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解释了缘由:“方才姑母过来说话,同我讲了一桩路上的见闻,奴婢心软,听不得这样的惨事,陪着落了几滴眼泪,匆匆匀了面。刚刚礼送姑母回去,路上又想起来,又有几分悲切,倒是失态了!”
娉姐儿与婷姐儿听了,心中十分好奇,忙问道:“究竟出了何事?”绿荑正欲说话,想了想,又露出为难的神情:“姑娘们尚未出嫁,恐污了姑娘们的耳朵,奴婢不敢胡说。”
她若是当场说了,娉姐儿与婷姐儿听过便罢,至多议论两句,也不会太当回事。可她支支吾吾不说,却勾起了两人的好奇心。娉姐儿性急,连忙拉住绿荑问个不住:“好姐姐,究竟出了甚事,你就告诉我们罢,我们保证不让大伯母知道,姐姐一点错都不会担上的……”
绿荑为难道:“说起来也与咱们家没什么相干,也都是些姑娘们不认得的人……”娉姐儿忙道:“不认得那就更好了,好姐姐,你快说,我与婷姐儿听过就忘,真的!”
见娉姐儿缠着问不停,动静再闹大一些,回事厅里柳氏或许会打发人来问。绿荑权衡之下,便吐了口:“就是姑母打从密云过来,到京中路过帽儿胡同,听见昌其侯府闹个不休,就站住脚听了个热闹:原来昌其侯世子夫人有了身孕,却被妾室冲撞,四五个月大的孩子硬生生落掉了,实在可怜,还是个成了形的哥儿……世子夫人大出血,险些不成了,姑母路过的时候恰好看见大夫出门,身边小药童手里拿的衣裳,沾了好大一片血渍!”
连大夫都被血渍沾污了衣裳,不得不更衣才能体面地出门,可见这位郦少夫人的境况是何等凶险。绿荑向来是个怜贫惜弱的,为此潸然泪下,也不为怪。
娉姐儿与婷姐儿虽然没有绿荑那么感性,闻言也为之恻然。她们身为公侯府邸娇养的女儿,虽然也知道宅门里总有些争斗,譬如余氏与姚氏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姚家大舅母程氏与二舅母钱氏、与冯姨娘之间的争斗,但那至多是几句口角,哪里似昌其侯府,竟然出了人命官司。
这样腌臜的事情,难怪绿荑不敢说给姑娘们知道。娉姐儿与婷姐儿陪着感慨了几句,绿荑便要回去当差,姊妹二人再有一刻钟的功夫,也要回德馨室上课了,干脆也不回西府了,在八宝亭闲坐了一会。
想起方才听闻之事,姐妹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半晌,还是娉姐儿率先开了口,恻然道:“郦家的世子夫人,也太可怜了些。”婷姐儿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两人伤嗟了一番,娉姐儿又转而愤怒起来:“那个小妾,竟然恁般坏!果真这天底下的妾室,就没一个是好东西!”婷姐儿闻言,登时忧虑地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因着八宝亭地处空旷清静之处,四下仆妇往来,绝少经过,又有两人的大丫鬟在亭子边上守着,倒也不曾被人听了去。婷姐儿这才吁出一口气,向娉姐儿道:“我心里虽和姐姐想的一样,姐姐却也要仔细,可别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呢。”语毕,不待娉姐儿答言,又道:“说起来,未必也都是那妾室的不是,总也有那位假世子一碗水端不平,宠妾灭妻的嫌疑……”
“贾世子?什么贾世子?昌其侯府不是姓郦么?”娉姐儿奇道。婷姐儿便掩了口,眼风流露出一丝对郦家的蔑意,道:“姐姐忘了,先前庆贺怀庆郡主降生的喜事,路上听见吹吹打打,正是这位世子夫人过门,回府之后娘便同我们议论了几句。这昌其侯府已经传承到最后一代,世子爷虽冠有世子的虚名,却未曾向朝廷请封,等老侯爷百年之后,爵位不再传承,‘世子’也成了一篇笑话了。故而外人私底下称呼为‘假世子’。”
“原来是这个缘故儿,”娉姐儿跟着笑了一声,又露出厌恶之色,“昌其侯府养子不教,也无怪乎会没落了!”
