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辅名高德劭,江先生向来敬重有加,这其中定有误会,”董齐装作不懂话中深意,按字面解释道,“江先生履任湖广之后,夫人领小公子离乡四处云游,小江先生亦长宿军中操练兵马,故而无人在府……”
薛青玄听得不耐烦,正欲出声打断,忽见一名家仆从门外闪过。他将手一扬,那人便会意走进,躬身将拜帖呈至家主面前,“老爷,来人已在门房恭候多时了,”家仆低声道,“小的本想打发了他,但管家认出他的来历,不敢自作主张,特命我来请告老爷。”
董齐尴尬地住了口,盯着薛青玄将拜帖打开,随意扫过一眼,又在嘴角挑起一抹冷笑,“倒是有趣,”他转过头,让董齐从他眸中读出不屑与嘲讽,“便请他进来吧,也让他见见故人。”
廊下的脚步声将窗格中的夕照敲得上下跳跃,董齐凝眸望去,见一袭深色直身轻挑门帘,飘然移进书房,迤迤然向堂上一拜,“晚生华安拜见薛元辅,”他又向董齐拱手致意,从容笑道,“真巧,伯贤也在。”
“哈哈哈,老夫何德何能,竟让江府两位高贤不约同访,”薛青玄阴阳怪气道,“不知庆馀来此,又要如何说项?”
“说项?”华安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薛元辅说笑了,华安一直陪护夫人云游,于尘世俗务渐无所知。今日前来,实乃受夫人所托,将此物献于元辅。”
华安招呼家丁抬进一件花鸟纹雕漆提匣,揭开匣盖,将其中的成宣窑茶瓯捧到薛青玄面前,“元辅请看。”
薛青玄打开茶瓯,就着烛光赏其形色,又放在鼻下品其香气,“岕茶?”
“元辅好眼力,正是岕茶。夫人于罗岕山中采得夏前之茶数两,甑中蒸熟,然后烘焙,制成岕茶一瓯,候其过霉历秋,正宜开坛烹制。念元辅最爱饮岕,即派在下送至薛府,”华安又弯腰取出一口水瓮,“华安又取惠泉一瓮,愿为元辅试烹此茶!”
“惠泉远距千里,运此水体已劳,岂是泡茶之良物?”
“华安不敢欺瞒,”答者的谦抑中透着胸有成竹,“华安为取此水,先淘石井,再于静夜候至新泉,旋汲之后,又铺山石于瓮底。输运之途,必待顺风然后行舟,放水以生圭角,如此,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何况其他水乎(注1)!”
薛青玄素爱风雅,闻此眉间大展,“有庆馀在此,我等今日可有口福了!”
华安又施一礼,被薛府下人引出书房。薛府专于园中辟有茶寮,教一童子专事烹茶,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注2)。华安跪坐在童子让出的席垫上,取泉水涤去几上烹器。薛青玄领董齐漫步而来时,铜铫里的惠泉水刚在红泥火炉上滚沸。华安舀了半瓢至茶洗,在谈笑中候其稍温,再用竹箸夹取数片岕茶,浸入水中反复荡涤。待除去尘土、黄叶、老梗,又将其用手搦干,置于壶中,未几见色青香洌,即泼入二沸的泉水(注3),霎时清香四溢,盘桓斗室中久久不散 。薛青玄啧啧称奇,从华安手中接过一盏茶汤,小啜一口,顿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注4),“好茶。”华安追随江永日久,举手投足渐与之近,薛青玄观他风姿肃肃如松下之风,形容濯濯如春月之柳,不觉好感更深,反复叹道,“好茶,好茶!”
