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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 第33章 萑蒲伏莽(一)

作者:不窥园主人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3-05-22 12:32:42 来源:文学城

阁老亲扶灵柩归乡,县令携全衙前往吊祭,江府的葬仪办得一时风光无两。江永泡在充斥着哭泣声、谈话声、诵经声、唢呐声的湖水中,浑浑噩噩地将母亲送到父亲的身边。他向穴中洒下第一抔黄土,只听“嘭”的一声响。那声响闷闷的,突然就砸红了眼眶。

他生性淡泊,常疲于往来酬酢,如今却无可脱免。官场之上,拜祭与否、奠仪厚薄、赙金多少皆大有深意,增一分便觉伪,减一分便觉薄,真心哀恸者无非同僚、门生与亲友三类,无心插柳而得感怀者亦列其间——如内宫之陈公明,如镇抚司之朱壮,如雪窦寺之林书桐。江永将亲自为母亲做完佛事的林书桐——如今的圆智大师送出府门,转身接过沈蔚递来的一份书信。

信上言辞切切,全然尽是感激之语,又附赙金若干,无一不越至亲之礼。江永翻到信的最后一面,只见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姓名。

“送信者观面目不似本地之人,听口音又非来自京城,”沈蔚道,“备下如此重礼,却不知‘木梓’究竟何人?”

“木子为李,以李代唐,‘木梓’二字又与自身名讳暗合,”投入火盆的信纸很快化为灰烬,江永将目光移向西南,缓缓答道,“必是前唐王、今南阳王林新梓无疑。”

“人之一生,如负重行远,不可急于求成(注1)。”

安葬完母亲后,江永将自己藏进了四明山。在突然空闲的日子里,江永时常想起客居东瀛的岁月。记忆中的光影极久远、极破碎、极模糊,宛若渐染的层林倒映在波澜叠起的湖心,被风吹动、吹散、吹老。他忆起微咸的海风,交错的刀光,旧唐的殿宇……他忆起桂山庄,回廊下刹那成画,四时不同,日日有异,忆起龙安寺,庭院间白沙作水,水中有山,以十五颗岩石代之。有趣的是,无论观者以何种角度观赏此枯山水,总有岩石隐于目下——此乃造景者慎盈忌满、深藏慎露之意。

于是他忆起一个人来。

江永奉命出使之时,东瀛大乱初安。他未有幸与百余年乱世的终结者与江户幕府的首创者相见,唯一可供凭吊的是副画像,画上那个身着铠甲的中年人半跏趺坐,左手托腮,右手扶腓,神情憔悴而愁苦,完全看不出来日枭雄的影子(注2)。“三方原合战中东照神君败于武田信玄,单人独骑沿小道一路溃逃回城,其情状之狼狈为一生仅见,”年轻的幕府将军这样说起他的祖父,“他命人绘下自己的战败之像,悬于卧房以为警示。此后祖父以之为戒、步步为营,方成就不世功业。”

“百年乱世,人才辈出,令祖不以鸣闻九皋,而以默免灾殃,不以进取城池,而以忍得天下。所谓‘百忍成精,千忍成神,万忍成佛’,令祖确乎戡乱止戈、继往开来的东瀛第一人,”江永赞道,“然而独以‘慎’、‘忍’二字便能平定天下耶?令祖为固权势而戮其亲子,为夺大位而决战关原,非趁时而大展其翼、拔剑而起乎?”

“那我再同你说一个祖父的故事吧,”将军笑道,“昔日曾有丰臣氏的侍臣拜访家祖,言及七福神大黑天之功德——大黑天以人无食便不能活,故脚踩米袋,以有食无财则穷困,故肩抗钱袋,捏紧袋口以防浪费,时取金银以资生计。其人不论春夏秋冬,常以头巾遮面,以自知力所不逮而无所仰窥之故。如此,方可保全生涯,永享福寿。家祖应道,阁下之言合乎常理,然大黑天虽常以头巾遮面,一朝意决,便可随时取下。如此,则天地之间、四境之内再无遮碍,何处不可见,何地不可履?此之谓大黑天之极意(注3)。”

江永听罢,点头称善。

颢儿跑进内院时,江永正在廊下小憩。他刚刚沐过浴,尚未束起的青丝慵懒地垂在胸前,忽被一阵秋风扬起,在面颊上摩挲出些许痒意。小池中的微波与叶隙间的碎影在白袍上映下光纹,随着风势上下涌动。颢儿安静地站在榻前,伸手想为爹爹压住翻飞的袍角,突然两胁被人捞起,将他抱到膝头。

“爹爹!”