她正欲接着申斥两句,目光一转,看见远处娟姐儿一主一仆的身影,便住了口,又冲婷姐儿使眼色。不多时娟姐儿便走到近前,向两人笑道:“二姐姐,三姐姐,你们原来在这里呀。”
娟姐儿毕竟不够活泼,这样开朗地打个招呼,已经是她的极限了。若是好哥儿,找到了姐姐,必然要叽叽呱呱说一大篇,还要刨根究底问清楚两人做甚不回水天阁,在八宝亭说什么悄悄话。
娉姐儿便浅浅地“嗯”了一声,娟姐儿读出她话音里的不耐烦,愈发不敢说话,还是婷姐儿笑着打了个圆场:“方才瑜表姐家里打发人过来,我们去陪祖母说话了,眼看到了下午上学的时候,我们一块去许先生那里罢。”于是拉起一姐一妹,往德馨室走去。
昌其侯府的事并未就此落幕,反倒作了闲人好几日的谈资。隔了一日,就连下了衙的殷萓沅也同妻女谈论了两句:“中午同翁兄出去吃饭,路过帽儿胡同,吓,好大的动静,佩璜可知道怎么着?”
姚氏倒是一无所知,忙问道:“怎么了?是甚样的动静?”娉姐儿连忙抢答:“我知道我知道!”正欲将从绿荑处的见闻说出来,婷姐儿见状大急,心道自家这个姐姐还真是处处随了母亲,连嘴上没个把门这一点都别无二致,连忙从桌子底下踩住了娉姐儿的脚。
娉姐儿这才会意,连忙掩住了口,可姚氏与殷萓沅都向她看过来,只能急中生智,硬生生改口道:“帽儿胡同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肯定是有穷亲戚上门打秋风了!”
婷姐儿松了一口气,殷萓沅却笑起来,替女儿挟了一筷子龙须牛肉,笑道:“娉姐儿这猜得很有道理,可惜却不对——虽不对,又有两三分准头,的确是亲戚上门,却不是穷亲戚,是个富亲戚;打的也不是秋风,打的是人!”
这消息足够劲爆,也和绿荑的讲述有出入,非但姚氏听住了,连娉姐儿与婷姐儿都睁大了眼睛,听得目不交睫。
殷萓沅便慢慢将昌其侯府的事情说了,倒是和绿荑所言大差不差,接着又道:“这实则是昨日的事情了,今日打上门来的,是世子夫人娘家的同胞妹妹。这郦房氏是个苦命人,生母连着生了两个女儿,便早早亡故,父亲平阴侯的继室不慈,出了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又摆明车马是郦家理亏,这位平阴侯夫人竟约束了家人,并不肯以娘家人的身份去讨个说法。这种时候还是嫡亲的兄弟姐妹顶事,世子夫人的亲妹妹,许了曹家的——就称她曹房氏,曹房氏知道了,从夫家赶过来给姐姐撑腰,披麻戴孝坐在昌其侯府门前大哭,说是给未出世的小外甥守孝。”
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神情哭笑不得,似乎又是同情房家的不幸,又觉得曹夫人的做法泼辣得实在有趣:“你说说,哪有长辈反过来替小辈戴孝的?况且孩子尚未出娘胎就夭折,没取名也没序齿,小婴灵怨气大,是不能进祖坟的,有的人家连棺椁都不敢预备,也就曹房氏会拿这一点做文章了。她倒也是个豁得出去的,倒是弄得昌其侯府十分难堪,连翁兄这样的闷葫芦性子,也破例斥责了几句,说昌其侯养子不教。”
一席话的功夫,姚氏已经倒吸了好几口凉气,又追问道:“那你说打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殷萓沅摇摇头:“我们站得远,也没瞧真,听见离得近的街坊说,曹房氏从后院里拖出来一个年轻媳妇,指挥下人将她打得稀烂,昌其侯夫人拦都拦不住,坐在地上哭……约摸那个年轻媳妇就是冲撞了郦房氏的妾室了。”
“那这种时候,昌其侯世子又到哪里去了呢?”殷萓沅听见有人问话,说得兴起,便答道:“说到世子,这才是好听的地方呢,这人但凡有几分血性,也不会糊涂成这样子。要么护好了妻子,别使人冲撞她;要么好生呵护爱妾,至少保全一个。他倒好,出事之后喝得烂醉,躲在书房哭,小姨子登门了也不出来回话,怕曹房氏打他——曹房氏也真干得出来,听说拿了大棒把书房外面回廊里的气死风灯打个稀碎,吓破了姐夫的胆子。那个小妾也任由曹房氏喊打喊杀,竟是不管了!”
说完,殷萓沅才发觉不对——原来那话是娉姐儿问的,他此时才察觉不妥,脸上不由现出几分尴尬之色:“这事儿可不是你们这些毛孩子、大姑娘能听的,吃好了没?吃好了就做功课去。”
“谁叫你赶着吃饭的时候说来着?”姚氏见好哥儿被父亲催得匆忙扒饭,嗔了丈夫一眼,叮嘱儿子一句“慢慢吃”,又道:“让孩子们听听,也是好的。两个女儿将来也要做人媳妇的,可得将丈夫捏牢在手心,宁可像曹夫人那样泼辣些,也别像世子夫人那样吃亏!好哥儿将来当了丈夫,也得与妻子互敬互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