他正要举盏再饮,忽然管家急至,附于耳侧快言二三。薛青玄的眉头先锁后展,伴着一声嗤笑,将茶盏向董齐方向一推,“你喝。”
此举在董齐眼中不啻于凌(河蟹)辱,怒意折起他的眉心,令他匆忙垂下眼眸。茶香仍在蔓延,将空气压得愈发致密,宛如爆竹筒中腾起的白烟,正待破壁冲出斗室。华安的目光锁住董齐,见他缓缓抬起僵硬的右臂,把薛青玄喝过的茶盏挪到自己面前。他凝睇杯中青叶升浮,猛然反弓脊骨,将茶水一饮而尽。
薛青玄满意地笑起来,“茶已饮毕,该去面圣了。”
论王朝之末途,无非“土崩”与“瓦解”。土崩者如秦、隋,其兴也勃而其亡亦忽,折栋崩榱者非由天命,迨乎君王暴虐而百官昏昏。及至一夫呼而天下蜂起,则王朝无与施其补葺,而坐视其尽。宛如一幢接天屋宇,忽遭石陨火焚,俄顷分溃而人不及救,空余故陵夕照,羊祜之碑(注5)。
瓦解者如汉、唐,德治远及乡野,王教布于远夷,故京城隳堕,犹有支庶起于遐方,孤臣守其丘垄。虽屡临危而尚得安,频见夺而尤可逃。宛如一名衰朽老人,时寒时热,时病时起,疾由腠理、肌肤而至肠胃、骨髓,待到日啮月蚀催竭人寿,则肌骨尽朽,正寝而终(注6)。
而大宣的末路与二者皆不相同,它更像是一种相变,如同一块寒冰逐渐化进水中:理应深居垂拱的君王没入物欲洪流,与官争气如顽童,与民争利如恶贾,每以诏旨反天下是非,而官民置若罔闻,或有秘事泄于通衢,则百姓扺掌剧谈;理应兼济天下的士子融入市井喧阗,每于日用之物处大着其意。茶酒香园,必得穷幽晰微,食色声情,必极耳目之娱。而致治之心、恫瘝之抱皆掷身后,只凭情性适世追欢——被压扁的王朝沉入茫茫海底,顺着暗流落进虚无的深渊。虚无是一条秦淮,两畔河房林立,王侯将相、文人士子、清客帮闲、商贾工匠、女乐声伎、名妓戏婆、崽子娈童杂坐其中,捧着白骨的斫成的杯盏,挂着腥血染就的灯帐,屋外缠的是丹砂水,窗里流的是明月光。红与白剧烈地碰撞,无人不在喜悲共存中癫狂。融冰释出的雾气模糊了荒诞的现实与真切的幻觉之间的界限——这个时代正是这样。
身为帝王的林又汲无疑是这个时代最佳的注脚——并无太多人知晓,自弘光四年以来,他的大半光阴都消磨在宫外的一所庭园内。这座系园位于秦淮河附近,由前翰林刘子骞赂与薛青玄以乞微官,薛青玄随口许了科道的官职,转手又将此园献于今上。在林又汲日复一日的布置下,系园足可称为钟灵毓秀——他不仅遣内官遍巡江南,将他们搜罗的子冈之玉、天成之犀、马李之扇、寄修之琴(注7)等物陈于雕阁,还蓄养家班女乐,亲自填词制曲,教戏正音,在舞榭歌台中大宴心腹重臣。更为甚者,林又汲还一扫在朝之痿痹怠政,亲手规划园林,叠山造景,深自沉迷,常致废寝忘食。他自幼修习丹青,又深谙造园之术,遂移山水画法于石工,寓九州风物于尺方——弘光帝虽然为君寡德,为政昏聩,然其心思精巧,才情天成,后人对他纵有百般嫌厌,脱其游览系园,亦将抚掌称妙。
这天傍晚,薛青玄与董齐在游廊上折曲而行,身畔怪石棋置,密筱相翳,待转过一道短垣,眼前豁然开朗。江南的空明烟水绕过他们脚边,一直滑向石间平湖。湖心有一亭,亭下弦索声声,莺钗成行。戏台上的水袖翻动四角的香云,一缕缕向对岸荡来。弘光帝坐在岸边,宽大的袍袖被月光晒得冷白,他正斜倚熏篮阖目听戏,日啖珍馐的面庞苍白而消瘦,竟看出些许年寿不永的不祥之兆。常九思见薛青玄到来,躬身走到皇帝身边,“皇爷,薛首辅来了。”
“臣薛青玄、董齐叩见皇上。”
“平身吧,”林又汲慢悠悠地将眼皮打开,目光在薛青玄身上转了转,又在董齐身上碰了碰,慵懒地喘出一口笑气,“薛爱卿,你怎么可以把世俗之人带进园子?”他又将头撇向身侧,声音仍旧是轻飘飘的,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不过念在冯爱卿也将外人带到了朕面前,法不责众,这次便都不罚了。”
薛青玄随皇帝的目光望去,看见冯渊与廖图南,二人不自在地起身,拱手向他们致意。
“谢皇上宽宥!老臣今日唐突,实是有天大喜事禀告陛下,”薛青玄的凤目弯下一抹谦恭的微笑,“日前江永于湖广剿灭白教叛军,特命董齐进京献俘。如今首恶丁之航已被槛送至镇抚司,正听候皇上发落。”
林又汲的手指敲着戏中的节拍,漫不经心地应道,“朕知道了,献俘的事情让礼部去办吧。”
“臣遵旨,”薛青玄再拜,“启禀吾皇,自我朝南渡以来,百姓士卒恓惶不安,多有亡国丧邦之惧。今江恒之以一场大胜振奋人心,肇启兴复,功不可没。还请皇上布施德泽,恩赏守城平叛的全体军民!”
