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何处问长安 > 第105章 风雨西楼(四)

何处问长安 第105章 风雨西楼(四)

作者:不窥园主人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6-16 14:51:13 来源:文学城

当载有国礼的马车疾驰于关中平原,江颢尚不知长安将度过怎样一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在拱卫京师的十万雄兵面前,李亨的上千乌合之众实在单薄得可笑。可他们的鲜血还是染红了钟鼓楼上的花灯,涂满了延明门前的广场。红色的潮水吞吐着悲愤与不甘的泡沫,沿着道旁沟渠,一直流向万户千家。

长生殿中枯坐一夜的永宁帝李鼎在次日拂晓接到战报,太子李亨谋逆未成,被乱箭射杀于延明门外。皇孙李献在攻打武库时不慎引爆火药,顷刻间便尸骨无存。至于王府其他部众,除绝大多数已战殁街巷外,凡溃败逃亡之人,一经搜出,当即斩杀,并悬首级于城门之上,以为后来不臣者炯戒。

李鼎丢下战报,闭目说了声“好”。一种难以言明的酸楚从骨髓里泛上来,令他的面颊抽搐片刻,眼眶温热一阵,又被折叠成窄小的愧疚塞进心里。顺帝平静地躺在榻上,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陛下,梁国公求见。”

“朕不欲加诛其女,让他回去吧。”

“是。”

不一会儿尖声又起,“陛下,武威郡公前来问安。”

“让周洛即刻出宫,多停留一刻,朕就削了他的爵,罢了他的官!”

“是,”太监弯腰退出寝宫,很快又匆匆返回,“陛下,淑妃携皇长子前来问安。”

“不见!”茶杯“嘭”的一声砸碎在地,李鼎翻身坐起,“太子刚死,她就要带李元来耀武扬威了?如此蠢笨轻狂、不识大体,怎配做将来的一国之母?”

太监匍匐在地磕头如捣,满口念着“陛下息怒”,却令陛下更加烦躁。“滚出去吧——慢着,”李鼎叫住他,“告诉李元,就算太子死了,他也只是皇次子,叫他收起不该有的心思,好生读书、习武方是正道!”

“是。”

“回来,”那名太监已退至门槛处,又被罕见如此优柔寡断的皇帝叫回榻前,“传旨礼政部,叫他们拟定太子葬礼的规格,限明日前报上来,朕要亲自裁夺。”

马车猝然停下时,江颢捏紧了手中的书信。车厢寒凉,四壁都像是结了冰霜,外面的谈话声隐约微弱,内部的呼吸声更无可闻,双方都默契地压抑着音量,生怕不小心将冰震碎下来,砸破各自的最后一线希望。宣使四人在静默中面面相觑,待听闻一众马蹄远去,车轮又辘辘转动起来,江颢立刻掀开窗帘,焦急问向送伴的京山伯陈靖和礼政部主客司从事孙修,“发生了什么事情?”

并没有人回答他。

陈靖是行伍之人,笨嘴拙舌,不知该如何回答。孙修饱读圣贤书,却从未听闻过如此惨烈的离经叛道之事,亦不知该如何回答。一场联宣还是联景的政见之争,如何激化到子弄父兵、拼死一搏的地步?一夜之间,高启引兵赴京的传闻席卷京师,陛下轻信谣言,故而急调兵马,下旨缉拿“幕后主使”太子。太子既忿且惧,迫而兴兵,闹了场尸骸枕藉、血流成河后终于事败身死——因果分明,毫无可疑之处,可为何又那样蹊跷,偏偏赶上结盟初成却未付诸实践的时刻?稍早一时,则和议未定,作为朝中亲宣一派的太子依旧举足轻重,稍晚一时,待双方调集兵马,协同开战,擅动太子又将引起宣方猜嫌。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时刻,堂而皇之地用一则谣言将太子逼入绝境,既告知宣使此乃顺朝内政,与两国和盟毫无干系,又借保护之名催促他们启程,断绝太子向别国求助的机会。当真是一招绝世妙棋!如此心思缜密又胆大包天的人物,谎报军情的事做得,诬告谋反的事难道就做不得吗?二十三日夜叩宫门的人在他们的指使下向皇帝告变,揭开了以“莫须有”冤杀储君的序幕,周洛和孙立言的党羽各自站在皇子李元、李贞的背后,就连太子妃也为求自保入宫告发。全天下的人中,又有谁会允许太子调查出事件的真相?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自太子返回长安,就没有人想让他活!