江永轻笑,用袖角将儿子的小脸擦干净,言语中满是宠溺,“又玩了一身泥,也不怕娘亲生气。”

颢儿憨笑,向爹爹展示自己捡拾的落叶,“爹爹你看,树叶越来越红了呢!”

“是啊,越来越红了,”江永揉揉他的小脑袋,轻叹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颢儿都两岁了。”

稚子不知急景凋年,在他眼中每一天都是崭新的。颢儿靠在爹爹胸口,自顾说起今日的见闻,“爹爹,山里有棵大树倒了,砸坏了许多小树小草呢。”

“是吗?”

“是昨晚的大雨把它‘轰’的一声冲倒的,”颢儿用手臂模拟大树倒塌的模样,先高高举起又重重放下,“李伯伯说,那棵大树的树心都虫子吃空了,虽然看起来高大,但被雨一冲就倒了。爹爹,那棵树好可怜啊。”

“是啊,好可怜呢,”江永心思微动,不知此刻怜悯的是树还是虚有其表、实已朽透的家国。他给儿子喂了口温水,又安慰道,“不过很快它就会变成泥土,从土里会长出新的大树的。”

“会有它之前那么高、那么大吗?”

“当然啦,会比它之前还要高大和茂盛呢。”

小孩子得到了父亲的保证,喜笑颜开地跑远了。

江泰看准机会走到江永面前,躬身道,“大爷,徐知县来访。”

“徐弘基?他竟到四明山来找我?”

“是,”江泰点头,“看他的样子,似乎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同大爷商议。”

“仓促来访,万分唐突,尚祈……”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分?”江永摆手打断徐承业的请罪之语,掀袍坐在他的身边,“弘基,究竟出了何事?”

“承业冒然叨扰,确有要事请求兄长提点,”徐承业也随之坐下,“不久前候青门外出了一桩命案,谢家的家奴因不满乡民郑滔低价买卖秋粮而挑起衅端,不料反被郑氏痛殴致死……”

“买卖秋粮的个中款曲,弘基可否见告?”

“是,”徐承业点头,“谢家乃正德间谢阁老的子弟,数十年横行乡里,蓄养仆隶更有千人之多。他们强占民田、垄断市肆、欺压百姓,早已惹得天怒人怨,却因在朝中根基深固而无人可以奈何。在余姚,这样的乡宦人家还有叶家、万家、卢家以及……”

“以及江家,”江永接话道,“好在江家未有家僮千人,不至豪横恣肆。”

“弟万无谴咎之意!”徐承业忙拱手赔礼,“实是情势危艰,弟不敢不以实相告。江家虽无倚势横行之实,却因与叶家、万家联姻而同受百姓嫉恨,兄长在朝为官,则更是……”

“不必再说了,”听闻家门被辱,江永心下难免不快,好在他快速调整好情绪,又神色平静地问道,“乡宦也好,劣仆也好,此事又与买卖秋粮何干?”

“兄长应知,秋粮征收多需折银,小农要将粮食卖出、换成银两,方能至县衙缴税。然而本地乡宦或开设店铺,或与粮商勾结,将秋收后市面上的粮价压到平日的一半,令百姓苦不堪言。而郑涛等人正是从中寻得商机,以六成价从城外收粮,入城后以九成价卖出,小农市民纷纷乐之,而乡宦豪绅却恨其入骨。为了阻止外人打破粮价垄断,竟纠合群仆劫粮打人(注4),此番被郑滔反杀,虽在意料之外,却实为报应不爽……”徐承业见江永面色无异,又继续说道,“事发之后,郑滔前往县衙自守,被快班当场逮系。此案本不难判定,不料百姓苦乡宦欺压久矣,纷纷到衙情愿,望弟宽宥郑滔……弟固知法不容情,然涉及民心向背,本欲将审判稍加延宕。然而谢家将此事上报绍兴府,知府命我五日内必须结案,而今日已是第四日了。”

“这么说,明日弘基将升堂处理此案?”

