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共有三层,吕老爷和吕夫人在二楼与金家的老爷夫人叙话,吕铸与桃姐儿在跟前侍奉,娉姐儿婷姐儿、吕娇娇,连同金家的三位小娘子便在三楼赏景。几位金家的娘子与她们年纪仿佛,都是温和有礼的,因着并不相熟,也不厮缠着没话找话,两家人各占了一个窗口,各自观看不提。
吕娇娇是三楼上唯一的主家,在家时诸多不成器,到待客的时候倒算是活泼大方,替两家通了姓名,又招呼茶楼的跑堂布置茶点,还陪着殷家姊妹说了会话,谈论了良乡与京畿龙舟赛的异同。过了片刻又与金家娘子闲谈,指了身上五彩丝线络的白色鸭蛋,夸赞桃姐儿的手艺,又请她们看新得的发箍。
回去之后娉姐儿忍不住向婷姐儿感慨道:“今日看龙舟的时候,我倒是对那个娇娇有所改观了,在家里再如何娇纵,见外客的时候还是很有分寸的嘛。”婷姐儿笑道:“可不是,今日早上的事情,想来她也不是有坏心,只是爱挑拣了些。”
娉姐儿闻言,想起自己在家里也是非常爱挑拣的一个人,婷姐儿分明比她更小,却总是相让。也多亏婷姐儿的不争,不然姐妹之间互不相让,想必早就有了隔阂。念及此,她面上一红,嘟哝道:“我怎么觉得你在指桑骂槐,影射我呢?”婷姐儿忙道:“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说话间桃姐儿那边派人叫请,今日是节令,主客必是要一道用晚饭的。饭毕在望海轩中盘桓了一阵,吴氏抱着昇哥儿,拿了个拨浪鼓逗他说话。娇娇看得有趣,向吴氏央求道:“娘,叫我也抱一抱昇哥儿罢。”吴氏笑着让出一些位置:“你可要小心些,别摔着他了。”
娇娇满口答应,朝昇哥儿张开手臂:“昇哥儿来,小姑姑抱抱。”昇哥儿被桃姐儿养得很是亲人,谁来抱他都不拒绝,咯咯笑着,冲娇娇张手。娇娇把他抱起来,桃姐儿在一旁护着,见娇娇头上的簪环还没拆,便笑道:“妹妹不若把首饰卸了,昇哥儿最喜欢亮闪闪的东西,仔细他扯你发饰,带起头发来可疼呢。”娇娇笑道:“不用,我拢共也没几个首饰,我把头偏远些,他够不着。”
话音未落,昇哥儿却把小鼻子一皱,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桃姐儿心疼儿子,连忙一把接过,仔细检查一番,才发现昇哥儿嫩生生的小腿上被娇娇的手钏硌了个红印子。桃姐儿爱子心切,忍不住向娇娇道:“方才就提醒过妹妹了——也怪我,话说得不清楚。”
桃姐儿素来说话委婉,娇娇却没有领会她的弦外之音,此时桃姐儿说得更直接了些,她才听明白,桃姐儿是想提醒她别硌着了昇哥儿。
娇娇觉得自己被嫌弃了,有些不痛快,噘起嘴儿退回吴氏身边。娉姐儿一直留心着吴氏和娇娇的神情举动,此时发现吴氏趁着娇娇横在殷氏姊妹与她自己之间,以为二人不察,不动声色地刮了桃姐儿一记眼刀子。不过这眼风也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随后她便开口数落娇娇:“你那钏儿镶珠嵌宝的,磕在肉上多疼啊,下回可小心些。”
娉姐儿有些担忧地看向桃姐儿,桃姐儿虽然遭受吴氏的瞪视,却气定神闲,好似没有察觉一般,依旧温柔地拍哄着昇哥儿。
昇哥儿在母亲的安抚之下渐渐止住了哭泣,婷姐儿便圆场道:“大姐姐,昇哥儿恁般可爱,也让我抱一抱罢。”桃姐儿笑着点了头,婷姐儿便将手上的钏儿褪下来,放到丫鬟手里,又把头上的一个蝴蝶发饰也拿了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抱起了昇哥儿,娉姐儿有些不敢抱,只凑到婷姐儿身边去看。
婷姐儿轻轻晃动手臂,逗昇哥儿说话:“昇哥儿乖乖,可还记得三姨?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还有我,还有我,我是二姨。”娉姐儿也指了指自己,满眼期待地看着昇哥儿。
昇哥儿有样学样,脆生生喊出一个“姨”字,睁大眼睛看看抱着他的婷姐儿,又看看另一边的娉姐儿,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让他觉得十分有趣,又有些疑惑。娉姐儿笑道:“可惜他现在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等他再大些,我们可以同他玩‘猜猜谁是二姨、谁是三姨’的游戏。”
