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飞驰而过,很快到了五月份,松哥儿娶亲的正日子。宫中的殷太后因循旧例,派了贴身的女官前来随喜,又有慈宁宫、乾清宫、坤宁宫各处给新郎、新妇的赏赐,为这桩寻常勋贵人家的亲事平添了几分皇家的庄严肃穆气氛。
柳家娘子人尚未过门,嫁妆先至,余氏早早将岁寒馆布置停当,以充作新房,柳氏的嫁妆便铺陈在新房当中。
论理松哥儿年纪长大,也该似好哥儿一般到前院开院,娶了媳妇之后或是干脆一起住在前院,或是再搬回岁寒馆中。只是东府子嗣不丰,唯一的女儿桃姐儿早早出阁,偌大一座东府只有客居的谢握瑜一位娇客,松哥儿为人谨慎老成,成日不是在德馨室请教先生,便是在岁寒馆闭门苦读,余氏便也没有为儿子迁居,让他一径住在崇阿馆中。
姚氏一心打听未来宗妇的嫁妆,奈何娉姐儿、婷姐儿究竟年幼,不经事,跟随余氏学了月余,不过打听到柳氏陪嫁了十二处田庄和十二处商铺,一半在通州,一半在京中,田庄的大小和商铺的种类都一无所知。
饶是如此,也足以让姚氏惊掉了下巴。要知道当初桃姐儿出嫁,作为宁国公府的嫡长女,也不过是六个丰饶的田庄和八个有出息的商铺,这柳氏光这些产业,就有桃姐儿的两倍之多。非但将桃姐儿远远比了下去,还将姚氏这个隔房的婶母压得抬不起头来。
姚氏心中难免酸涩难言,只能夜间在枕畔和丈夫嘀咕。殷萓沅倒是不以为意:“亲家老爷担的是盐运,实打实的肥缺,光是手头的几枚盐引,就足以让各地盐商将半数家私奉上了。柳家不富,这天底下的官宦也就没几处富庶的了。更何况柳家也不光是三房这一员光杆司令,柳家祖家在通州声望正隆,族里为官者不计其数,底蕴丰厚。泰山家也在通州,你想必也曾听闻的。亲家太太的娘家亦是望族,这柳氏又是三房独女,嫁过来又要做宗妇,嫁妆丰厚也在情理之中。”
姚氏半晌说不出话来,末了叹息道:“也不知好哥儿将来的媳妇……唉,我也不求她能与柳氏比肩,能有她十之七八,我就心满意足了。”殷萓沅笑道:“咱们家的桃姐儿,国公府的嫡长女,安成长公主的伴读,陪嫁也就柳氏的一半,你想叫我们的儿媳妇盖过柳氏去,难不成还想娶公主娘娘?”
姚氏嘀嘀咕咕的:“公主娘娘也未必不能娶,横竖我们家和皇室也是联络有亲的……”殷萓沅笑话她:“傻气,与好哥儿平辈的三位长公主,都与他差了许多年纪,若想求当今膝下的公主呢,年岁倒是合适了,却隔了辈分,如何能够成配?”
姚氏无言以对,只能强词夺理:“那就请太后娘娘从勋贵人家里认一位公主到膝下,说给我们好哥儿,这样就没有辈分的难处了!”殷萓沅笑得前仰后合:“好好好,还是我们佩璜聪明,明儿我就去求见长姐,同她说去!”
