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时,顾景珩在清冽的草木香中醒来。
他舒展着筋骨,望着窗子透进的微光照出灰尘升腾的纹路打了个哈欠。
穿越月余,这是他头回睡得这般香甜。
院中传来簌簌轻响。
卫昭然正持着竹扫将落叶拢作小山,青布短打被晨雾洇得深一块浅一块。
顾景珩倚着门框看了会儿,这才不慌不忙去檐下取青盐漱口。
井水沁凉,激得他眼角微红,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鲜活气。
“晌午带两张饼子就成。”卫昭然将扫帚斜靠在槐树下,跟进灶间时带起一阵裹着皂角味的风。
顾景珩正用丝瓜瓤擦着灶台,闻言转头:“横竖不过二里地,回来吃口热饭能耽误什么?”他屈指叩了叩墙角的陶瓮,“今年豆子虽好,可去了税粮丁银,怕是要倒贴钱使,若再是被明日的雨水泡了,那边更没得吃了。不如我随你下田,好歹多个照应。”
“使不得!”卫昭然急得往前迈了半步,粗粝手掌在裤缝蹭了蹭,“秋老虎毒得很,田里蚊蚋成群......”话没说完就被顾景珩截住。
“昨日刘家来庄子上收息钱的模样你也见了。”顾景珩拎起葫芦瓢舀水,“一亩地收三石豆,税粮要去一石二,丁银折两斗,利钱再扣五升——这还没算修堤的摊派。”
卫昭然怔怔望着泥地上蜿蜒的水痕。他惯会伺弄庄稼,却算不清这些弯绕,此刻被点破才觉心惊:“都听哥儿的。”
“喊我景珩就行,都睡一张床上了,还见什么外。”
“诶。”
朝暾将出未出,天际裂开鱼肚白的缝。
田埂上的狗尾巴草坠着露珠。
顾景珩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布袜早被浸得透湿。
河面浮着层纱似的雾,对岸传来早蝉断续的鸣叫。
“且慢。”顾景珩忽然蹲身,青衫下摆扫过苜蓿丛。再起身时掌心托着只碧玉似的蚱蜢,六足乱蹬划出细金线,“你说,若裹了姜汁芥末炸至酥脆......”
卫昭然肩头的铁锹“当啷”落地。他盯着那振翅的虫儿,喉结上下滚动:“景......景珩想吃这个?”
“自然!这可是上好的鲜味,我会做,你尝尝.......”顾景珩忽地噤声。
古人对蝗神敬畏,这话怕要吓着这憨子。
谁知卫昭然已解下腰间竹筒,小心翼翼将蚱蜢装进去:“晌午我去逮,要多少?”
顾景珩眼睛倏地亮了。他踮脚拍去卫昭然肩头的草屑:“够炒一盘就成。走,瞧瞧咱们的豆子去。”
与地里忙碌的邻家打过招呼,又玩笑两句,这才行至自家地头。
顾景珩扶着锄柄远眺,自家豆株竟比邻田高出一掌有余,荚果密密匝匝坠得枝干微弯。
卫昭然已经开始在垄间开沟,褪去了薄衫,露着古铜色脊背。
远处的山峦,在晨光的笼罩下,若隐若现。
往昔,顾景珩虽说也会涉足这田间地头,可大多时候不过是来摆烂混日子的。
彼时,他眼中所见唯有那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绿,从未曾静下心来仔细瞧过这田中的景致。
这一回,他先看了自家地里的豆子,又将目光投向周围别家的田地,这一对比,差距竟是如此明显。
顾景珩只挥了两下锄头,便趟进地里数起豆荚的数量来。
隔壁田地里的豆株,大多刚长到膝盖那般高,而自家地里的豆株,竟都已到了大腿根子左右的位置。
顾景珩亲自一株一株地数过去。
自家地里每株豆株竟挂着小五十个豆荚,可周围其余农户地里的,最多也不过三十个罢了。
怪不得平日里卫昭然说起地里的豆子,总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原来他竟这般精通种地之道!
