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氏闻言,心中几乎要拍案叫绝,这个柳氏,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不仅借着谢握瑜回家,娉姐儿、婷姐儿觉得寂寞的时机,顺理成章地以“陪伴嫡姐”为由提出让娟姐儿进家学读书,替自己解决了一个时机的问题,还说得这样巧妙。
大家子弟开蒙都早,四五岁入泮的比比皆是。娟姐儿七岁进学,实则已经很迟很迟了,如果直言相告,姚氏难免挂脸,觉得长房的人是在委婉地指责她这个嫡母不慈,没有及早送庶女读书识字,有失职之嫌。
可柳氏的说辞非但不嫌娟姐儿读书晚,还反过来说她年纪太小,这样就让旁人觉得,姚氏这个嫡母是心疼庶女年幼,怕她入学太早吃苦,而非粗心忘记。不仅起了婉转劝告的作用,还给姚氏脸上贴了金。
也难为她才过门几天,刚接手家务,就摸清了家中上下的性情、喜好,还理顺了亟待解决的问题,又懂得察言观色,自己不过是对着娟姐儿露出了一个有些焦虑的眼神,她就猜到自己在为什么事情忧心。
此女实在是秀外慧中,便是自己的桃姐儿在场,论应对裕如的手段,也只能说是伯仲之间,再不敢托大了。
再看姚氏时,果见她神情得意洋洋之余,渐渐露出丝丝缕缕的恍悟之色,接话道:“侄媳妇说得很是,倒是我……”想说自己混忘了,因着人多,总有些丢脸,忙咽下了,“倒是我一味心疼娟姐儿,险些溺爱了!”又笑眯眯地问娟姐儿:“娟姐儿想不想同姐姐一道读书呀?”
娟姐儿见问,自是立马套上了一张满面渴望又受宠若惊的面具,细声道:“想——等娟姐儿识了字,就能绣好书法了,到时候给父亲母亲绣一幅滕王阁诗。”
殷萓沅欣赏王子安的作品,乃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娟姐儿这话说得讨巧,既应下了姚氏的话,又表了孝心。一众长辈听见,自是欢悦,三言两语便敲定了娟姐儿入学的事情。请过安后,柳氏便陪着余氏到边上的回事厅处理家务,吩咐人开了库给娟姐儿预备入学礼,又打点了束脩,准备到德馨室同许先生说项。
流丹阁中,万姨娘知道女儿即将入学的消息,亦是受宠若惊,接了大房送来的入学礼,又听闻是柳氏婉转谏言提醒了姚氏,倒是念了几句佛,将柳氏赞了七八声的“好”。
又隔了一日,许先生膝下便新添了一个小学生。只是娟姐儿与娉姐儿、婷姐儿差着年纪,功课学不到一块去,身份又差了一层,性格更是迥异,虽在一处读书,却也说不上几句话,并未起到陪伴、宽慰的作用。娉姐儿与婷姐儿对谢握瑜的思念依旧深切浓重。
好在柳氏信守承诺,夏至送节礼的时候,代为传达了姐妹俩的思念,送节礼的仆妇回来时,便转达了谢家的谢意,还领了一位谢家的管事过来。
那妇人四十来岁年纪,大大的眼睛,言谈爽利,满面是笑:“我们家老爷太太谢过贵府的节礼,一并向老太太请安,问大老爷、大太太、并二老爷、二太太的好。”又向松哥儿、柳氏为首的小辈致意,寒暄过后,便继续道,“奴婢前来,一是带了谢家的回礼,问候贵府夏安;二是前来报喜,我们家二姑娘已经说定了亲事,我家太太知道贵府的太太、奶奶、姑娘们都很关心二姑娘,特意打发奴婢来知会亲戚们一声。”
余氏闻言,便露出关切之意,忙问道:“不知姐姐为瑜姐儿说定了哪户人家?”她问毕,非但娉姐儿、婷姐儿凑了过来,悄悄竖起小耳朵,就连花老太太和姚氏也一脸关心,身子微微前倾,等待对方的答话。
那仆妇便答道:“是我们家大少爷的上官之子,姓卫,也是一位青年俊彦,说起来,与贵府也是拐着弯的亲戚……”说着便将个中的亲缘关系解释了一遍。
原来,卫家祖籍川渝,也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大户。卫家发迹要追溯到与谢握瑜议亲这位卫家郎君的祖父一辈,出了一位阁老,曾任东阁大学士,门生遍布,一时权倾朝野。这位东阁大学士是卫郎的伯祖父,卫家在其荫蔽之下,子辈、孙辈亦不乏经世济邦之人才,卫郎之父便是其中之一。
卫父与谢任重既是同侪,又是惺惺相惜的忘年之交,很是欣赏谢任重的人品学识,可惜卫家没有女儿,即便有,谢任重又有了妻室,不能将他夺过来做个东床快婿,便转而打听起他家可有妹妹,总之一番热忱,定是要与谢家结两姓之好了。两家来往频密,也算是通家之好,谢任重与卫郎结交,亦觉得他人品贵重堪为良配,便与家中高堂提了一嘴。
