,拉住他的手,阻止他这副‘食无可恋’的自轻自贱。
“孤本也无甚胃口,吃什么都差不多。”慕容淙放下碗筷,一副吃不吃都没什么差别的样子。
“三分医药七分养,药补不如食补。正因殿下脾胃虚弱,更要细细讲究饮食才对!”
从这日起,瑾穑便自告奋勇地挑起了东宫饮食的重担。
太子妃的小厨房的人都是她从南朝带来的,嫄娘亲自挑选的人,那个个都身怀绝技。北朝这豪放粗犷的饮食风格遇上南人那珍馐美馔的极致风雅精细,看得慕容淙这东宫太子眼花缭乱。
瑾穑还记得她为慕容淙准备的第一餐,慕容淙在她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留肚子”的铺垫下,当晚膳撤下后,他在含光殿书房里久久等待,终于等到陈姑姑走了,她偷偷摸摸地拎着食盒进去。
打开食盒时那不加掩饰的嫌弃眼神,似乎无声在说:就这?
一套天青釉的碗盏里,一碗平平无奇的葱花面。
“面不可貌相,寡淡之下,蕴藏百川,殿下一试便知。”
在瑾穑‘不好吃我跟你姓’的笃定眼神中,慕容淙将信将疑地用一副錾花银箸挑起了第一筷子。
入了口,咀嚼了第一下,便整个人顿住了。
然后是第二筷,第三筷,没几下,一碗刚刚才被看不起的清汤面便连面带汤见了底。
看着空荡荡的食盒,慕容淙尴尬地轻咳一下:“没了?”
“锅里还有。”
“那……”再盛一碗。
“但是殿下的份没了。”
慕容淙一脸不解地看她。
“妾问过韦神医了,殿下不可多食,点到即止就好。”
刚刚还对这碗面爱答不理,现在已然是高攀不起了。
“你这是……鱼糜入面?”
“正是!”
“为何……不腥气?”
“昨日妾去请教过韦神医,他道河鲜鱼虾最是清淡滋补,易于克化,本最适合殿下,但是殿下自小不喜鱼虾腥味,几乎不食。今日天还未亮,便让人去大川边候着,采买渔夫第一网的鲜鱼、虾蟹,大桶带水运回,即刻宰杀,妾担心他们手粗,残留有刺,亲手将鱼肉剔骨,制作成鱼糜,揉在面团里,在揉捻拉成面条,又请韦神医帮忙开了几味滋补药材与鲜鱼、鲜虾一同,热锅冷油,葱姜爆炒,陈年花雕,去腥提鲜,加了雪山泉水,大锅熬煮成汤头,方制成这一碗面,乍一眼,色清汤白的清汤面,可是只消一品便吃出此中门道。”
慕容淙听她微笑着娓娓道来,心中五味杂陈,本是无心之言,竟不知她用心如此,膳食监哪肯用心去采买挑选那样好的鱼,更遑论这做法过程,听着轻巧,却是要花多少功夫和心思。
慕容淙的心,微动。他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被各种汤药灌得麻木了的舌头似乎死而复生,重新恢复了对味觉的渴望,更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被各种利益倾轧侵蚀得僵硬了的心,似乎蠢蠢欲动,重新恢复了些许莫名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