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跪在织锦的大红团花万字不断头纹样的地衣上,虽是隆冬时节,坤宁宫却暖意融融,燃着康妃娘娘亲手调制了进上的素心香,被这点子暖香一冲,黄氏压下心中那淡淡的酸涩之意,道:“儿臣向母后讨个恩典,请母后甄选品貌出众的秀女,为太子殿下充盈东宫。”
“这是怎的了?”年节下坤宁宫事多,不仅要主持宫中的大小事宜,还要预备抚恤宗亲、接见命妇、祭天祭祖等诸多琐事,是皇后一年里最忙碌的时候。
今年是太子妃过门之后的第一个新年,殷皇后还当是黄氏在礼仪上吃不准旧例,前来讨主意,抑或是听了京中的流言,想就太子亲征一事讨个准信,再不曾想到她提起的竟是这件事。
黄氏见问,也不起身,复又磕了一个头,恭声道:“请母后恩准。”
“你抬起头来。”殷皇后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慈爱,黄氏依言抬起头,却垂着眼睛,恭顺地不去看她。
殷皇后细细看过黄氏神色,再瞧不出半点异样来,便柔声道:“同母后说说,做甚要替舜哥儿充盈东宫?你可是听着了什么?”
黄氏低声道:“到今年春日,儿臣侍奉太子殿下便有一年了,蒙母后器重,太子怜爱,儿臣却一直无所出。忝为皇家媳妇,却不能开枝散叶,儿臣心中有愧。”
见四下并无旁人,连殷皇后最器重的掌事宫女都侍立在槅扇之外,黄氏放柔了声音,又补了几句:“倒也并非是听着了什么流言蜚语,只是今儿癸水又至,喜信全无,儿臣心中酸涩,便想着既然儿臣自己福薄,不如遴选了福泽深厚的妹妹们,早些替太子殿下绵延子嗣也是好的。”
总不能说是因着太子要亲征了,忧心他没留下血脉就马革裹尸,所以才急着替他纳妾,把丈夫往别的女子那边推。
这话传出来,贤良是贤良了,却难免叫人戳脊梁骨,说太子妃不巴着夫君好。
殷皇后心中也是有这一点隐忧,又怕儿子真的一去不回,又怕咒了儿子一去不回。
见黄氏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殷皇后神色微松,抬手叫她起来,又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去,亲昵地为她理了理鬓发:“好孩子,你也太小心了些。如今才正月里,还未满一年呢,又有哪个敢说嘴。便是母后,当年做太子妃的时候,也是怀上了舜哥儿,你景元皇祖母才替你父皇纳嫔妾的。”
黄氏嗫嚅道:“儿臣想着,选秀往往是在春日里,等儿臣在东宫住满一年,春日将尽,届时再厚着脸皮向母后讨恩典,就太劳师动众了。”
殷皇后摩挲着黄氏的手背:“你想得这样周到,母后再不依你,心里也过意不去了。”
黄氏抿出一个笑来。
到底是年轻,涵养再好,也做不到真的喜怒不形于色。殷皇后看出黄氏笑容里淡淡的寂寥与酸涩,又特意安抚了她一句:“你放心,舜哥儿再不是得新忘旧的人,便是进了新人,哪一个也越不过你去。母后是一心盼着嫡孙的,若是东宫里先生了庶长子出来,便由母后做主,抱到你膝下养着。”
三妻四妾是男子的定例,而大方端正,不含酸捻醋则是宿命对每一个正妻的要求。丈夫不耽于女色,婆母又心正,比来比去,自己已算是幸运的了。
黄氏心中最末一点酸楚也被抚平,过了元月,到二月里,由殷皇后做主,往东宫里赏下两名妃妾来。
只是世上哪有这样可巧的事,到三月里太子出征,东宫里依旧没有哪位宫眷传出喜讯来。
太子出征之后,殷皇后终日忧心爱子,难免忧思辗转,坐卧不宁。养在坤宁宫的二皇子禹哥儿与安成公主体贴母后心意,本就孝顺,如今更是加倍的小意,只求母后展颜。
这一日宣武帝正在考校儿女们的功课,见次子策论上有些生疏,两道浓眉一竖,便要斥责。安成素来与这位庶出的二哥十分和睦,赶紧替他求情,说二皇兄是忧心母后,百般哄母后高兴,这才生疏了功课的。
儿女孝顺,宣武帝自然乐见,便也按下了责备禹哥儿的心思,见一儿一女两个小人儿为着妻子长吁短叹,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心中宽慰,笑着指点了一句:“孝道不能放下,课业却也不能松了。将你们表妹接进宫里来住上一些时日,不就两全了?”