“确是如此,”徐承业站起身来,躬身向江永施以一礼,“郑涛一介乡民,其命不贵于贩夫走卒,亦不贱于卿相王侯。如今放之则官怒,杀之则民乱,弟进退维谷,还请兄台救我!”

江永将茶水默默饮尽,又沉思半晌,叹口气道,“弘基,你让我好生为难。”

余姚有南北双城隔建江相望,北为治城,南为新城。县衙设于治城南齐政门内,最南为仪门,有门三座房五间,内为甬道,道上设戒石碑一座,碑后为县衙治堂。其时月隐星淡,天**曙。衙中传来三声云板响,徐县令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大堂,“升早堂。”

“是,”承发房司吏拱手应承,转身望向堂中,“阴阳报时!”“今日早堂卯时二刻。”

“皂吏报门!”“澄清门昨日按时启闭……”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依程式进行,待皂吏汇报完最后两座水门的治安状况,堂上又再次恢复了沉寂。

“今日早堂作何料理?”

“徐县令,府尊限你五日内了结郑滔斗殴杀人一案,今日已是最后一日,”坐在一旁的绍兴府师爷眉头轻拧,不满地插话道,“难道县令还想稽滞包庇不成?”

“弘基,你让我好生为难,”江永放下茶盏,声音清如寒泉,“郑滔殴人致死,贤弟依律绞之便可,何需瞻前顾后、畏首缩尾?今官府、乡宦、市民、小农齐涉案中,其间错综复杂,已难轻易解决。兄以官府之身、乡宦之名,一朝挺身而出,不欺百姓,便惹官府,不见弃于乡宦,便见忌于小农。如此,岂非自著于炉火之上?江永愚鲁卑怯,请贤弟恕兄无法相帮。”

“既要放告,八字墙外可曾公示?被告人证物证是否俱在?”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徐承业捏紧了拳头,“那便请他们上堂吧。”

仪门缓缓打开,被告人谢勉带着一众家仆穿过甬道走进治堂。华贵的锦衣拂去戒石碑上的落叶,露出“公生明”三个大字来(注5),“咸嘉四年贡生谢勉,见过徐县令、汤师爷。”

一同涌入县衙的还有喧嚣的人声,如江海浪催,却比往日更高、更急。隔着狭长的甬道,徐承业看不清门外究竟站着多少百姓,推测应不下数百。他们争执着、呐喊着、叫骂着,无数的手影在徐承业的眼底挥舞,无数的声息在他的耳膜跳跃。徐县令呆坐堂上,半晌无言。

“徐县令?徐县令!”

“嗯?啊,”徐承业被师爷唤回神志,又道,“带原告郑滔上堂。”

衙役将郑滔从县狱提出,押到县令面前。这是一名再寻常不过的中年农夫,面色黝黑、体格粗壮,言辞中带着泥土般的质朴与憨直,不用多少审问,便已对自己失手杀人的罪行供认不讳,“那个韩业是我杀的,他们一伙抢我的粮担、打我的兄弟,我给了他脑袋一拳,谁知他当场就死了。”

“凡斗殴杀人者,不问手足、他物、金刃,并绞!”

徐承业当下反驳道,“明明是韩业白日抢掠在前,郑滔迫而反抗,过失而致人伤亡。纵使不能毫不追究,也不应以斗杀论处。依本朝律法,过失杀伤人者,应依律收赎,给付被杀之家……”

“徐县令说过失伤人,不知有何证据?”师爷抓住徐承业的话柄,“仵作验过韩业的尸体了吗?通详文书何在?”

“传仵作上堂!”

余姚县的仵作名叫牛二,是位身材短小的老汉。他步履蹒跚地走进治堂,花白的发须在风中微颤,“小的牛二拜见县尊,拜见师爷!”

