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开篇的一碗清汤面让慕容淙惊艳,他也想着他的太子妃也就是一时起意,坚持不了多久,却不知,每日膳食,都用心极致,
从此,太子一日三餐准时步入和光殿蹭饭。
自东宫大婚以来,整个北朝宫中,上下里外,吃瓜吃得应接不暇,上一顿的还没来得及吞下,下一顿的已经喂进了嘴里,前一日的消化,下一日的已经热腾腾端了上来。
这不,自从被迎回宫中,立为储君后,除了朝会和宫宴,从不肯轻易踏出含光殿一步的太子,如今日日跑去和光殿与太子妃痴缠的消息不胫而走,听得宫人一愣一愣的。
一次偶然间,陈姑姑看到了刚撤下的膳食,问宫人道:“怎么几乎没动?殿下最近胃口不好吗?”
宫人摇头,她又跑到后院问韦君迁是不是近来脉象不好。韦君迁头也不曾抬一下,自顾自地拾弄他的草药,一脸泰然:脉象好得很,姑姑没见太子的脸都日渐圆润了吗?
陈姑姑面色不虞地离去,韦君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望着晾晒了一地的药草。说起这位太子妃,颇是个有趣的人,每日将她做给太子的吃食,照例送一份一样的给他,言道请他过嘴,判断能不能给太子吃,其实,是给他也留了一份。对人施以善意,还要顾全对方的感受,这样的人,倒是少见得很。
他不禁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这朗朗晴空,真是许久未见啊……
嘉诚自从偶然吃了一次和光殿的膳食后,便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腿,总是一到饭点就跑来蹭饭。她跟瑾穑亲厚得很,一上了饭桌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慕容淙完全插不上嘴,几日下来,他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了,终于有一日,到了饭点,还不见嘉诚来,瑾穑便要叫春和去看看,谁知慕容淙却幽幽开口言道,以后都不必等她,她开始上宫学了。
“怎么忽然就去上学了?”
“年纪到了,本该上学了。”
瑾穑看出来了,慕容淙是故意的。
“嘉诚这几日吃顺口了,恐怕吃不惯宫学的饭菜,你呆会儿装个食盒给她送去。”瑾穑对春和道。
“你似乎……很喜欢嘉诚?”慕容淙看着她问。
“嘉诚唤妾一声‘母亲’,她对妾好,妾自然要对她好。投桃报李,礼尚往来。”瑾穑看着他答。
慕容淙顿住,若有所思。
这一年,两朝和亲,止戈休兵,天下百姓难得过了一个吉祥如意的新年,正月初一,北朝改元元兴。
除夕宫宴,操办地格外隆重,出自董贵妃手笔。
瑾穑北来两月余,楼皇后对她这个亲儿媳倒没有格外亲昵,反而董贵妃对她格外热络,有上贡的珍玩,时新的果品,除了皇后的一份,就属她这儿最勤了。慕容淙看在眼里,并没有再多言一句。都是聪明人,话点到即止,多说无益。
太极殿上,钟鸣鼎食,格外热闹,正所谓群臣毕至,文武咸集。当年天下大乱,门阀大家,世族豪绅纷纷扶老携幼,举族而迁,渡过黄河,南下避乱,而其中有个大家族却没有选择随波逐流,而是广筑坞堡,训练家兵,渐渐割据自守,成为一方强主,各路人马都不敢轻易动他,反而极尽拉拢。流民豪杰便纷纷投奔,势力越壮越大,成为北方最有实力的世家之首,这,便是如今的扶风董氏。
瑾穑记得小时候祖母同她说过,如今的董氏在北朝号称‘董半朝’,一家之姓扛起了北朝半边朝纲,以前她对此感受并不深,但是今日这宫宴之上的场面,真是深深震撼到了她——别人家都是坐了一席之地,董氏一族坐了满满一列,席上座次的数量,比楼氏还多,可见楼氏掌兵,董氏掌朝,所言非虚。
望着眼前这上下和睦,觥筹交错的场景,瑾穑心中不禁慨叹:皇后母族把持兵权,贵妃母族把持朝纲,前有万民崇敬的长兄对比,后有如狼似虎的兄弟们环伺,自己身边这位身娇病弱,被举国臣民公认活不太久的太子,东宫之位坐得,可真是不容易啊……
疲于应付朝臣兄弟的慕容淙感受到了身旁投来的同情目光,不禁回视,二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在一派推杯换盏的气氛中,分外惹人注目。
“皇兄皇嫂真是恩爱,果如传说中的那般,羡煞旁人。”
说话的是宁国公主,她正俏丽地立在案前来向他们二人祝酒。她是北帝最小的女儿,比瑾穑只小了一岁,生母身份不高,因此并不受宠。
“皇兄与皇嫂恩爱有加,妹妹求你的事,你可不要忘记了。”祝酒完毕,宁国公主拉着慕容淙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
慕容淙淡淡地答了一句:“知道了。”
宁国一听,权当他答应了,开心雀跃了走了。
“公主所求何事?这般开心?”
“她看上了董家的庶出小儿子,要孤去帮她求赐婚。”
“还可以自己看上郎君然后求赐婚的?”这么开放的吗?她知道北朝因为常年战乱,人口锐减,因此崇尚早婚,十四岁的女娘,几乎都已经为人母了,但是,皇家公主都要这般恨嫁了吗?而且,对方还是位庶子。
慕容淙似乎了然她心中的一连串问号,只见怪不怪地淡淡瞥她一眼,淡定地道:“待你见过董十一,便知道宁国为何如此了。”
瑾穑正心下疑惑,区区一个董家庶子,还值当卖起了关子?