禹哥儿是男儿,这个年纪正是课业要紧的时候,可女儿家却不同,皇家的孩子开蒙早,像安成这个年纪,大课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学业的重心已经转移到针黹、理家的女课上头,殷宜桃与安成同岁,只月份比她晚些,自然比禹哥儿更得闲儿。
皇帝亲自下了口谕,比皇后发话还更快些,晚上提起的话头,到第二日,殷家长房的桃姐儿已经理了东西,到坤宁宫拜见了。
殷皇后看见侄女过来,心中果然高兴。殷宜桃是余氏的头一个孩子,被教养得懂事却不死板。她本就是安成的伴读,安成因着是皇后娘娘的小女儿,合宫上下格外偏疼些,便有些小性子,有着殷宜桃陪伴在身边,虽比安成小了几个月,行事却比她更老成周到,连带着安成也规矩起来,有淑女的样子了。
如今住在宫里,桃姐儿便与安成住在一处,二人同坐同卧,关系比安成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更加亲厚。下了学的时候,桃姐儿也未曾忘记家中祖母、母亲的嘱托,得了闲儿便往皇后跟前去,或是陪着做些针黹,或是替皇后抄抄佛经,口中说些家常,倒叫殷皇后觉得日子没那么煎熬了。
这一日安成同桃姐儿下了学,回到坤宁宫里,正兴兴头头地往正殿去,桃姐儿替她描的花样子,安成绣出来得了司衣司女史的夸赞,正欲拿进去给母后瞧瞧,却见坤宁宫的掌事女官苏氏侍立在殿外,笑吟吟地屈身见礼,笑道:“公主与殷大姑娘可是要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这会子不得空,两位贵人请先移步偏殿,偏殿备着蝴蝶卷子和梅香金乳酥。”
殷皇后治理六宫,同二十四司的女官说话的时候,是不会避着安成的,小娘子在闺阁中见得多些,往后自己上手管家理事的时候,心里自有一本账,遇事才不怵。此刻并非年节,坤宁宫中的恶客想来不是宗亲命妇,既然苏女官请安成避嫌,想必不是妃嫔就是旁的皇嗣在里头。
殷皇后行事公允,御下张弛有度,六宫无人不服,对待庶出的一众子女也是宽严并济,只是那起子人表面上毕恭毕敬,焉知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妃嫔之中,表面恭敬内里却爱滋事的,许贵妃算一个,关淑妃也算一个。许贵妃膝下的昊哥儿和汝宁公主,连同关淑妃所出的福清公主,耳濡目染之下,心中定然也是向着各自的生母的。
安成面露不悦之色,问道:“苏姑姑,殿内是谁?”苏女官欠身道:“回殿下的话,殿内是淑妃娘娘与福清公主。”
安成把下巴一抬,面露不屑,冷笑一声:“我当是谁。”边上殷宜桃知机,忙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安成也知道母后不乐见她们姐妹不睦,此刻若说出些不好听的,事后难保不被母后训斥,只得忍了气,彬彬有礼地同苏女官告别:“多谢苏姑姑,既然关母妃与福清姐姐在,我们便晚些时候再来。”
语毕便挽着殷宜桃的手,到偏殿用点心去了。
蝴蝶卷子酥脆,咬一口簌簌地掉渣,安成便拿帕子托着,小口地吃,待咽尽了,饮得一口玫瑰蜜卤子调的水,见四下再无旁人,这才哼得一声:“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回也不知是关淑妃又和许贵妃争东西吵嘴呢,还是福清和汝宁又闹了什么不和,才求到母后跟前。”
殷宜桃听见安成说话,便将手中半个梅香金乳酥放到帕子上,听她话中带气,悄悄笑道:“叫姑母听见你这称谓,又要请尚仪局的姑姑们给你立规矩了。”
安成吐舌道:“好妹妹,对着你我才敢说的。当着旁人,我自不会不敬尊长。再说了,她们若有为人尊长的样子,我也不会如此这般。”
许贵妃与关淑妃不和,两人又都是掐尖要强的性子,从吃食衣饰到宣武帝的宠爱,就没一项不掐起来的,虽然不敢在皇后头上动土,私底下却掐得厉害,三不五时就要闹到皇后跟前,求她主持公道。福清与汝宁也是一样,一个仗着自己是皇长女作威作福,另一个仗着生母是贵妃位份更高,还有个弟弟,做张做致,两人时有龃龉。故而安成有此一说。
殷宜桃不好议论宫妃的不是,身为殷皇后的娘家晚辈,却也很明白安成的不满,便默默听完安成的抱怨,拣着能说的说了一句:“我估摸着这一回淑妃娘娘却不是为了求姑母做主,而是为讨恩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