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恩典?”
安成还在云里雾里,殷宜桃却能窥出一点门道来,前些时候殷皇后替太子遴选嫔妾的时候,关淑妃那边也在大张旗鼓的挑人,京城里排得上号的官家、勋贵都叫挑过一轮。彼时殷宜桃还没入宫,听母亲余氏说过一句,知道这是淑妃娘娘正在择婿。
盟朝遴选皇子妃,必要依着祖宗家法,从出身清白的民人家里挑,到甄选驸马的时候,却没有那么严的规矩。自宣武帝往上数,宫里的公主娘娘们,有下降到官家的,也有嫁入公侯人家的,也有从民间择了青年俊彦尚主的,就只一条,公主的夫婿不得入仕。
既然没有规矩拘束,当母妃的自然指望着女儿嫁入豪富人家。从民间择婿,皇家赔的嫁妆再多,赏赐的汤沐邑再富庶,敕造的公主府再奢华,一个是天上云一个是地下泥,隔得这样悬殊,又如何能舒心衬意?官家最好不要,为官作宰的人家自然希望儿孙都能踏上青云梯,娶进一个公主倒是断了儿孙的青云路。勋贵人家也有些不美,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侯爵能有几何?多的是世袭降等的,保不住儿孙福泽,且勋贵人家的男儿郎含着金汤匙出生,便少了几分志气。
千挑万选,还是清贵人家最合心意。既是官家,担的却不是实职,又不必担心断了人家的前程。
关淑妃千挑万选之下,取中的正是这样的一户清贵人家。这一家子姓刘,家主是孝武年间的兵部尚书,因着多病早早乞骸骨,虽然没了尚书的实职,身上却还挂着从一品荣禄大夫的文散阶。刘老爷当官时颇具清名,在朝在野都赢得赞誉一片,故而如今虽然挂了职,在京中依旧是数得上的大家。而关淑妃替独生女儿相中的正是刘老爷的独生子,刘全让。
虎父无犬子,刘老爷年轻的时候是二甲进士,刘全让也不遑多让,如今年纪虽轻,却早已进了学,有了秀才的出身,等今岁秋闱高中,便是板上钉钉的举人老爷了,至于他往上要不要再考,就不在关淑妃的考虑范围内,只一心一计觉得其人形容俊秀又颇具天资,与自家如珠似宝养大的女儿很是登对。
论理皇家公主无论嫡庶,都该由着中宫皇后相看选夫,毕竟那才是可以名正言顺插手公主婚事的嫡母。可关淑妃却打了先斩后奏的主意,原因不言自明:宣武帝膝下的三个公主年纪仿佛,长公主福清只比二公主汝宁大了两岁,比三公主安成大了三岁,这样出挑的女婿,万一被殷皇后或者许贵妃相中,配给自己所出的女儿,她的福清又该如何是好。
故而关淑妃拍板之后,并没有问过殷皇后的意思,反而绕过她去求了皇帝,想着能由皇帝做主,非但不用担心皇后和许贵妃将女婿生生抢去,福清的亲事还能更光鲜些。只说福清今年也有十四岁了,到了说亲的年纪,自己觉得光禄大夫刘家的小郎君与女儿年貌相当,很是般配,求皇上做主,玉成此事。
宣武帝堪称一代英主,在政事上头脑清明不说,在后宫之中对着妇人之间的九曲心肠,他也是心中雪亮,一眼就看透了关淑妃的心思,也不摇头也不点头,只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女大当嫁,你为着福清打算是不错,可操持儿女姻缘之事合该是皇后的职责,你怎么拿这等事来烦朕?”
关淑妃自以为得宠,觉得自家开口求了,宣武帝怎么也该给自己个脸面,谁料吃了这么一个软钉子,当即便有些讪讪的,扯了扯面皮,强笑道:“这不是……皇后娘娘宫务繁忙,前些时候才为太子殿下充盈东宫,不得闲儿么。”
这话表面上是答了皇帝所问,实际上是在皇帝跟前不软不硬告了皇后一状,直指她不慈,一心只为了自己亲生的儿子操持,以至于耽搁了庶出公主的婚事,让她这个公主生母不得不越矩操心了。
可宣武帝是何许人也,关淑妃这点心思且不够看的,原还含着笑意,此刻听见她话音直指了皇后,登时沉下脸来:“这是什么话?皇后待皇子公主向来一视同仁,宫中上下有目共睹,岂能容你空口白牙诋毁皇后令名?”