娇娇在一旁看着,见娉姐儿、婷姐儿同昇哥儿玩得这样好,心中有些羡慕。昇哥儿刚出生的时候,她也新奇了一阵子,盘算着怎样对这个侄儿好。只是到底年小,性子又娇,见母亲吴氏对这个大孙子爱如珍宝,抱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将原本倾注在女儿身上的爱意都转移到了孙子身上,让娇娇感到十分失落,迁怒到昇哥儿身上,就有些爱答不理的。
小人儿对旁人的善意与恶意格外敏感,昇哥儿当时虽然还不会说话,却本能地有些不喜欢这个小姑姑,总不肯叫她抱。等娇娇自己醒转过来,意识到身为长辈和晚辈争宠太过幼稚,从而改变态度时,为时已晚,昇哥儿已经不太愿意亲近她了。近来在她的努力下,好不容易有所转圜,偏生今日又硌着他了,也不知几时才能回转。
婷姐儿察觉到娇娇羡慕的目光,冲她善意一笑:“娇娇妹妹要不要一起和昇哥儿玩?”说着环顾四周,注意到罗汉床上有一只布做的老虎,想必是昇哥儿的玩器,便示意娇娇拿起来逗他。娇娇依言拿了玩器再走过来,昇哥儿果然肯“赏光”,冲她嘻嘻地笑起来。
三个小姑娘和昇哥儿玩作一团,桃姐儿在一旁微笑看着,心道婷姐儿果真是八面玲珑,如此,即便遭到万昌隆的诋毁,一时留下恶名,等她再长大些,姚氏带着她出去交际了,和她打过交道的夫人小姐们定然会对她改观,倒是不必担心不好的名声给她带来太大的影响。
还是娉姐儿更需要她多花些心思,娉姐儿在外头的礼数倒是周全的,也挺懂得察言观色,偏生性子太急躁了些,喜怒皆形于色,这样的性子在交际时是有些吃亏的,尤其是当旁人先入为主地带着成见看她,那她的举动就很容易坐实“娇纵霸道”这样的评价了。
但这样的性子虽然吃亏,却也颇有打动人心的赤诚之处。回想起娉姐儿过来作客的种种场面,全都是一门心思关心自己这个长姐过得好不好,以长姐之忧为己忧,以长姐之乐为己乐。看见自己被为难,她比自己更加愤慨,着实让人觉得心头暖融融的。
余下的时日,虽然桃姐儿既要帮吴氏协理吕府家事,又要时不时伺候吴氏或是陪伴娇娇,但仍是抽出了一些时间与两个妹妹相处,含蓄而又委婉地劝谏二人要三思而后行,待人接物更宽和些。
娉姐儿与婷姐儿在吕家盘桓了十来日,便告辞回府,吕家人自是再三挽留,娉姐儿领着妹妹向吴氏施礼道:“多谢世伯母款待,本不该固辞,只是离家久了,一恐家中长辈牵挂,二怕落下学业,三忧太过叨扰,就此作别了。”
吕家虽然也请了一位女夫子教授吕娇娇读书识字,但吴氏不似余氏那般重视对女儿的教养,请的不是什么名师,只让娇娇些许识得几个字,不当那睁眼的瞎子便罢了。故而吴氏也没有开口邀请殷家姊妹同娇娇一处读书,见她们执意请辞,便打点了一些礼物,套了马车送她们回去。
出了吕家的门,再不必虑及受人监视,娉姐儿吁了一口气,便同婷姐儿畅所欲言了:“怎么说呢?在吕家住了十来日,感觉似乎不太好,但又不是太坏。那吕夫人对我们十分客气,对大姐姐也……还行吧,虽然明显偏心,但大面上也还过得去,我看她给大姐姐的东西,出手还挺大方的,在管家的事情上也没有为难她。”
婷姐儿接话道:“吕家姑娘也是如此,虽然有些小性儿,但本性也不坏,有时候觉得她也挺可爱的。”
娉姐儿点头道:“正是如此,”复又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从前我听娘口口声声说大姐姐嫁得好,我还当是怎么快活如意呢,谁知道竟是这副光景。大姐姐在家的时候,上至祖母,下至家中的下人仆妇,论起她来,没有一个‘不’字的,长辈慈爱,下人恭敬,我们平辈的兄弟姊妹之间也是非常友爱,哪里似现在,说句话也要看人脸色,得了东西还要先让别人挑拣。畅快了不能大笑,受了委屈也不能哭。若似这般也算嫁得好,那嫁人有什么趣味,还不如一辈子住在家里算了。”
婷姐儿笑道:“姐姐这是在说笑话了,若是一辈子在家,难免叫长辈替我们的终身大事忧心,真的嫁不出去了,还会被人指指点点。将来养老,好哥儿固然不会嫌弃我们,把我们当成累赘,但未来的弟媳妇焉知是什么性子,若刁钻些,我们一样要听些风话、受些白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