不,自高皇后仙逝,太子出镇榆林,他的羽翼被偏心的父皇一根根翦除后,就没有人想让他活!

原来一张扑杀太子的罗网早已织就,而他孙修也是其中一员!

猛烈的寒风批颊而过,众人纷纷掩面缩颈。孙修任身体与思绪在马背上颠簸,突然向风刀张开口舌,用沙哑的声音唱道,“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孙老鬼,你发什么疯!”

“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白日……不照……我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

孙修一唱三咽,愧疚的泪水在满脸沟壑里纵横。他本是礼政部最不起眼的文吏,因受太子赏识,得以改吏为官、升任主客司从事。为报恩主知遇,他合该恪尽职守,推行“联宣抗景”之政矢志不渝。谁料自太子受遣出京,庙堂风向陡转,同根同源,言称“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的宣朝,忽而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仇雠;胡虏异类,言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注12)”的景朝,一转又变成愿与登坛歃盟、交分天下的上宾。孙修并非骨鲠之人,他失去了太子的依靠,不得不在武威郡公周洛与凤翔节度使纪晃的要挟下背叛前衷……那夜席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一支冷箭擦过孙修的胸膛,射向时空的荒原。它从延明门的上方飞出,直接洞穿了太子的心脏!

是他的懦弱和背叛害死了太子!纵有百身,如何可赎!

孙修嚎啕大哭,不知是哭太子,还是哭自己,不知是为太子的英年早逝、含冤而终而哭,还是为自己的柔懦无能、为虎作伥而哭——也许还会为陛下而哭,哭他为何是非不分,自毁长城……记忆中的光影与眼前的景致虚实相叠,忽有一瞬交感:太子身骑骏马,正遥指江山,与车中的宣使谈笑风生,而他孙修,合该死于宫门之下!

“梁甫吟,声正悲。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屼当安之(注13)!”

陈靖听不懂他在吟唱什么,却也跟着呜咽起来。

消息送达后,顺帝以“拱卫京师”之名召回禁军。护从使团的兵马,便只剩下李亨躬自挑选的亲随——这不是天子的苛待,而是他最后的仁慈。

江颢不等抵达下一处驿站,当即从还没停稳的马车上跳将下来。他在层叠堆积的国礼中搜寻,很快找到了李亨信上所说的红漆描金龙凤呈祥纹衣箱,“请把此箱打开!”

护卫面露迟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开它做什么?”

江颢一把推开护卫,抽出袖中匕首向捆扎的麻绳割去,孙修赶忙拦到他的身前,“江编修息怒!国礼事关两朝盟好,未至陛前,不宜启封检视,何况荒郊野岭,匪寇猖集,国礼旦夕有失,你我都担当不起啊!”

“我有贵朝太子遗命,即刻打开此箱!”

江颢的态度从未如此强硬。孙修的目光瑟缩一下,忘记去辨别对方手中书信的真伪。他背手走向马车前方,权当对此事毫不知情。待卫兵解开绳索,解封开箱,眼前的一幕令所有人惊愕失声。

箱底和四周铺着大红锦被,小小的李默躺在中央。他的双手与双脚绑着棉布,嘴里塞着湿漉漉的手帕,冷风不停灌进来,他便安静地蜷起身子,既不乱动,也不哭闹。江颢含泪抱起全身冻得通红的孩子,手忙脚乱地帮他解去束缚。然而李默毫无回应,只是安静地看向长安的方向,不知是依旧履行着向爹爹的保证,还是早已被北风吹得神志昏沉。唯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右手紧紧捏着一支风车,那是爹爹给他买的最后一样玩具。

沉寂多年的系园,倏忽响起朔管胡琴之声。

“本朝祖立国之初,殿中韶乐悉用北曲,驯至嘉靖以后,竹枝水调盛遍四方,北曲倒如广陵散一般,渐至湮没无闻了,”台上的老伶歌喉苍哑,和着北调弦索,唱“尘满征衣,叹飘零一身客寄(注14)”,陈公明轻掸袖口,慨叹道,“可见宣人之忘北方者,甚早于南渡。教坊群优耽唱江南之乐时,谁复洒新亭之泪?”

