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闻言,登时拉下脸来,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静,向花老太太道:“娘的意思,媳妇倒是不明白了。”
花老太太便解释道:“之所以这样安排,原也有几个缘故:一来么,好哥儿童生试不第便罢了,因他年小,我这个当祖母的,也不去苛责他。偏生他卷子答得那样差,引得他伯父、父亲生了好大的气,此时再大操大办,非但不能让他引以为戒重视起学业来,也平白让亲故们看了笑话;二来我殷家子嗣不丰,大房、二房都只有一个独苗苗,就不能养得太金贵,免得折了孩子们的福寿,你瞧八年前与三年前,松哥儿逢十、十五的生日,你嫂嫂可曾大宴宾客了?三来……三来我也没有更多的话了,老二媳妇,你自己思量一番,觉得娘说得可有道理?”
实则花老太太本想说,三来,再过两个月便是松哥儿娶亲的吉日,长房的长孙迎娶宗妇,乃是家族的大事,比起二房的孙子过十岁生辰要重要得多。若三月里为了好哥儿的生辰大宴宾客,家中大厨房的红白案必然忙得不可开交,五月里失礼于宾客之前,宁国公府可就颜面无存了。
但她深知次媳心胸狭隘,若如此说了,她心中肯定会对大房生怨,引得家宅不睦,故而咽下了。
可姚氏并非蠢人,她的精明都在这种家长里短的细枝末节之上,未等花老太太语毕,她心中念头陡转,早已想到了这一节去,心道:娘好生偏心!平日里口口声声更疼幺儿,到大事上头,却心心念念着长子长孙了。果然,小儿子小孙子是平日里逗趣解闷的,真到养老的时候,还得指望着长房,老太太心里门儿清呢。
细细思量一番,又觉得花老太太平日里对幼子、幼孙的拳拳之心,半点不似作伪,故而顺理成章地得出了结论:好啊,我知道了,想必是大嫂生怕好哥儿的生辰抢了松哥儿亲事的风头,又怕直言相告后被二房记恨,故而撺掇了老太太来做这个恶人。娘是好母亲,大嫂却未必是好宗妇了,真真好算计!
如此想着,便愈发将不悦之色写在脸上。花老太太见状,心中自然明白姚氏所想,却也没有轻易松口。陪着姚氏请安的青山急得直冲姚氏使眼色,偏生姚氏眼睛望着边上的寿字纹紫檀木座屏,半点没有瞧见。青山不得已,只能奓着胆子扯扯姚氏的袖子,姚氏这才不情不愿地垂下眼睛:“娘说得有理,媳妇听凭娘的吩咐行事。”
花老太太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却因姚氏知情识趣,亦不好再多说什么。打了大棒,自也要给个甜枣,她露出欣慰的笑容,亲热地抚了抚姚氏的手背:“你这样懂事,娘心中只有更疼你、疼好哥儿的。孩子如今也大了,再随爹娘一道窝在华宝堂也不成话。依我的意思,不若给他开个院子,配齐了服侍的人,让孩子住得舒服些,也好安心读书。再开了我的库房,抬几套家具,给孩子装点装点屋子。”
殷苈沅事母纯孝,凡有好物,总是尽着花老太太先行挑选,余下的再分到各个房头。再加上宫中的殷太后也是有名的贤孝之人,三不五时就有给母亲的孝敬。故而虽然花老太太平日里为人低调,不事享受,但她的小金库极为丰厚,随随便便拿一件东西出来,都是有来历的珍稀之物。
姚氏闻言,果然高兴起来,欢欢喜喜地同花老太太商议:“西府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太大,水天阁已经给两个姑娘住了,邺水边的沁朱阁倒是空着,偏生毗邻流丹阁,那是娟姐儿和万姨娘的地方,也不方便。媳妇的意思是让好哥儿住到前院去——只太远了些,总要悬心。”
花老太太便道:“十岁也该守起男女大防了,再留在内闱厮混也说不过去,我看住在前院就很相宜,横竖忘居的书房就在前院,做父亲的照看儿子也便宜,崇阿馆、星驰楼都是好的,一处开阔一处高峻。你若心疼儿子隔得远,每日就不必让他特意到物华堂请安,晨间往德馨室读书的时候顺道到春晖堂来,在我这里问候过了便好了。”
姚氏喜得直笑:“还是娘想得周全!依我看还是星驰楼更好些,好哥儿喜欢高处,说站得远了看得也清楚。可惜星驰楼毗邻霞影楼,若家里有请有宴,霞影楼听起戏来就不够清净了。崇阿馆也不错,离他父亲的衡庐更近,也好让忘居指点孩子读书——还得问过好哥儿自己的意思!”
