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儿下午便不与你同去地里了,你一人可忙得过来?”顾景珩撩起汗巾擦着脖颈,白嫩嫩的肌肤在晨光里泛着细碎汗珠。
卫昭然慌忙将目光从顾景珩精壮的腰线挪开。
青石板上两片碎叶打着旋儿,他盯着那点翠色,声若蚊蚋:"嗯。"
“究竟忙得开忙不开?”顾景珩忽地欺身上前,皂角香扑面而来。顾景珩的小腿擦过卫昭然小腿,惊得卫昭然踉跄后退,后腰“咚”地撞上井台。
顾景珩拧眉打量这抖若筛糠的人:“被蛇咬了不成?”
“没......”卫昭然攥着衣角的手青筋暴起,粗麻布料绞出深深褶皱。他恨不能将发烫的脸埋进土里,偏生鼻尖全是那人蒸腾的热气,“还......还下不着雨。”
顾景珩嗤笑凑得更近:“你倒是能掐会算?”
“我不过是去捉虫拔草......”卫昭然仓皇后退,后跟绊着碎石险些跌倒。
蝉鸣声忽地尖锐起来,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我早些收工便是。”
待顾景珩赤着上身的背影晃进灶房,卫昭然才扶着井口缓缓滑坐。
日光透过屋檐,斑驳落在卫昭然潮红的面颊,他盯着青石缝里颤巍巍的狗尾草,直到心跳渐缓。
面缸也见底的“沙沙”声混着叹息传来。
顾景珩掂着最后半瓢粗面,昨日剩的鹅汤在陶罐里凝着琥珀色油花。
黄西菜在笸箩里翠生生打着卷,他忽然想起瓦罐底那包茱萸粉——卫昭然吃辣时眼尾会泛起薄红,像三月桃花落在雪地上。
果真很有意思。
肥肉丁在案板上滚成白玉珠子,菜团子挤出深绿水渍。顾景珩揉面的力道倒是不小,麦粉混着茱萸的辛香在热浪里翻涌。
卫昭然蹲在灶前添柴,火光跃动在他低垂的睫毛,将那道偷瞥的视线藏进明明灭灭的阴影里。
面皮裹着翡翠馅儿在笼屉上绽开十六朵歪歪扭扭的花,蒸汽氤氲了顾景珩汗湿的胸膛:“可尝过这样式儿的?”他屈指弹开额前湿发,水珠正巧坠在卫昭然烧红的耳尖。
灶房里火辣辣的。
“认真做好每一顿饭,才算对得起过日子,才不枉讨生活一次。”
“不曾想哥儿也是如此敞亮之人。”
“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着急有什么用,好好享受眼下,才是正当该。”顾景珩低头看一眼卫昭然,才又道,“我先去把衣服洗好,千万别断了火。”顾景珩说得煞有介事,浑然一副大厨的神情。
好歹顾景珩出去洗衣,卫昭然才有喘息的功夫。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蒸笼缝隙间渐渐溢出白雾。
不需要多大的功夫,香气便随着升腾的水汽渗透出来,卫昭然吸吸鼻子,的确是他之前从未闻到过的香味。
卫昭然侧头往院子中张望的时候,正好跟洗衣服的顾景珩目光交汇。
两个人心中各有心思。
混着包子香的蒸汽忽地顶开藤编锅盖,惊得卫昭然攥着烧火棍往后缩了半步。
“急甚?”顾景珩甩着湿漉漉的手跨进灶房,竹匾里滚着十二个白胖圆润的包子,“这黄西菜掺了肉糜,得焖足时辰才能出油水。”他说着揭开笼布,琥珀色的汤汁正顺着褶子往下渗,勾得卫昭然喉结滚动。
蒜瓣在粗陶碗里撞出脆响。
卫昭然又忍不住看上一眼。
待到上了餐桌,正对着吃饭了,卫昭然便又不好意思再看。
顾景珩偏要看着卫昭然把蒜泥抹在包子上,见卫昭然龇牙咧嘴咬下豁口,他自己倒背着手在灶台前踱步:“当年我家也穷得吃不上饭,一家人就靠这招解腻......”
