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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 第50章 五日京兆(三)

作者:不窥园主人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3-05-22 12:32:42 来源:文学城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江颢摇头晃脑地把杜甫的《兵车行》背完,笑嘻嘻扑进江永的怀里。

江永爱怜地轻抚小儿脊背,“你光会背诗,可一点都不懂诗里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沈蔚也跟着轻笑,“前阵子行至扬州,郑彦璋在影园设宴招待我们。他在席间把《兵车行》念过一遍,没想到这个小东西转头便会背了。”

“这可比我小时候强多了,若是父亲还在,定会爱极了颢儿,”江永胸口微微发烫,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涌上心头,“你们去扬州,见到恩师了吗?”

此前为了牵制江永,林又汲和薛青玄有意召宋景迁回京并官复原职。陈公明将此事暗中透露给他后,因不满朝堂食禄之禽兽,秉政之虫豸,宋景迁抢先一步接受了程言的邀请,成为扬州督师府的座上宾。“并没有,”沈蔚遗憾道,“我们到达扬州时,恰逢程督师前往淮河一线巡视,因恩师亦在随行之列,故而未能有幸得见。”

“改日我得向程公书信一封,恩师年纪大了,可莫要请他太过操劳,”江永叹道,“舟马劳顿倒是其次,感愤于君昏臣庸、将骄兵玩才是真的心力交瘁。”

“我好久都没有见到师爷爷了,”颢儿在江永怀中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说道,“我很想很想他,爹爹,你让师爷爷也搬到这里来住吧。”

“行,哪天爹爹问问师爷爷——”

“师爷爷有自己的事情,哪里能让你想一出就是一出,”沈蔚打断江永无条件的宠溺,抱过颢儿安置在床的最里面,“天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快睡吧。”

“不嘛,我还要听爹爹讲故事呢……”

“都困成这样了,明晚再补上吧,”江永轻笑一声,又关切地问向妻子,“你们一路都还顺利吧?”

“嗯。京畿还算太平,途径江西时得总督袁攸多方照拂,刚进湖广就见到了前来接应的二弟。随后乘车至此,并无安危之忧。”

“那就好,”江永搂过妻子,“对了,你刚刚说郑彦璋宴请你们时念了首《兵车行》,他为何要这么做?是扬州又出什么事了吗?”

“多是追忆往昔罢了,彦璋的兄长彦玙,恒之应该听说过吧?”

江永点头。孙守本原为李翊麾下总兵,在河南被贺之诚大败后归附宣室。其后华北战事靡宁,北京屡陷危困。孙守本惧其冰山难恃,迅速联络留都、领兵南下,此后更在福王担任监国后迅速倒向薛青玄而成其心腹,一时风光无两。孙守本及其部下出身草莽,匪气甚重,南下途中一路剥夺抢拿,至扬州后更是将新辟的肆卖区焚掠殆尽。扬州人退入旧城死守,兵民之间发生剧烈冲突。新任兵部职方司主事的郑彦玙彼时恰在家中,念与守本有旧,自告奋勇前往孙营调解矛盾。然而返回时被守城民众疑为奸细,竟被碎首脔割,仅存遗骨数寸。南京闻之震恐,急命孙移驻瓜州以平复扬州局势,而郑彦玙也得到了朝廷的厚恤追封,“彦玙才情卓绝、急公好义,却因区区误解凄惨而亡,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然而孙军虽走,扬州的情况却并未好转,”沈蔚道,“程督师常驻扬州,招募江北健儿为兵,为守宣景边界,常年奔走暴露,粮饷逋欠而性命可忧,此之谓‘被驱不异犬与鸡’。且自孙军焚毁新城,扬州商贸大衰,而朝廷却频遣太监至扬巡盐,变相加征商税——扬州商贩麇集,经监官几番催缴,毁屋拆家者十之一二,众人惶惶不可终日,此之谓‘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江永也惆怅地念诵起来,忽而话语一住,怀想片刻,才重新出言,“众生微渺,男女皆如风中断蓬,起落安随心意?生男或迎箭冒矢,埋没荒草,或流亡野泽,转死沟壑。生女纵嫁得比邻,尤需苦撑家计,担负老幼,俵籴谷麦而有饥馑之忧,捐纳税赋而有冻馁之患,饥寒、惊慌、劳顿、悲痛而死者岂少于男子?何况一朝城破,男女尽为鱼肉,为男一死而已,若为女……”江永不再继续往下说,他忆起了京城那场惨烈的屠戮,忆起了那些不甘受辱而毅然沉井的女子,为保护幼子而甘赴黄泉的女子,不惧刀刃而救助伤残的女子,还有那名被凌虐至死也未将他出卖的女子…… 女子如水,不比山坚耸,不比火刚烈,然而她足够坚韧,足够连绵,足够守住一个民族的底线,足够托起一个民族的未来。那些慨然说迎战却怯惧于迎战,沉湎于酒色却问责于酒色,自以为贵重却自舍其贵重的男子,说一句“生女好”还要加一个“反”字,卑视之意溢于言表,究竟有何道理?