“宗主爷(注15)博闻强识,心忧社稷,是我等万万所不及。小的们做了一辈子的奴婢,心里就只想着如何伺候好皇爷,那些个国家大事,却是完全不省得的。”

陈公明看向下首一脸谄谀之色、不住点头哈腰的秉笔太监彭简,在心里冷笑一声,“尔等乃潜邸旧人,却能不居从龙之功,仍安心给人当牛做马,真是难得,”他满意地看到对方面色微变,“在下便无这般好运,自小进得宫来,接连侍奉过自万历至隆武共六朝天子。回身想去,真如秦楼枕上的南柯一梦。旧恩远离新客至,人间岁月如流水。待到人老珠黄、容颜不再,便是掩门闭户、退位让贤之时了。”

“倘若宗主爷这样的人物也要如此自比,那我等可是连她们房里倒去的香灰都不及了。何况朝中倚为栋梁的几朝元老,哪个不是迎来送往——”

彭简自知言语有失,急忙住了嘴。却见陈公明神色如常,额头轻点,“说得不错。昔日弘光帝营造系园,特地于湖心设此戏台。所邀演者,仙圣帝王,文官武将,农夫商匠,痴男怨女,不一而足,每有阁老内臣陪侍左右,进奏紧要本章。先帝侧耳听之,常答以戏中之语——其素好戏剧如此。及至临终之际,先帝病势沉重已不能起,仍命内官搬移龙榻至此,点了最后一出《楚襄王阳台入梦》,”他嗤笑道,“‘岁事悠悠转毂,世路纷纷覆鹿,人醉我何醒,莫待黄粱先熟(注16)’,彼以高唐梦去,烟消火灭,可看戏之人恒有,戏台又何时空过?江山代代无穷已,一姓之兴替甚短,国家之运祚何长。断根之木,纵复干植崔嵬,华叶蓊郁,必归于槁亡。我只盼有狂风暴雨将其更速摧落(注17),再栽新树支撑苍穹!”

“宗主爷一番宏论,着实是……见人所不能见,言人所不敢言,”彭简岂听不出公明话中的大逆不道,支臂起身倒像是要落荒而逃,“天色已晚,我等还须回宫当值。敢请宗主爷恕罪,小的们这就告辞了……”

“且再饮一杯酒吧,”陈公明举杯环敬一圈,移到嘴边小啜一口,彭简便不得不领手下将面前杯盏一饮而尽,“汝等欲往南去,此事瞒不过我。昔成济为主弑君,寻被夷灭三族。今日尔等处境,何相似于成氏?大厦将倾,无干蝼蚁,不若在此饮酒,也能省却如许奔波劳顿之苦。”话毕,又敬一轮。

自弘光帝驾崩,江永力排众议,迎立唐王林新梓为君,朝堂诸公,不少心谤腹非,及至民间,更是众口嚣然:林新梓的唐王之位上溯高皇帝第二十三子林桱,与太宗一脉早已离分。何况神庙子孙未绝,乙未之乱中,先帝逃亡江北生死未卜,以薛青玄为首的大臣已迎立万历之孙、璐王林又池为监国。依咸嘉朝故事,皇帝若有不测,当由监国继皇帝位。谁知江永倚仗兵马横柴入灶,偏相中了一个远出五服之外的藩王。今岁朝廷拟向各省派驻镇监,杭州首当其冲,反应也最为强烈——杭州既是赋税重地、璐王藩府,又是元辅家乡、新政首区,个中利益错综纠葛,叫隆武帝既怒且惧。故而在各省联衔反对镇监的奏章中看见江流之名,新梓即刻召见江永,要求他致信胞弟,管束部下,勿违朝廷之衷。见璐王又池在朝野沸腾之际无所表态,新梓竟亲笔覆书,言自己“继承大统,得内外文武群臣公推,孝懿皇太后首肯,在万古自有至公,岂一二佞舌可以颠倒”,并称北伐在即,“凡高皇帝子孙吏民,咸当尽力,脱有异心,即自绝于皇天后土、列祖列宗,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彼时璐王身边恰有打算联络东南各省、图谋割据的官吏,又池正犹豫不决,忽然收到此信,以为事情败露,竟在惊恐万状中悬梁自尽。自此,璐王绝嗣,国除,百姓悯之,而朝廷的声望也因之大受其害。