话虽如此,可姚氏心中的攀比之意却并未一笑释之,是以成亲之日,姚氏便到岁寒馆凑热闹,暗地里度量柳氏的嫁妆。
柳氏陪嫁的产业固然丰厚,明面上的嫁妆却碍于规制,在数量上要逊色于桃姐儿当年了。盟朝公主出嫁,往往陪一百抬的嫁妆,勋贵权臣人家次之。柳家再怎么宠爱女儿,也并不敢逾越,故而柳氏的嫁妆是八十抬。
数量虽不能僭越,但每一抬的东西,却极尽豪奢,尽善尽美,绫罗绸缎、珠宝玉器、珍本名画、斗方卷轴……足以让每一位宾客瞠目结舌。
岁寒馆内早已布置一新,陈设的都是柳家陪来的嫁妆,堂屋内是一套待客用的花梨木家具,雕镂着鸾凤和鸣的吉祥纹样,东西次间分别陈设着一套黑漆墨梅描金小几和藻荇飞鱼几,墙边装饰的博古架上的各色摆设和嵌屏瓷画都是姚氏见所未见。东稍间被布置成了新房,掩着一座花梨木底座的鸳鸯戏水屏风,上面贴着大红喜字,除此以外的家什,竟都是极为名贵的乌金紫檀……
若说姚氏进入岁寒馆之前尚且有几分嫉妒与不甘,那么在亲眼见证柳氏的嫁妆之后,就唯余灰心与歆羡了。看着柳氏的嫁妆,姚氏不禁遥想当初余氏嫁入殷家时的风采,同为世家大族,同为家中的掌上明珠,想必殷家上下的少女、妇人之中,唯有余氏出嫁的盛况能与柳氏相提并论了。只可惜彼时自己年纪尚小,并未过门,无福一观。
心中五味杂陈之间,忽地听见前头一阵喧嚷,原来是吉时已到,松哥儿已将新娘子迎入正门。姚氏便随着贺客的人流,向前院走去。
等她抵达前院的时候,新娘子已经跨过了马鞍和钱粮盆,被傧相引到了堂前,在庄严而又不失喜气的唱礼声中,拜了天地高堂。姚氏一心二用,一面观礼,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门口的知客由东府知道礼节又嗓音洪亮的老仆充当,此时正扯着嗓子,一一道出来宾的身份和随的礼物。也唯有这样喜庆的时候,宁国公府上下会略略改变惯来低调的作风。听着唱礼之声,浸淫在富贵乡中之人才无比深刻而又真切地意识到,殷家的富贵是多么令人心惊。
宫里的贵人,宫外的亲眷自不必多提;此外还有许多平日里走动不勤的权臣勋贵,于这样的时节,也很难不卖太后母家一个面子;还有许多关系实则并不亲密,却因为偶然的交集串联起来,意欲亲近的人家,也都争相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前来示好……
这便是传言中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罢?姚氏心中如此想着,于得意之中,又起了些微的疑惑:这样体面的生活,才是太后母家该过的日子,也不知贵人究竟在低调些什么。
不过她的遐想并未飘得太远,礼成之后,身为新郎官的至亲,姚氏自然是跟随去了洞房,合卺、同牢、撒帐、宴客、结发、解缨……松哥儿一脸的平静,倒是引得洞房里的几位长辈夸赞了几句“年少老成”,可唯有熟悉他的家人才能从他紧紧抿着的唇角和簌簌而动的襟袖观察出他的激动与紧张。
挑开盖头,新娘子容颜娇艳,一双明眸令凤冠上的东珠都黯然失色,剪水双瞳向着新郎盈盈一睇,便晕生两颊,又很快垂下睫毛,坐姿端庄娴静,尽显大家风范。
在洞房中的多是女眷,仅有的几位郎君也都是年幼的稚子,因着都是出身大家,极有涵养,自不会有什么过分的喧闹起哄。不过是相一相新娘子,夸赞几句相貌、品性和嫁妆,便次第到前院赴席去了。
倒是入了夜间,由谢载盛带头,领着几个年少的余家子弟,吵着要闹洞房,引得松哥儿甚是无措。
彼时娉姐儿、婷姐儿也在洞房附近凑趣,冷不丁见了几个外男,连忙避到次间,一面又忍不住悄悄留意新房的动静。
娉姐儿向婷姐儿笑道:“余家竟有这样多的表哥,真是认也认不过来。”婷姐儿附和道:“可不是,大伯母有三位兄长,每位膝下再添两三个子嗣,可不就有七八位表兄表弟了么。”又指着新房里花花黎黎的衣裳,教娉姐儿分辨:“余家大房的几位表兄都已经为官作宰,老成持重,自不会随着弟弟们胡闹,都在前院坐着呢,你瞧里头年纪最小的一位,是三房的八表弟,余下的四位都是二房的表兄,从前余家太太替大姐姐相看的时候,也曾见过几位。”
“穿着玄色曳撒的是四表兄若晖,他边上那个穿着藏蓝色海水纹直缀的是六表兄若曜,这两位都是余三太太嫡出的,也是咱们见过的。那位拿着玛瑙雕觥要灌大哥哥的是七表兄若暝,咦,五表兄若时去哪里了……嗯,朝外头走的那位便是了。”
说到这里,婷姐儿有些紧张,盖因想从新房出去,姐妹俩所在的次间是必经之路,虽说都是闹洞房的亲眷,但彼此年纪都大了,需要避讳,她连忙拉着娉姐儿后退。
谁料此时娉姐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余若时,神色竟有些怔忪了。婷姐儿大感好奇,忍不住也向余若时看去。一瞥之下,竟也微微怔了一刻。
余若时倒也不是什么色如春晓之花,面若中秋之月的绝色美男子,单论五官只能谓之中上,既没有好哥儿那种令人呼吸为之一窒的惊艳,也没有谢载盛那种意态风流的潇洒,但他如同冰玉之质,行止之间自有一种朗然照人的皎皎姿彩,令人见之忘俗。
偏生他眉心微蹙,似有心事,只在嘴角维系着一丝参与喜事时得体的笑意,好似皎皎明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云翳,于缺憾之中更添一层朦胧之美,简直叫人恨不得化身为一缕清风,替他吹散这愁云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