他将自己的思考说给沈蔚听,换得一个深情的拥抱。

“若天下男子都如恒之一般便好了,”沈蔚靠在江永怀中,轻叹了口气,“我们在杭州时,正遇到宦官奉旨‘征女’,他们同几年前在南京时一样,凡城中有女之家,不论年岁几何,内官先封其门,若未入选,则得贿银然后释放,一旦选中,则以黄纸贴额,持之而去。为免灾祸,城中嫁娶如狂,昼夜不绝,各家闭门锁窗,藏女匿媳,仍不免哭声震天、哀嚎遍地——我曾借你的名义收留数名孤女,护她们不受选婚之殃,你该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怎会?只是你们没有受伤吧?”

“那些内官顾及你的官阶,不敢太过造次。”

“唉。”

“除了甄选美女外,那些太监还四处搜罗奇珍异宝,所到之处家倾财荡,”沈蔚声音恹恹,“恒之,是不是似曾相识。”

“万历年间的矿监税使吗?”

“更像宋徽宗时的朱勔、梁师成,另有蔡京、童贯坐镇京师,朝廷上下一片乌烟瘴气,”沈蔚闷哼一声,“当其时也,宫新延福,山成万岁,花石应奉,云扰东南(注10),而后金人南下,徽钦被俘,靖康之变,耻莫大焉——徽宗骄逸,江山失半,今大宣只剩江南,君臣仍溺于享乐,来日又将何之?宋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易安啊易安,你让多少偷合苟容、持禄交养的肉食者汗颜!”

“都道国家昏乱,乃见忠臣,却不知忠臣之闻名,非有奸回盈朝不可。徽钦之时,李纲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高宗南渡,岳飞北击胡虏,扬民族气节于海内,如今华夏又到存亡之时,有多少人盼你来做李纲、岳飞,我就有多怕你去做李纲、岳飞,”沈蔚道,“徽、钦、高三帝昏聩庸懦,无岁不望许和,李邦彦、黄潜善、秦桧诸相狡邪软弱,无人不怯用战,然其对外虽为犬羊,对内不异狼虎,李纲筹策未终而被斥逐千里,岳飞壮志未酬而被论功行戮,后世读史之人,至此莫不出涕——恒之,宋朝有李纲、岳飞,我朝也有于少保、袁督师。如今纵观江南,除尔以外,谁可力挽狂澜?难道你真的要去步他们的后尘吗?”

江永听得心头一震,怔愕半晌,蓦地轻笑出声,“你啊,就是爱多想,”他将妻子扶进被褥,侧身熄灭灯烛,在静谧的黑暗中,他将不安悄悄潜藏,“我总有办法护咱们一家周全,易安就放心吧!”

“中国可禅位,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间之(注11),”男子将严正斥责并罚俸半年的公文递还江永,“驱逐东虏、光复河山乃人心所归,天命所向,华夏儿女皆有责焉,然而昏主居于庙堂之上,豺狼行于殿陛之间,王朝危如遗露,社稷半作丘墟。凭其怠弃国政、困竭民力之妄行,存亡继绝岂如亡旧继新?”

正起草谢恩奏疏的笔尖微微一顿,随即又在奏本上流畅滑行,“若非早知崧翰耿直狷介,某定要治你个口无遮拦之罪。”

岳维申哈哈大笑,“请总督大人尽管治罪,在下自当奉物以赎。”

“崧翰欲以何物相赎?”