远居广西的桂藩林又浞听闻此事,立生兔死狐悲之心。为求自保,他向朝廷请命,愿自将水师沿海而上,助王师克服鲁、豫、冀、辽,瞻仰本朝十三代先帝。辞严意切,惜乎弄巧成拙,不知新梓当年正是因擅自举兵才被圈禁于凤阳高墙之内。好在新梓并不如咸嘉帝那般猜愎,他回复又浞,称“藩王不领重兵,此乃祖宗家训”,然其“宅心忠正,仍当重奖”。他诏赐又浞入太庙司香,并遣心腹彭简等人南下迎迓。然而璐王、先桂王之事皆殷鉴不远,谁知新梓会否对又浞暗下杀手?今日陈公明在系园设宴,正是为了阻止此事。

召桂藩入京之事甚为机密,为避人耳目,新梓下诏用的是中旨,所托也不过潜邸时的三五心腹。彭简万不知公明已知晓此事,他瞪大了眼睛,想要起身逃离,却发现手脚麻木已无法动弹。他那僵硬的嘴角流出惊恐的涎水,断续地牵扯出“酒里有毒”四个字。“我在酒中放了草乌,早说过,不会叫你们离开的。”听那厢回应得如此坦荡,他愤怒地看向陈公明,只发现自己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模糊……

“莫要误会,在下对今上不忠,待先帝、思庙亦无效死之心,”公明放下竹箸,缓缓绕出几案,他将笑脸翻成恨意,在荧蓝的月光下犹如夺命的鬼魅,“只是看着他们敲吸百姓骨髓而生,占据子女玉帛以享,恍然不知罪孽深重还要争得有滋有味,我就觉得恶心!我这奴才真是做够了!”

“我六岁入宫,断了子孙根,趴下来给主子们当狗。穿主人赏的布头,吃主人剩的饭菜,帮主人说话,替主人办事,升降荣辱,尽数决于主上,喜怒生死,半点不由自己。饶是如此,外头的人还一面瞧不起咱们,一面又羡慕得眼红。你道为何?因为咱们能稳稳当当地给主子们当狗!” 陈公明的声调陡转激昂,“我上头原有五位兄姐,他们不是死于战乱,就是死于饥荒,尸骨扔在路边,不知填了哪条野狗的肚子。我的父母为躲避征役逃进深山,却被山里的狼活活咬死!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一辈子与人为善,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这究竟是什么世道?终日劳劳、无时或息之农,起早贪黑、驰驱奔走之工,背井离乡、风餐露宿之商,尽虐之于官吏,虐之于豪绅,虐之于匪虏,虐之于权贵,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就连自以为优越的官绅士子,不也被四书五经驯化之,官阶俸禄羁络之,长少尊卑奴役之,东厂缇骑监视之?那些权贵言称‘践土食毛之恩’,可到底是谁食谁之毛,谁践谁之土?难道他们夺去了我们的土地财产,我们还要感谢他们吗?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他回头望向下属,黑乎乎的一团,已是一动不动了。

陈公明饮酒不多,中毒也浅。发觉园中仅剩自己一人清醒,情绪也被月光漂洗得淡薄,“唯一对不住江元辅,他与我详论蜾蠃螟蛉之谬,亦称‘功成不必在今日’,可我等不及了,”公明喃喃道,“这一天要早些来才好,我的霁儿,不能生活在这样的世道里……”

公明在系园的各处泼上早已备好的桐油,踉跄坐回湖边时,自己也没了力气。他打翻烛台,坐进迅速蔓延的大火中。温暖的空气幻化出瑰丽的色彩,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公明仿佛又看见了自己的妻女,她们倚在窗边,正安恬地欣赏着天边的皓月。公明抬头望见那轮玉盘,便欣然而笑。

总算点清本年所征秋粮的江永走出内阁,看到远处升起滚滚浓烟。

丑牌时分,隆武帝仍未安眠。系园起火,彭简被害,公明自戕,奇诡之事接二连三,都牵连着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林新梓一时犹疑不绝,竟不知先处理哪件才好。直到江永深夜求见,才明白替他做选择的人终于来了。

“天地祖宗共鉴,朕绝无谋害桂藩之意。朕年老兵衰,旦暮入地,而太子年幼轻佻,难寄天下之任。朕召桂王入京,实欲效仿南宋高宗,禅宝位于贤王,还帝系于太宗,这不也正合了朝野内外的心意?”

江永刚从火场奔来,一脸炭污未及擦洗,颓然跪在殿内,神志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他感到十分疲惫,既不愿分辨新梓的话中有几分真心,也不愿追究系园的大火有什么根由,只是以头触地,哑声说道,“臣谬膺顾命,精诚未孚。忝列朝班,无以辅治。伏望陛下愍臣衰病,许臣乞骸骨归,避贤者路。”

“你说你要怎样?”林新梓霍然起身,“你要离开朕,就为了区区一个阉人?”