“便由你们内阁拿主意吧。”
“回陛下,江恒之为长沙军民请赏,表奏三日前已至内阁。经六部堂会,众臣皆以为所陈条目恰当合度,可以施行,”薛青玄从袖中取出一份章疏,呈到林又汲面前,“恭请皇上圣裁!”
林又汲方从红氍毹上的修眸纤腰中舍出一瞥,“江永怎么说?”说罢将广袖一扫,“既然薛爱卿认可,朕便不看了——对了,莫要忘了江永。”
“江永劳苦功高,理当厚赏,臣以为应——”
“江永虽立尺寸之功,却犯弥天之过,不仅不应厚赏,还应重加惩治!”冯渊突然打断薛青玄的话,“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皇上容禀,江永自督抚西南,飞扬跋扈,内藏奸回,偶得戡乱定倾之功,便生陵暴篡窃之心,若陛下不辨忠奸而误施恩幸,来日岂无司马、隋杨之乱?——此为长沙知府廖图南,因守城筹饷之事与江永频生龃龉,险遭江氏毒手。图南冒死请叩陛前,正要为皇上陈说长沙实情,令陛下不为巧言蒙蔽!”
廖图南膝行至林又汲面前,“罪臣廖图南叩见皇上!”他冲着皇帝三跪九叩,“罪臣要告发五省总督江永三大逆罪,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为死于江永屠刀下的皇室宗亲及官绅百姓主持公道!”
“你且奏来。”
细密的疼痛顺着脊骨向上蔓延,林又汲的脸上霎时变色,冯廖二人以为计谋得逞,回话更为理直气壮,“启禀皇上,江永以莫须有之罪名妄杀吉王,幽禁宗亲,侵吞府中财物,视太(河蟹)祖血胤如草芥,置陛下洪德于无物,其行违逆,其心险刻,此一罪也;江永到任以来,擅杀士民,鱼肉缙绅,官绅百姓脱有不满之言,即以专威封其口舌,脱有违抗之行,即以酷刑戮其性命,致使城中人心纷乱,咎及圣皇,此二罪也;江永揽湖广军政大权于一身,处处打压异己,侮慢官军,以私募乡勇为心腹,委帐中幕僚以重任,实欲割据西南,趁乱唱祸,令皇基有潜移之险,宣祚有倾覆之危。苞藏豕心,图谋不轨,此三罪也。犯此三罪,江永岂有生理!”
“一派胡言!”董齐气得满脸通红,当即反驳道,“皇上明鉴,长沙危如累卵之时,廖知府弃城中百姓于不顾,携家眷远避乡间,经江总督三番召唤而不履职,因畏上官追究,方逃往南京,寻求冯阁老庇佑——此事缇骑、御史皆有调查,陛下只需问询二者便可得知真相!”
发现自己被蒙蔽,冯渊将愤怒的目光钉在廖图南身上。隆冬的夜风极寒,吹得他目眦欲裂、发须尽张,吹得他耳畔隆隆作响,吹得他与身上的公服一同抖起来。董齐的声音似隔了茫茫山岳,却像一道道闪电劈进他的脑海,“至于廖知府所奏江总督之三大罪状,则皆为道听途说之无稽之谈:其称总督妄杀亲王,实则彼时吉王反迹已现,其后畏罪自尽,正因所募私兵抢先发难而为官军所平。江总督手握尚方宝剑,便宜行事无可厚非;其称总督擅杀士民,实则彼时城池被围,人心骚乱,被处极刑之官民,非因抢掠民户、扰乱公序,即因转播流言、斫丧斗志。江总督以重典稳民心,振士气,有何不可?至于鱼肉缙绅,无非指江总督逼捐一事,此事由在下督办,可以确言一二——敌军临近,城池岌岌,充富户之盈财以为军用,我朝早有先例。更何况每借一笔财用,董齐便书借条一封。如今白教覆灭,长沙转安,总督已在多方筹措,力求早日还款,又何来鱼肉之说?其称总督党同伐异,则更是信口雌黄。若廖知府稍察湖广局势,便知湖广巡抚移驻长沙,江总督蒿席待罪,被逐至衡阳寓居,若总督果真独断专行,岂能沦落至此?其称总督侮慢官军、器重乡勇,实则官军衣食充足,兵饷无缺,而乡勇只能以协助剿匪换取生资——分明是湖广巡抚持心不正,无法对官军及乡勇一视同仁,而如今知府倒黑为白,岂不可笑至极!”
冯渊自知落入下乘,仍寄望于通过诡辩挽回局势,遂咬住吉王之事紧紧不放,“吉王纵有千般过错,然宗室之事需由皇帝亲自裁决。江永擅杀亲王,便是藐视圣上,轻慢朝廷,理应从重惩处!”