“铜驼夹辅之金瓯,麋鹿将游之苏台。”

“胡说!”

岳维申表字崧翰,出生衡阳儒素之家。少时受业于父兄,学出王阳明高足邹泗山先生门下,及长,又游学于岳麓书院,师从山长吴道行。邹氏治学谨严,吴道行以朱熹张栻为综,二人为维申注入求知实践、经世致用之秉心。在岳麓浓厚的学术氛围和丰富的图书资源中,岳维申一反当时务虚清谈的风气,极意研究并考察江山险要、士马食货、典制沿革。他先与同窗组建“行社”,标榜“以论文为要,躬行实践为辅,以谋求治国利民之道”,回乡后见连岁飞蝗,白骨成山,又与同乡结为“匡社”,直取“匡扶社稷”之意。咸嘉十四年,湖广诸文社在武昌会盟,岳维申于黄鹤楼慨然诵道,“古人已往,不自我先。中原多故,含意莫宣。酒气撩云,江光际天。阳鸟南征,连翼翩翩。天人有策,谁进席前(注12)?”一诗赋罢,满座皆叹,诗中对家国危困的忧虑与以天下事为己任的豪情令他名声大噪,自此,被后人誉为“圣贤学脉,仅此一线”的一代名儒正式走进历史的视野。

岳维申十四岁考中秀才,二十四岁中举。咸嘉十四年,因家乡被张全寿的部队攻陷,维申无法前往留都参加会试,反被张全寿义子岑晖强行招纳。他为主帅出尽良策,助官军顺利夺回衡州。专理平寇事宜的兵部尚书刘罡对维申器重有加,不仅资助他百两白银作为盘缠,还遣亲兵护送他参加弘光元年的会试。维申在留都见六品兵部职方司主事门前谒礼塞道,料知大宣这棵巨树的根基已经朽透。他坐进号舍后也不顾试题为何,只将胸中交愤发泄了事。誊录的官员见他所作《论大宣之必亡》,顿时大惊失色。他们立时将考卷呈给主考官江永,战战兢兢地询问处理意见。江永品读半晌后,不动声色地将此事压下,而岳维申也终于没有登榜。

自留都铩羽而归后,维申过起了侣鱼虾而友麋鹿的隐居生活。他藏身名山,潜心钻研经史典籍,深究“气理之论”与“道器之辨”。正当他继承父亲遗志,专注于编撰《春秋家说》之时,任职衡州十六年却仍未升迁的知府许翊文亲顾草舍,请他出山为赞画政务。

许翊文其人,岳维申深有了解。他在维申念家塾便是岳家的座上宾,而后维申入县学、中举人,亦受他多方关照。当献军攻陷衡州,命他仍履旧职,为护治下百姓,纵遭唾骂也不推却,官军光复失地后,翊文辞疾挂印,躲入深山,又被刘罡召回官复原职。维申入他帐下时,许翊文已在知府任上稽滞十六年。他黾勉奉公,朝乾夕惕,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拥有官场最无用的良心,却拙于官场最重要的钻营,既无显赫家世可凭,亦无朋党乡谊可用。岳维申知他官运无法亨通,依旧承诺出山相助。维申将身心扑在繁复琐碎的州务上,目光却投向整片江南——他既才华自比孔明,便不能只辅佐州牧。他要去寻找能力挽狂澜的天人,而后再如吕尚一般,立钩钓渭水之鱼,令负命者甘心上钩。

今时今日,他果然坐在江永的书房中了。

岳维申知江永生性谨慎沉潜,被厉声驳斥后也毫不在意,“悠悠华夏千年,王朝可以兴替,而中国不可灭亡,”他敛起笑容,矜颜正色道,“倘我中华尚有生机,必在西南与两粤,总督不可不早做打算!”