花老太太成功地用开院子的事情分了姚氏的神,便笑着摆手让她回去:“你回去同忘居、好哥儿商议一番,择定哪一处,仔细拾掇拾掇,再知会我一声,我这里抬家什过去,你再添添补补。别忘了挑几个老实妥当人伺候!”
姚氏回到西府,便欢天喜地地同丈夫、儿女商议,最终择定了崇阿馆作为好哥儿的院子,一时忙着粉墙垣、换窗户纸、洒雄黄粉,一时忙着挑家什、晒被褥、铺椅袱,一时又忙着到回事处打发朱妈妈挑人,仔细调理起来。
好哥儿的乳母黎妈妈、养娘胡妈妈,大丫鬟秋果、秋阳自是原班人马跟了过去,又填补了秋思、秋波等几个小丫鬟补齐了编制。又忧心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生怕秋果几人单门独户,没了辖制,将自己房中的一个年长稳重的丫鬟春山打发到崇阿馆里负责调理小丫鬟,从此形成定例,每四年丫鬟人事变动之时,都要从姚氏房中拨一个丫鬟到好哥儿院中伺候,好替他掌眼。
到了三月初九的正日子,好哥儿便正式乔迁,花老太太赏下来一整套紫檀木的桌椅,并一个铁力木的博古架,余氏这边也置办了一套连中三元的瓷画嵌屏,几个兄弟姊妹也各有礼物分送。不出一日,原本冷冷清清的崇阿馆便成了西府中除了华宝堂之外最热闹的所在。
因着余氏送的礼重,生辰当日又从近来在京中当红的酒肆醉扶归中叫了席面,姚氏便“宽宏大度”地揭过了这一节,不再计较为了松哥儿的亲事挤兑好哥儿的生辰这回事了。
四月里,松哥儿便启程前往淮安接亲。本来亦可让柳家娘子早些回到京中,从通州祖宅发嫁,但殷苈沅与余氏商议之后,认为低头娶妇,为体现对柳家的尊重,还是由男方亲自到淮安接亲更有诚意。
接亲一般由男方与新郎平辈的兄弟出面,新郎官本人倒是未必亲至。奈何殷家在出了一位皇后之前一直不是什么大户,子嗣不丰,亲戚凋零,并无远近族亲,唯一同姓的好哥儿才刚刚过了十岁生辰,如何能代表一家一族,远行接亲呢?放宽一些,寻异姓的平辈兄长,倒是有一个现成的、年长老成的表兄,正是当今崇文帝,殷家敢请么?亦或请得动么?故而商议之下,还是由松哥儿亲自前往。
如此余氏自又要操持忙碌,打点行程与礼节所需之物,殷苈沅也唤来松哥儿,好生耳提面命一番。
此时又有些懊恼,觉得吉时卜得太仓促了些,盖因今岁恰逢三年一度的乡试,秋闱正在八月份,松哥儿是意欲下场一试的,如此婚期与秋闱只隔了三月,难免耽误读书。
不过思来想去,延到秋闱之后也不妥当,一来松哥儿高中了自是双喜临门,金榜题名时与洞房花烛夜并行,可若不中,亲事难免也带上愁云惨雾,实在不吉;二来松哥儿男儿郎不怕耽搁,先立业后成家的比比皆是,可柳娘子韶光正好,却不能蹉跎了姑娘家的青春。故而五月这个吉时,卜得还是适逢其时的。
松哥儿启程之后,余氏虽然心中牵挂,但殷苈沅宽慰她:“男儿郎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松哥儿一味苦读,却未曾入书院随师长游学,究竟见识有限。如今趁着远行,也好叫他经历一些人情风物,做起文章来不致言之无物。”余氏深觉有理,便放下心来,安心操持松哥儿的亲事。
因思量着娉姐儿、婷姐儿如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很该学些管家理事的细微功夫,以姚家的眼力和家教,未必能提供最严谨的教养。余氏真心实意为两个侄女打算,便不计前嫌,同姚氏商议了,请二姑娘、三姑娘每日抽半个时辰到东府的回事厅旁观余氏操持婚事,以期往后出嫁了办起大事来心中有谱。
姚氏虽未能领会余氏的一番苦心,但她正有心探一探东府的底子,了解一下东府娶亲的花费并新妇的陪嫁,好比照例子算一算将来二房子女嫁娶的规制,于是欣然应允,打发两个女儿前去观摩。
又有余氏身边的大丫鬟绿荑,领了娉姐儿、婷姐儿身边的几个大丫鬟,一一教导她们如何行事,盖因大丫鬟多半是往后的陪嫁,这是在为两位姑娘培养管家理事的左膀右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