“若陛下与臣仍系狱中,与阉人相较,又有何高贵可言?”

在林新梓的心中,江永一向是克制的。他的智慧始终笼罩着怀疑与恐惧,绝少释放出激切的情感。可是眼下为了陈公明,他竟“不顾君臣大体”,在自己面前蓬头垢面、口出怨言。新梓的胸口翻搅着愤怒和委屈,快步走到江永面前,“江元辅,你是在有意气朕吗?”当初你在诸王之中择我为君,令我终日焦劳,动见瞻观,如今威胁要抽身远走还不够,非得再冷眼刮去我一层血肉?他一把将对方推倒在地,痛声骂道,“陈公明岂真是公忠体国之人?他勾结官绅,中饱私囊,干涉军务,染指司法,说一句罄竹难书都不为过。而你,就那般信任他,如此怀疑朕?”

江永不答。他索性躺在殿中,用衣袖盖住了双眼。

烛光流泻到江永身上,浅色的影子被拉伸数倍,在新梓眼底微微打颤。他的怒气更甚,口中喷满了咸腥的血气,“江恒之,今日之泪,你竟是为谁而流?为陈公明,为先帝,为大宣,还是想为你的九族?”

话一出口,新梓便感到后悔——他何敢拿九族性命威胁贤臣、用帝王威权制驭江永?自己不过是江永立起的木胎泥塑,看他日日焚香行礼,便以为他真会信仰神明不成?一句无心之失,尤甚于多年在朝政、宗勋问题上的反复试探。他无法想象一个丧失理智的江永,故而当江永撑臂起身,平静直视过来时,新梓无来由一阵心慌,突然想要夺路而逃。

但未等他挪动双足,将倾的玉山已覆压而来。新梓绷紧脚背,看江永的身形不断放大,眸中一点寒芒先至,他被猛地一推,“你是我的建文帝,我是你的方孝孺,只怕哪天你也烧了这宫殿,让别人杀我的十族去!”

林新梓被推得向后趔趄几步,在太监们赶到前稳住了身形。江永松开扶住皇帝胳膊的手,跌坐檀木座椅剧烈喘息。

“皇爷,您——”

“退下!”

隆武帝呆看着自己的元辅,竟连脾气也忘记要发。江永因急促的呼吸牵动了肺的旧伤,只顾着咳得面红耳赤,似乎也没有继续宣泄的打算。经江永这么一闹,新梓反倒消了气——他自认卑劣,对于永远冷静、明智、正确的圣贤总倦于跟从,反而是七情俱全、偶有失态的凡人更得他的欣赏。若这位伟大的凡人再为他添上一抹真心,嬉笑怒骂略同于布衣,匪惟君臣而已,那他林新梓死有何憾!

新梓走到江永的身边,缓声慢语,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哪里是建文帝与方孝孺呢?前阵子朕还大病一场,到底也不年轻了,”他一面为江永抚背顺气,一面吩咐太监端来热茶,“不如做汉昭烈帝与诸葛武侯,再吵再闹,总归还是要北伐的嘛!”

喘息停匀之时,冷汗已经濡湿了他花白的发鬓。江永握起染血的手心,轻叹道,“汉昭烈帝倒是不会灭诸葛武侯的九族。”

“自然不会,永远不会。昭烈帝可是将大汉公主许给了武侯之子,他岂舍得伤害自己的女儿和外孙?”

嫁与武侯之子诸葛瞻的公主并非昭烈帝刘备之女,而是孝怀帝刘禅之女。林新梓博通典故,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江永转头看他,也没有指出,只是默然点了点头。

隆武九年立春,上以江颢为驸马都尉,尚皇长女平阳公主。

注12:引自《左传·闵公元年》:狄人伐邢。管敬仲言于齐侯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宴安鸩毒,不可怀也。《诗》云:‘岂不怀归,畏此简书。’简书,同恶相恤之谓也。请救邢以从简书。”齐人救邢。

注13:引自李白《梁甫吟》。

注14:引自元代郑光祖杂剧《醉思乡王粲登楼》。

注15:明代太监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尊称。

注16:引自明代汪道昆《高唐梦》(即《楚襄王阳台入梦》)。

注17:引自梁启超《新民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5章 风雨西楼(四)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