“牛二,凭你多年勘验尸体的经验,能否看出韩业是因过失被杀?”

“回县尊的话,韩业死前被人连戳六枪,枪枪致人死命,若说是过失杀人,恐怕……”

“你胡说!”

牛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打着颤,真像是一副受惊恐慌的模样,“通详文书和仵作甘结俱在,恳请县尊明察!”

“连戳六枪,如何算是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到?便是世仇家恨也不过如此吧——郑滔,你蓄意杀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只是挥拳将他打倒,从未拿枪戳他!”郑滔大声申辩,“我一个农民,如何会有那样的兵器?”

“你没有兵器,并不代表你不能抢夺韩业的枪将他杀死,”师爷冷哼,向堂下问道,“可有相关物证?”

一把带血的长枪扔到郑滔面前。

“你们栽赃枉法、污我清白!县尊,这……”

“此事原委已经大明,郑滔与韩业发生争执,故意害其性命,”谢勉打断郑滔的呼告,从位上缓缓站起,朝徐承业躬身作礼,“请县尊秉公执法,还余姚一个朗朗乾坤!”

你们早已串通一气,还需我秉什么公、执什么法!徐承业已经出离愤怒了,他只觉自己怒发冲冠、汗毛倒竖,若有刀剑在手,非要将堂下道貌岸然的士绅典吏都砍上一遍不可——可他无兵无权,能做的不过是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抗议罢了。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谢勉与师爷还在反复催促,徐承业不置一言,只是枯坐。

堂外的声音愈发鼎沸,越来越多的百姓聚在县衙门前。他们挤挨着、推搡着,如同澎湃的潮水冲刷着脆弱的堤坝,随着一声爆响,他们竟越过了衙吏的封锁,冲进仪门里来了!

“徐县令,此案真相昭昭,为何还不宣判?难道要请府尊亲自批示审案结果、追究你包庇凶犯之罪才肯罢休吗?”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尔等行不法之事、欺良善之民,就不怕天理昭彰、因果轮回吗?”

师爷先是有一瞬的错愕,随即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徐县令可不能血口喷人啊……”

他的话语被冲进治堂的百姓打断。汪洋浩瀚的人潮瞬间将堂上所有人淹没,郑滔如英雄般被众人抬出县衙,一位手持利刃的屠夫上前,很快便将镣铐拍断。谢勉在家仆的保护下步步后退,好不容易逃离生天,脸上、身上已落了不少拳脚,看上去狼狈不堪。百姓向座上的县令与师爷冲去,皂隶横刀欲拦,厮打间伤及无辜,激起他们更强烈的愤慨……徐承业看着混乱的大堂与疯狂的百姓,耳边喊杀声与呻吟声连绵不绝,只觉生平所学竟为空论,一时不知何事可做。怔愣之间,人群中有只手将他迅速拉下座位,他未及反抗,便被拽向治堂的后门。

那人带着他穿过川堂,绕过东北的荷花塘,向北面的廨署奔去。急于讨求公道的百姓仍在他的身后穷追不舍,徐承业跟着那人跑出廨署后门,竟一路闯进秘图山中。

他们躲在一块巨石之后,见无人追来,方才瘫坐下去,将粗气缓缓喘匀。徐承业擦干额上汗水,充满感激地对身边的人说道,“恒之兄,今日多谢了。”

注1:引自德川家康家训。

注2:即《德川家康三方原战役像》,又称《颦像》。传为三方原合战失败后德川家康命人画出自己狼狈的样子以供时时激励,然而后世研究发现这张画像实际是长筱之战中德川家康的形象。画中人的姿势实为半跏思惟坐姿,表现的是多智,而面部表情是苦苦思索而非憔悴忧愁。本文为剧情需要,仍将此画假定为三方原会战后所画。

注3:故事引自火坂雅志《德川家康》,词句有所改动。

注4:秋粮征收与百姓-乡宦矛盾情节参考自柯山梦老师的《铁血残明》。

注5:引自《荀子·不苟》:公生明,偏生暗,端悫生通,诈伪生塞,诚信生神,夸诞生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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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萑蒲伏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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