他不等对方有何反应,兀自展开中华舆图,覆在还未写就的奏本之上。江永不得不停笔危坐,耐心听他高谈阔论。

“纵观华夏风土地貌,可立足以成霸业者唯四:关中、河北、东南、四川。此四地者,有山川险阻可以凭恃,有广袤平原可以为治,有沃野阜物可以供养,兼之王化深布,人心思定,从容经营便可争衡天下,”岳维申在舆图上圈出四地,“如今李翊盘踞关中,拥四塞之险,享膏腴之地,势居黄河上游而东制诸侯,何异于扼天下之吭而拊其后背。况翊掌百万之兵,得河南之附,不可轻易与之争锋。都仁居于河北,东环沧海,西拥太行,南襟漳、卫,北锁居庸,居挈裘之势以临驭**。况萨人初入中原,锐意方兴,又得山东鱼盐之利,只可日损月割而不可急图也。大宣守于东南,以江淮为藩屏,河网为壕堑,凭此折冲北胡之兵,又享鱼盐丝帛之利,浮水转漕之便,太(河蟹)祖因之以得天下,然昏君在位,奸臣满朝,兵骄将惰,文恬武嬉,来日恐有不忍言之祸患。”

“然论山川险固,则三地无如四川。其西、南地势高峻,绝少蛮寇入侵之虞,东、北有通道与中原相连,出之可为王,守之可为霸,”岳维申将手指重重点在“四川”上,“四川之要,在于重庆、成都两地。由重庆东出,经三峡入湖北,即可下临吴、楚,控驭金陵。由成都北上,由金牛道、米仓道可入汉中,由阴平道可通陇上,一旦甘陕有变,便可率兵出于秦川。何况蜀地肥饶,果实所生,无谷而饱。女工之业,覆衣天下。名材竹干,器械之饶,不可胜用。鱼盐、铜铁、桑漆、纻麻之利,难以估量。昔张全寿畏于李翊兵锋,舍湖广而入川蜀,然其人生性残暴,可陷而不可守,今将自蹈末路,此殆天所以资总督,总督岂有意乎?”

赵瞻今日恰好来访,岳维申的慷慨陈词他听了后半便已知悉其意,“然而自古割据四川者,从未一统天下,”他问道,“光复四川之后,又将如何?”

“据蜀而不得天下者,其因有三。四川地形封闭,外力难以企及,兼又物产丰饶,割据者多欲偏安一隅,此其一。川民不乐入仕,割据者多为客籍,两相矛盾深重,此为二。四川欲夺中原,需出兵东、北,然东出夔门,仍有大别山、桐柏山相阻,北越秦陇,仍有崤函之险相隔。凭此两重阻隔,川兵常难进取,此为三(注13),”岳维申回答道,“然而如今省内全寿未灭,群寇侵扰,省外群敌环伺,朝廷暗弱,全无偏安之资,故首因不立。咸嘉以来,四川战乱未休,张全寿、摇黄十三家等匪寇凶残暴虐,杀人如麻,致使川民十不存一,总督入居川蜀,可迁湖广滇黔流民至彼,均田亩,薄赋税,必无客籍之忧,故次因不立。至于四川与中原重山相隔,总督亦掌湖广军事,可伺机控驭荆湘,连通两粤,此为一。黔国公沐氏世镇云南,操掌兵马,节制境内土司,然今日之国公沐天波暗弱凡庸,蒙自土司沙定洲趁机造乱。朝廷不知实情,竟颁谕旨命其扫除天波——云南烽烟不息,岂非我等良机?待总督平定定洲,解救天波,则滇地亦入掌中,其后可借道缅甸、安南直抵南海,从而连通东南,此为二,故末因亦不立。”

岳赵二人仍在热火朝天地探讨谋川之利,江永走下座位,默默踱至窗前。昨夜的急雨摇落满院花瓣,春光打将下来,染出一地白骨——春日和他都已经衰老了,有些风雨尚能抵御,有些江海却无力去渡。万仞危崖耸立岸边,还是留待后人登攀。

“先帝在上,家父在上,江永至死不做逆臣!”

注10:引自《宋史纪事本末》,概括了宋徽宗时期的几项穷奢极欲的表现:宫新延福,指修建延福宫,山成万岁,指建造万岁山(艮岳),花石应奉,指置花石纲和设应奉局(引张邦伟《两宋王朝史》)。

注11:引自王夫之《读通鉴论》。

注12:引自王夫之《黄鹤须盟大会用熊渭公韵》。

注13:关于关中、河北、东南、四川四地军事地理的描述均参考自饶胜文《布局天下:中国古代军事地理大势》,部分语句参考诸葛亮《隆中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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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五日京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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