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三礼由着余氏一手操持,办得处处周全,响盆声与吉利话不绝于耳。姚氏的娘家妈姚太太巩氏带着大儿媳程氏套了车赶过来,抬手给了两对金子打的响珠脚镯,程氏细声细气地告诉大姑姐,因着得了这一对双生的娇娇外孙女,姚老爷与姚太太欢喜非常,家里已经染了红喜蛋四处派送了。
姚氏有两个弟弟,程氏的夫婿姚玄与姚氏乃一母所生,庶出的二弟姚青年纪尚幼,尚未娶妻。
程氏过门不久,姚氏与她见面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因她腼腆寡言,与脾气爽利说话讨喜的姚氏不大谈得来,故而不过寒暄两句便止住了话头。好在有如此出众的一双新生儿在,不愁冷场。程氏褪下手上的戒指手钏,和姚太太一人抱起一个孩子,问道:“姐儿取了名字不曾?”
“公爹给取的,姐姐叫殷宜娉,妹妹叫殷宜婷。”姚氏答道。
孩子落地的当晚,春晖堂便打发人送了红纸来,上面用苍劲有力的正楷一板一眼地写了六个大字,一看就是殷老爷的手笔。
按照殷老爷的意思,二房的子孙行第顺下来从了“女”字,“娉婷”二字给了女儿,意头倒好,读起来也朗朗上口,只是将来生出了儿子,又该怎么取名才能不显得女气呢?
姚氏为着还没影子的儿子发起愁来,可见这一双女儿生得玉女也似,又想着丈夫待自己的这份心,什么烦忧都由不得她不抛到九霄云外去。
到了娉姐儿和婷姐儿满月,姚氏也出了月子,满月礼大操大办,比洗三还更热闹几分。余氏是个大方的妇人,从来不会因着婆母更看重二房而拈酸吃醋,反而因为与二房差着几岁年纪,将他们当半个晚辈看,十分疼厚。因她洗三满月办得好,非但殷萓沅与姚氏要谢她,连着婆母花夫人与丈夫殷苈沅也更高看她几分。
满月那一日,殷皇后虽然未曾亲至,却派了身边得脸的大太监杜衡过来观礼,还传了她的口谕,冬至日命妇入宫的时候,命姚氏抱着两个姐儿一道入坤宁宫。
当着满堂贺客说的这席话,实在是给足了面子,姚氏高兴得面上放光。姚氏嫁入殷府的年头还浅,见着皇后的次数不多。姚氏明白殷家今日的荣华富贵是从何处来的,自然要紧紧巴着这大姑姐不放。每回见着皇后,吉祥话张口就来,满以为是人就没有不喜欢听漂亮话的,自己恁般嘴甜,皇后娘娘很该高看自己两分。谁料皇后待自己总是淡淡的,每每见了,不过寒暄两句,倒是与寡言的余氏更说得来些。
姚氏不解其意,只觉得是余氏过门早,与皇后更相熟,皇后娘娘看着斯文隽秀,只怕是个慢热的性子,只要自己卯足了劲儿奉承,天长日久的,总能叫皇后娘娘觉出自家的好来。
故而今日见皇后这般赏光,姚氏心中着实欢喜,没口子答应着,又忙忙地将杜衡请到上座,浑然不觉公爹殷老爷已然冷了脸色。
殷家作为皇后母家,与皇后宫人亲近本无可厚非,但这般巴巴地对一个太监百般讨好,也太折了风骨,与那谄媚阿谀之辈有什么分别。
一时听见唱礼的知客说得一句“太子殿下到,太子妃娘娘到——”殷老爷的脸色才云收雨霁。
都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虽未必尽然,放在殷家却也有几分准了。花夫人最疼爱的是晚生儿子殷萓沅,殷老爷最看重的却是他的两个大孙子。长房嫡长孙殷宜松自不必多言,太子舜哥儿作为殷皇后的长子,素来也极得殷老爷器重。
听闻太子来了,饶是殷老爷持得住,也不禁翘首以盼,及至见了那昂藏潇洒的身影,更是笑得眉眼舒展。
宾客们听见太子来了,乌压压跪倒一片,殷老爷才站起身子,膝盖一弯就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托住:“外祖父不必多礼。”
太子脸上满是熙和的笑意,免了外家长辈的君臣之礼,又请宾客不必拘束,末了还规规矩矩地行了见长辈的家礼。一众宾客见了,不由地暗暗赞叹一声,不愧是中宫皇后亲自教养的嫡子,无怪乎宣武帝对这个太子是一百二十个满意,如今正是春秋鼎盛,已经让太子领了监国之职了。
寒暄两句,太子便一摆手示意从人奉上贺礼,又看了看一双新生儿,笑道:“两位表妹生得极好,孤看着眉眼有几分像小舅舅,嘴巴倒是像小舅母。”
姚氏满面是笑,太子妃黄氏也凑趣道:“妹妹们皮子白皙,母后也生得白,想来都是随了外祖母。”这一句夸了殷家姐妹,夸了殷皇后,还夸到了花夫人,气氛更是欢悦。
黄氏说话讨喜,却不聒噪,夸得这一句,便不再说得天花乱坠,只命从人奉上她亲手绣的两双小鞋子,鞋子的云头上各绣着一对蛱蝶,蝶须儿颤巍巍的,几乎振翅欲飞,绣得这样小,却这样精致,也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工。
太子妃入东宫将将半年,原是殷皇后比着自个儿的模样性情来挑的,再没半点错处,形容秀雅性格和顺处事周到,合宫上下都对她赞不绝口,连素来说话刻薄的许贵妃都赞得一句:“本宫若能给昊哥儿讨着这么个媳妇,真真是做梦都乐醒了。”
昊哥儿在皇子里头行三,自幼在许贵妃膝下长大。
席上一片和乐,等宴散了,太子携太子妃起身告辞的时候,殷老爷看着如今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外孙子,忍不住问了句:“中秋那一日,外祖父从你母后那里听说的,可是真的?”