举起案上金樽假做掩护,穿过巨烛的辉煌灯火,穿过舞姬的彩衣翩跹,凝目望去,形形色色的人群里,见她端端正正坐在他身旁,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离开他脸上,九妹敬过酒,他垂首附在她耳边低低对她说了什么,她脸色微微涨红,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慕容衍手中的金樽顿住,微晃了晃,玉液琼浆洒出,落了几滴在案头,灼在人心上。
“你说老七夫妻俩一直盯着老二夫妻俩瞧,这是唱的哪出啊?”五皇子与六皇子是一母所出,两人同坐一席,互相耳语道。
“曾经七王妃是配给太子的,太子妃是配给老七的,如今嘛,不可说,不可说……”
本来,六宫盛传太子夫妇如何恩爱,如何琴瑟和谐,她是不信的。但此时亲眼看着那两人,楼婉只觉得剜心刺目,脑海里一片空白,大殿里丝竹嘈嘈切切顿时静寂无声,
中宫女使来到太子席前,后面跟着两个乳母带着两个小皇子对他们行礼。
大婚次日在东宫,瑾穑已经匆匆见过一面了。这是她的两个‘儿子’,大的三岁,是萧良娣所出,小的一岁,是李良娣所出。这两个小皇孙从出生起,就被楼皇后抱走,养在中宫,所以,平日里瑾穑是见不到的。她还私下里问过嘉诚,慕容淙是不是重女轻男,对嘉诚这个女儿尚算正常,偶尔还有点温情脉脉的慈父模样,但是对他那两个儿子,真的连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都肉眼可见的冷漠。嘉诚告诉她,两个弟弟一直养在皇祖母身边,从不来东宫的,所以自然也没什么感情了。
大儿子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留下的一个独子也没有养住,老早夭折了,小儿子一身病,眼看着不知哪天就撒手而去了,所以楼皇后对两个孙子看重地跟眼珠子一样,也可以理解,慕容淙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做好了这么万全的准备,时刻准备着他撒手人寰可以后继有人控制局面,说不心寒,那连瑾穑都不信,可能就是这样,所以他才对自己两个庶子这样冷漠?
不过说起来,真的也不怪楼皇后行事这么冷硬,把两个孙子死死护在身边,太子已经快要而立之年了,十几位妃妾,就生出了三个孩子,真是子息单薄得可怜。难怪她临行前,祖母与她交代,能生出嫡子最好,实在不行,也不必勉强,适当留心,挑选出最有利的庶子养在身边。看来有些事,祖母早已洞悉。可惜啊,唯二的两名庶子早被楼皇后死死捏在了手里,她又怎么去抢呢?
按照道理,以前东宫没有女主人,慕容淙又病弱,两位小皇孙养在中宫本也合理,但是如今她这个正牌嫡母已经来了,理应将二位小皇孙接回来抚养,但是看眼前这情景,那楼后必定抵死不放吧。
大儿子口齿还不甚利落,在乳娘的引导下,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候父亲、母亲,小的被乳娘抱着行礼,也算是规矩到了,瑾穑想想场面上还是该表现一下慈母样子,便张开手,想把大的抱一抱,孰料那孩子立刻缩回了乳母身后,那乳母也是脸色一变,勉强笑道:“小殿下还小,认生得很,又顽皮,怕冲撞了太子妃殿下。”
瑾穑伸出的手尴尬地空落下来:“孩子都是这样的,以后常见见便好了。”只是不知楼皇后会不会给她常见见的机会了。
“退下吧……”慕容淙冷淡地说了一句。两个乳母如蒙大赦,便立刻抱着孩子告退了。
中宫女史施礼道:“皇后口谕,殿下不必陪同守岁,请回宫歇息。”
“谢母后,改元守岁,不同往日,孤觉得尚可,还想再坐一会。”
女使见慕容淙很坚持,便退下了。其实,陈姑姑已经来请过三次,慕容淙都不肯回去歇息。往年慕容淙向来都意思意思出席一下除夕宫宴,酒过一巡,帝后便让他回去歇息了,从来都缺席太极殿除夕守岁,他身体羸弱,大家也都习惯了。反而今岁,他全程坐在这里,群臣反而都很不习惯,更有甚者,私下里已开始窃窃私语,道,这是冲喜冲好了?
上位的皇后听了女使回禀,脸色有些不好看,瑾穑看母子两人遥遥僵持不下,场面有些难看。
“其实,殿下,并没有外界传说的那般病弱,为何不让母后和陈姑姑知道?”这是经过这两个多月的观察,瑾穑发现的。他并没有陈氏所言那样需要整日卧床的地步,甚至,她怀疑慕容淙故意对外界示弱,连大婚之夜他晕厥是真是假,她都心存疑虑。
慕容淙自斟了一杯,没有答她。
陆陆续续又有几位皇子前来向他祝酒,他都只坐着饮了半盏,直到慕容衍和楼王妃夫妻同来,慕容淙第一次起身相迎。
论酒量,瑾穑觉得自己是可以的,论饭量,瑾穑觉得自己也还可以,论肚量,瑾穑觉得自己……应该也算可以了吧……
这不,两厢里正寒暄着,且听一旁柔柔婉婉地来了一句:“二哥还是早些回宫歇息,何必为这些琐事徒伤了身子。”
开口的是楼婉,终于,对慕容淙说话时,不再是一幅冰冷高傲的模样了,尊贵的七王妃原也可以笑得这般温婉可人。
慕容淙始终挂着平淡温和的微笑,却并没有接她的话,只虚虚地晃了晃身形,仿若又要站立不住的样子。身边的瑾穑立刻伸手将他手肘扶住,虽然心知这位仁兄大概率是装的,但这点默契,她还是有的,目前她这位太子妃,似乎也就这点可用之处了。
“还要谢过七弟,一路辛苦护送,救了太子妃。”慕容淙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剧情转折地有些突然,剩下的三个人里,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