话音未落,卫昭然便被汤汁溅了衣襟,烫得直抽气,半口包子在嘴里翻腾,偏生鲜香直冲天灵盖,倒比御膳房呈的八珍玉食更勾人馋虫。
顾景珩得意看着,又忽然觉着,若是往馅里添些茱萸粉,怕真要鲜掉这蠢货的眉毛。
“慢些吃,又没人抢。”顾景珩嘴上嫌弃,手里却利落地剥着第二头紫皮蒜。
两人对坐在桌子旁,就着井水镇过的紫苏熟水,竟把野菜包子吃出了琼林宴的架势。
蝉鸣声中,卫昭然偷偷数着顾景珩手背被热油烫出的红痕,忽然觉得讨几个桃子实在算不得难事。
日头将青砖地烙得滋滋作响,晾衣绳上麻布衫子被晒得挺括如纸。
顾景珩伸手一摸布料边角,指尖险些被灼个激灵,忙不迭缩进檐下阴影里:“这毒日头倒像灶王爷在煎饼铛上泼了油。”说着抄起葫芦瓢舀井水,水珠子溅在青苔砖缝间,转眼蒸成几缕白烟。
卫昭然正蹲在门槛剥顾景珩挖来的野蒜,忽听得顾景珩倚着门框嘀咕:“若是院角栽棵香樟,如果院子里有棵大树,倒是能凉快一些。”
野蒜茎“啪”地折断在指间,卫昭然望着东墙根堆着破陶瓮的荒地,喉结滚动两下:“后山崖柏最是遮阴,我去移栽两棵进来。”
“可别!”顾景珩急得踩翻了竹凳,“租来的屋檐下动土,倒像是给别家描金匾。”
卫昭然忽地噤声,目光掠过西墙头,锦姑家探进来的柿子枝,那抹柿红扎得人眼眶发酸。
蝉鸣锯着暑气的间隙里,卫昭然听见顾景珩低喃:“等有了自家院子,东南角栽桃李,西北隅挖方活水塘养上三五条鱼,我再种一园子的菜。”
卫昭然盯着顾景珩被日头镀金的侧脸,唇角翘得比檐角飞挑的滴水瓦还高。
现在顾景珩憧憬的宅子和物件,都是他曾经拥有过的。
忽然之间,卫昭然就生出很多愧疚感来,因为他觉得顾景珩现在沦落到一无是处,都是自己害的。
所以本来说好了要在屋子里躲过毒日头再去地里,但卫昭然突然犯起了牛劲,非得顶着**辣的太阳出工。
蝉声像热油泼进铁锅,炸得人耳膜生疼。顾景珩抄起蒲扇往竹榻上重重一拍,藤篾缝隙间震起细灰:“给我回来!”只见顾景珩的眼尾染着怒火,汗珠顺着锁骨滑到腹部。
卫昭然杵在门槛石上,日头在他背上烙出窗棂花纹。他梗着脖子往院墙外望,颈侧青筋凸起,活像头被铁链拴住仍要挣向斗兽场的犟牛。
“非要晒脱层皮才舒坦?”顾景珩掌心拍得竹椅吱嘎作响,忽然瞥见对方后颈晒蜕的皮肉,话音猛地打了个旋儿,“去榻上挺尸!”
这话裹着暑气掷出来,倒像是往热灶膛里泼了瓢凉水。
卫昭然看他一眼,顾景珩不怯,立马给他瞪回去。
卫昭然这才败下阵去,扭身进了屋。竹席簌簌响了两声便没了动静。
顾景珩歪在躺椅上,盯着梁上蛛网发怔,指节抵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蝈蝈笼在窗棂投下的光斑里摇晃,草编缝隙间漏出断续鸣叫。
顾景珩端坐起来,蘸着茶水在案几上勾画:东篱种芫荽,西墙搭葡萄架,北角......水渍未干便被暑气吞没,指尖划过木纹沟壑,恍若丈量着虚无的田垄。十文铜钱在袖袋里叮当,还不够换半斗粟米种。
汗珠在脊梁上汇成溪流,蜿蜒着渗进葛布腰带。
顾景珩叹口气,在歪回去,朦胧间见卫昭然蹑足过来掖薄衾。
他想骂人,却先嗅到对方衣襟间新翻泥土的腥气,混着井水湃过的艾草香,竟比安神汤还管用。
半梦半醒间顾景珩总觉得沙土地烫脚,恍惚瞧见自己赤着脚在棉花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直到后颈黏腻的汗珠滑进衣领,他才猛地睁眼,发觉竹席早被脊背洇出个人形水印。
“几时来床上睡的?”顾景珩心中疑惑。
木窗外日影西斜,院子晾着的粗布衫被风吹得扑簌簌响。
"卫昭然?"他哑着嗓子喊,扶着酸痛的腰眼支起身。
院里的婆婆丁薇蔫头耷脑,锄头还歪在墙角沾着泥,只少了那生了锈的铁锨。
灶间冷锅冷灶的,倒是晒药笸箩里五串蚂蚱正在垂死挣扎,有几只挣断了草茎正往砖缝里钻。
顾景珩捏着根枯枝蹲在檐下划拉,原本盘算着要把十文钱掰成八瓣使,可画着画着就成了棉花垄的间距。
盐碱地最是养棉,偏这年头会侍弄的农人少。若是能赶在霜降前收两茬......已经在灶台前起锅的顾景珩,还是不自觉地把视线移到院子里,盯着泥地里歪歪扭扭的线条沉思。
忽然被油锅里蹦跶的蚂蚱扯回神思。
“滋啦——”
葱姜混着茱萸在陶锅里炸出辛香,蚂蚱腿在热油里蜷成金钩。
顾景珩被腾起的白烟呛得直咳嗽。
焦糊味漫上来时,篱笆墙上攀着的夕颜花突然簌簌晃动。
顾景珩正出来准备洗手收衣服,突然撞见卫昭然扛着铁锨的身影撞碎漫天霞光。
只见卫昭然的鬓角还沾着草屑。
“怎么又脱成这样,也不怕旁人笑话。”顾景珩接过卫昭然搭在铁锨把上的薄衫。
“谁笑话。”
“你不知道罢了。”顾景珩正说着,手里鼓鼓囊囊的衣襟里滚出个带绒毛的青桃,正巧落在他沾着锅灰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