殷老爷将事情隐去不提,不是故意含糊其辞,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为着外孙的安危,心里隐隐盼着不是真的,又觉得身为皇帝长子,体内流着一半殷家的血,就该做这样顶天立地的事,心里在“真与不真”之间摇摆,口中在“说与不说”之间踌躇,倒是含含糊糊地吐不出来了。
殷皇后并未在女眷面前提及此事,故而花夫人等人是真的一无所知,如今见问,都睁大了眼睛看向太子。
太子倒是知道外祖父问的是何事,略低了头,“嗯”了一声,“冬日难行,等开春了便要启程了。”
抄手游廊上悬挂的细巧宫灯被风吹得闪了一下,映得殷老爷眸中微光跟着一闪,可这一点子泪意随即隐去了,他答应一声,喉咙口堵着千言万语,说出口的却只寥寥四个字:“万望珍重。”
太子闻言,面露动容之色,说道:“孙儿知道。”
太子去后,宁城伯府的女眷再去殷老爷那儿探问究竟是何事,殷老爷却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了。
直到来年开了春,冰消雪融的时候,便是殷老爷不说,消息也如长了翅膀一般,在京城上下风靡开来。
“太子殿下要亲征瓦拉!”
瓦拉地处盟朝边陲,原只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游牧民族,前朝孝武帝的时候,瓦拉还因为前首领宠幸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奴,爱屋及乌要捧着女奴所出之子上位,弄得大权两分,版图割裂。谁料到了孝武末年,瓦拉新首领一统草原,厉兵秣马,一跃成为盟朝心腹大患。
起初还只是觊觎中原富饶,行些劫掠之事,一骑骑铁蹄出去,掳得粮草细布回来。到后来尝到了甜头,越发窥伺起了中土膏粱甘渥之地,竟然挥师南下,仗着马背上长大的优势,还真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胜仗,闹得边境人心惶惶。
盟朝不是没有能征善战的将军,可又有哪位将军及得上太子殿下亲征,能给边境的百姓带来更大的安抚和信心?
消息传开,京中百姓交口称赞太子心怀苍生黎庶,可宁城伯府却是一片愁云惨雾。无他,太子是整个盟朝的太子,可舜哥儿却是殷皇后的唯一的儿子。
若太子不出征,于家国不过是换了个领兵的人选,于太子不过是少了些许战功与声名,横竖太子是板上钉钉的太子,殷家也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帝的外家;可是若太子出征,凯旋便罢了,若是……不能凯旋呢?
没有人承担得起这样的风险,殷家不能,殷皇后更不能。舜哥儿是殷皇后的长子,也是她唯一的亲生子。当今宣武帝膝下有四子三女,太子舜哥儿是长子,二皇子禹哥儿生母早逝养在皇后膝下,三皇子由许贵妃抚养,最末的四皇子年少早夭。长公主福清与二公主汝宁皆为妃嫔所出,三公主安成则是皇后嫡出。
可是放眼整个宣武帝的后宫,没有人比皇后娘娘更当得起“深明大义”这四个字,和殷老爷一样,殷皇后眉梢眼角含着万千不舍,可口中却说不出半个拒绝的字来。只能细细预备了药物和干净的细布,将一片慈母心肠打点进行囊之中。
同样担得起“深明大义”四字的,还有太子妃黄氏。过得年关,太子亲征的消息传出来,太子妃往坤宁宫请安,别个当她是想求了皇后让太子别去,谁知她说出口的再不是那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