谢太太虽然对卫家印象良好,彼时谢握瑜年少,身为女家理当矜贵,再加上长幼有序,谢载盛还未议亲,遑论妹妹,便也没有过分热络地打听。谁料前些时候又有别家听闻谢氏美名,有意来往,几番请谢握瑜上门做客,起了相看之意。卫太太眼看自己相中的儿媳妇将要被别家求去,着急上火,恨不得拉着谢太太的手把信物交换了,将两个年轻人锁死,谢太太这才火急火燎地把女儿接回家,问她本人的意思。仓促之间,谢握瑜甚至来不及亲自同两位表妹告别。
至于卫家与殷家的所谓亲戚关系,实则扯得有些远了——殷家的昭懿皇太后,是孝武帝发妻景元皇后的儿媳,而景元皇后母家是黔国公府沐氏,这一代的黔国公夫人娘家姓卫,正是卫郎的堂姐。
这亲戚关系堪称错综复杂,就连余氏这位掌家的宗妇,也是绕了一会才理顺,倒是花老太太最先明白过来,笑道:“真是喜事。也难为卫家、谢家家大业大,子孙繁茂,一根红线牵起的一双小儿女,竟都未曾错了辈分。”
摇车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子,高门大户枝繁叶茂,多的是辈分与年纪不匹配的情况,譬如前些时候姚氏还同殷萓沅议论过两朝的公主与好哥儿的年纪、辈分关系。如今的黔国公夫人卫氏从前出席过桃姐儿的及笄礼,还曾担任摈者,与桃姐儿正是同辈,她的娘家堂弟与桃姐儿的表妹谢握瑜结亲,确实未曾错了辈分。
当然,实则真错了辈分也无妨,两家的亲戚关系拐了这么大的一个弯,远在五服之外,错了辈分也就是殷家在场的时候称呼有些尴尬,并没有别的妨碍。
大家纷纷道喜,谢家仆妇喜气洋洋地应了,又说了一会,便笑道:“奴婢想向大太太讨个恩典:待奴婢完了差事,想去绿荑姑娘那儿坐坐——不瞒大太太说,奴婢是余家的家生子,绿荑正是奴婢的嫡亲侄女儿。”
这位仆妇是谢太太的陪嫁,绿荑的父母则是余氏的陪嫁,两名下人都出身余家,虽然一家奉谢氏为主,一家奉殷氏为主,彼此却联络有亲,也是大家大族的常事。有脸面的仆妇借着差事顺道走走亲戚,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余氏自无不允,干脆放了绿荑半日的假,让她同姑母说说话。
谢家仆妇虽然下去了,殷家的众人依旧在春晖堂盘桓了一阵,议论了一番谢握瑜的亲事,这才各自散去。
出了春晖堂的门,娉姐儿一时不想回去,大眼睛转了转,便向婷姐儿道:“咱们到岁寒馆找嫂嫂说话去?”
婷姐儿笑道:“嫂嫂管着家,忙得很,此时多半在预备给瑜表姐的添妆,咱们就不去添乱了罢?”她倒也不是不想亲近柳氏,柳氏亲切温和,很有长嫂风范。只是姚氏对大房的态度若即若离,一时埋怨一时讨好的,婷姐儿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娉姐儿道:“正是因为嫂嫂将要预备添妆了,才更要过去呀,刚好与嫂嫂商议一番。”婷姐儿无奈,便被娉姐儿拖了去。
在柳氏那儿坐了坐,聊了几句,便有管事的仆妇进进出出地请示各种琐碎事体——看看时辰也正是柳氏坐镇回事厅的时间,只是被谢家仆妇的到来耽搁了。娉姐儿与婷姐儿见柳氏实在忙碌,倒也不好多叨扰,便告辞出去。
将柳氏送到回事厅,姐妹俩正欲回西府,可巧看见绿荑自寸心堂出来。她是余氏身边的大丫鬟,在宁国公府一向很有脸面,便是娉姐儿、婷姐儿这样的小姐,也很尊重她,便上前打了个招呼。
婷姐儿眼尖,看见绿荑眼下脂粉一片腻滑,还微微有些红晕,似是才刚哭过,仓促补了脂粉,并未抹匀,便面露诧异,想要询问,又怕绿荑为难,不免显得欲言又止。
绿荑方才应该在招待谢家仆妇,难不成是两人有了口角,惹得绿荑哭了?两人是嫡亲的姑侄,又是许久未见,能有什么龃龉?
倒是绿荑察觉了婷姐儿的神情,面露赧然之色,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笑道:“奴婢仪容不整,在两位姑娘面前失礼了,勿嗔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