“事出紧急,江总督只能先斩后奏。否则长沙内外交迫,万一不能保全,令叛军一路北上,直抵长江之畔,则留都危矣!”董齐丝毫不让,“皇上明鉴,江总督为保朝廷基业,不惜赴汤蹈火、忍尤攘诟。而朝中某些官员一味摇唇鼓舌,遥度戎机,恨不能将立功之臣尽数诛灭。陛下若受此人蒙骗,诏杀江总督,则我朝再无勇于任事之人,惟剩庸碌无为之官。以朦胧之人事、清谈之风尚思图中兴,可乎?”
冯渊本就看不起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此番听他含沙射影地羞辱自己,心头怒火更甚,“尔在强词夺理!”他暴喝一声,吓得台上戏曲戛然而止,“江永敢杀宗亲,分明反心已现。昔司马懿杀曹爽而魏祚速崩,桓玄诛司马元显而晋室颠覆,前朝之事历历,后人岂可不鉴?今陛下不惩江氏而任其恣行宇内,待其功高震主,命加九锡,皇上又将如何全身?恳请陛下为大宣万年计,速诛江永,以儆后来!”
董齐从未见过如此场景,一时也被冯渊的气势唬住。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顺着他的鬓角一路滑至脚边。静默之际,他听见湖心亭中箫鼓弦索之声复起,遂也跟着冷静下来,“魏晋之时,道济若存,胡马岂容南牧?两宋之际,李纲若用,赵家岂至北辕?若中有忌功之臣,则外无建奇之将。唐时卢杞为相,逼反怀光,宋史秦桧秉政,岳飞枉死,此皆孤忠被诬而王朝式微之前鉴(注8),皇上不可不慎而察之,”他掀袍跪下,“江总督绝无篡逆之心,昔吉王为图异志大肆敛财,总督收没其于官府,纵城池危殆亦不敢擅动一毫。一俟长沙解围,即命亲兵押运东来,任富户追索,官绅借贷亦不起封,唯听陛下处置。”
宁可得罪治下缙绅,也不敢得罪皇帝。林又汲再昏聩平庸,但身为天子察人知事多年,还是能读出董齐话中暗语。他“呵呵”笑了两声,“有多少钱?”
董齐听他如此发问,心中不由大安,“共值三百万两白银,”他俯身叩拜,“不出十日,便能运进内承运库。”
一听江永把钱全部给他私用,林又汲一改适才的慵懒,快步走下座位。他扶起董齐,兴奋地连说三个“好”字,忽然脸色一变,又四肢扭曲地跌回榻上。
“皇爷!”
“皇上,这是江永使的障眼法!您不能被他们蒙骗啊!”
“此事朕自有定夺,尔等听旨便是,”林又汲的面色痛得煞白,却仍旧咬牙推开常九思,尽力保持一个帝王的体面,“除了元辅,你们都退下吧。”
灯一盏盏熄了,人也一个个少。黑夜融化了园中的九州风物,只有湖心亭还在亮。“呀,看满目兴亡真惨凄,笑吴是何人越是谁?功名到手未嫌迟。从今号子皮,从今号子皮,今来古往不许外人知(注9)……”台上漫唱着他人的聚散与别朝的兴衰,一曲终了时,林又汲刚熬过又一阵剧痛。“西南还需要江永,不要杀他,”他疲惫地睁开双目,对薛青玄道,“随便找个由头,罚他几个月俸禄吧。”
“臣遵旨。”
“薛爱卿啊,”他从广袖中伸出满是斑疹与溃烂的手臂,牵住薛青玄的衣袍。那些斑疹好生奇怪,中央愈合而周围扩散,竟形如梅花一般。薛青玄还未看清,又见那只枯瘦的手臂骤然强直,高亢的痛吟灌入他的耳际,听得他毛骨悚然,“你从宫外再请些大夫,朕疼得快受不了了!”
注1:茶、水相关信息参考自张岱《闵老子茶》。
注2:引自文震亨《长物志》。
注3:参考自冒襄《岕茶汇抄》。
注4:引自唐朝卢仝《饮茶歌》。
注5:羊公碑位于今湖北省襄阳市的岘山,为纪念西晋著名政治家、军事家羊祜而建。史载羊祜登岘山,对同游者说:“ 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者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伤悲!”
注6:土崩瓦解之论参考自王夫之《读通鉴论》。
注7:引自张岱《陶庵梦忆》。
注8:参考自《鸣凤记·二相争朝》。
注9:引自梁辰鱼《浣纱记·泛湖》。子皮:即鸱夷子皮,乃范蠡经商时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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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五日京兆(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