关淑妃在后宫之中也是数得上号的宠妃,宣武帝待她素来和悦,她要挑些吃穿,同许贵妃打打擂台,宣武帝一向也还肯纵着她,何曾这般疾言厉色地对她说过重话。虽然话里头不带脏字,可宫妃面皮薄,听了这番训斥,脸色紫涨起来,红了眼圈跪倒在他跟前请罪。
宣武帝原是想让她到皇后宫中脱簪待罪的,在他看来,“后”与“妃”之间的鸿沟比“妻”与“妾”之间还更有如天堑些。皇后是他的发妻,是与他结发、同他偕老,百年之后躺进同一个陵寝的人。妃嫔不过是繁忙的政事之余调剂心情的可有可无之人,妃嫔之间为着他争风吃醋,譬如猫儿狗儿打架,活泼有趣,可这醋吃到皇后头上,就好比猫狗挠了主子,那就是该打该杀了。
只是说到底关淑妃不过是暗暗刺了一句,没有放在明面上说,且沅沅心慈,若关淑妃真的素服散发跪倒在坤宁宫外,倒是叫她为难了。
宣武帝念及此,这才作罢,摆手示意她起来:“下不为例。”
关淑妃吃了这通教训,不敢托大,只得等福清下了学,教了她一篇话,带着她往坤宁宫里去求皇后的恩旨。
她才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殷皇后就知道了她的来意,嘴角噙着一丝笑,也不去责怪她越过自己擅自给福清公主相看亲事,只请福清到后殿去用点心,令关淑妃将她挑中的人家细细说来。
福清坐在后殿,拿帕子托着一块鸽子玻璃糕,却不去吃,拿在手里一层一层地撕着玩。她知道前殿里头母后与母妃说的是她的婚事。论理这话不是未嫁的小娘子该听的,母妃带她过来,实在是很不庄重,似母后这般让她避开才是正经的规矩,可她却忍不住地上心。手里扯着点心,耳朵竖起来,盼着前殿能漏过来一丝话音。
母妃同她说起的时候,福清先是捂着脸装羞,可母妃却笑着拍她一下:“傻孩子,你这会子光顾着羞,等月老把红线拴在别人脚踝上了,看你往何处使力。”拉着她的手,细细把刘家的境况说了:刘老爷端方清正,刘夫人也是大家闺秀,未来的丈夫是青年才俊,又没旁的兄弟,只一个小姑子,也是腼腆斯文,教养得极好的。
说着说着,还拿出一张小像,是淑妃打点了她宫里的掌事太监,着人私底下画的刘全让的小像。
着实清俊,福清只瞄了一眼,眼珠子就挪不开了。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在闺阁之中也曾幻想过将来会嫁给怎样的一位良人。身为皇帝的头一个女儿,又是淑妃唯一的孩子,养尊处优这些年,福清的心气儿极高,早就暗暗发誓,将来定要厮配个才貌仙郎,举案齐眉才遂了平生志向。
且说殷皇后听过之后,面上未曾显露出否定之色,心中却已开始摇头。在她看来,这桩婚事实在难以圆满。刘老爷虽然是清贵,可刘家小郎君却未必也要往清贵一流走,看他年纪轻轻就进了学,便知是个勤学的,禀赋也算出众,这样的人怎甘心曳尾于涂,寒窗苦读定是要博个走马琼林的。让他尚了公主,就是断了他的仕途,还要刘家捏着鼻子感念皇恩,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结仇了。
只是在淑妃跟前,话却不好说得太透。殷皇后深知淑妃对自己表面上恭敬,内心未尝真的信服,若非自己素有贤名,子息出众,又得皇帝信重,只怕她与贵妃两个,仗着恩宠,未必没有动一动自己身子底下凤座的心思。
故而殷皇后斟酌之下,笑道:“淑妃慈母心肠,挑出来的定然是四角俱全的。就只一条:本宫见这小郎君小小年纪就恁般有出息,想必是个要强的,福清这丫头也是个刚硬好强的性子,挑驸马便该择个软和些的,才好举案齐眉。”
看看,果然!
淑妃面色一僵,心中已然认定殷皇后没安好心了。什么“性格不合”定是托词无疑,想必是见着刘全让这样好,便要伸手将福清的姻缘搅散了,留给自己嫡出的女儿。
淑妃恨不得飞奔到乾清宫把皇帝拉了来,叫他看看他心目中“待皇子公主一视同仁”的皇后是如何自私自利的。
淑妃心中微哂,但想到先前吃的训斥,面上不敢露出不敬之色,只干笑了两声,驳道:“两个人都是要强的性子,那才叫登对呢,往后夫妻敌体,劲往一处使,不比那性子和软的更加举案齐眉?”
殷皇后听出她话音之中的戒备之意,不禁生出“不知腐鼠成滋味”的感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