瞧这情形,卫昭然怕是能把一亩地种出两亩地的收成来。
顾景珩的内心满是欢喜,嘴角压不住上翘。
他站在豆株中间,远远眺望在地头挖沟的卫昭然,此刻只觉卫昭然那身形壮实得如同公牛一般。
顾景珩暗自窃喜,心中不禁感叹,老天爷终究还是垂怜自己的,竟给自己送来这么一位得力的助手。
光是看一眼,便觉浑身充满了干劲。
顾景珩不去打扰卫昭然干活,自顾便扛起锄头,默默走向另一边地头。
家中总共就一把铁锹,所以本就吃力的他只能使用锄头。
虽说用锄头干活要多费不少功夫,但当顾景珩真的下定决心,拉起架子动真格的时候,竟也有模有样的。
日头一点一点地冒出来,不多一会儿,**辣的空气便迅速弥漫开。
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顾景珩的眉毛,淌进眼里,刹那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感袭来。
顾景珩不禁摇摇头,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擦拭,却猛然发现手上早已沾满了泥土,根本无处下手。
他又抬起袖子,瞅了半天,竟也没找着一块干净的地方。
无奈之下,顾景珩像狗一样,使劲甩了甩头。
起身时,已是腰酸难忍,顾景珩遥望卫昭然仍是干劲十足。
不由钦佩几分。
“歇会儿!”顾景珩拎着陶罐过去,却见对方后颈已被晒得通红。他扯过半幅衣襟浸了河水,不由分说按在那片灼热上,“不要命了?中暑可没药钱请郎中!”
卫昭然僵着脖子不敢动,任凉意顺着脊梁爬满全身。
他望着顾景珩鼻尖沾的泥点,忽然憨笑:“景珩如今......倒像当家的主君。”
“本来就是!”顾景珩踹了脚土坷垃,溅起的泥星子惊飞几只粉蝶。
“我去旁边翻翻野菜,你也好歹休息一下。” 顾景珩笑笑。
“莫要走太远,要是寻不着,就快些回来,你放心,差不了哥儿一口吃的。” 卫昭然很是不放心,忍不住小心叮嘱着。
顾景珩转身钻进苘麻丛,青衫很快隐没在苍耳与蒺藜间。
草窠里探出几簇鹅膏菌,雪白的伞盖上还沾着夜露。
顾景珩攥着树枝远远拨弄两下,那些妖冶的斑点让他想起《毒菌图鉴》里的插图。
“要不是你们这些小东西,我还见不着卫昭然呢。”顾景珩自嘲。
他蹲身掐了段黄西菜的嫩尖,汁水染得指尖发绿。
这野菜顾景珩倒是认得的——穿越之前,见姥姥用它和着菽乳拌凉菜。
这一带河滩临海不远,土里都带着盐分,虽然贫瘠,反倒让这些耐旱的野物长得泼辣。
“可惜了。”顾景珩扯下半臂衫子,粗麻布料被日头晒得暖烘烘的。
他专拣那些仍然顶着露珠的芽苞,说话间青翠渐成堆。
最嫩的黄西菜脆生生一折就断,断面渗出乳白的浆,倒像是凝住的日光。
不多时,那截衣袖已兜满嫩生生的黄西菜。
河风掠过豆田,摇碎满地光斑。
卫昭然直起腰抹汗时,忽见对岸芦荡惊起群鹬。
他心头没来由一跳,铁锹都来不及放就往河边跑。
待瞧见顾景珩正撅着屁股挖野蒜,悬着的心才落回腔子里。
“当心水鬼扯脚!”他故意沉了嗓子。
顾景珩头也不回甩来把湿泥:“水鬼专抓乌鸦嘴!”说罢自己先笑出声。
笑声惊动苇丛里的绿头鸭,扑棱棱掠过水面,拖出一道长长的金线。
“饿没饿,咱们回家吃饭去罢。”卫昭然笑着招呼。
“你不跟我一起逮会蚂蚱?”顾景珩玩笑道。
“你不怕草里有虫?”卫昭然提醒着,走到顾景珩的前头去,帮忙打前阵。
“我才不怕那个呢,比起在家里闷着,在这沟沟湾湾里倒是畅快。我这是不会游泳,要是会水,我高低还得抓些鱼吃。”
“你要喜欢,我晚上带你去。”卫昭然逮住一只蚂蚱,递过去交给顾景珩。
“我不会游泳。”
“没事,我知道一处地方,水浅鱼多。”卫昭然说得很认真。
顾景珩一听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有水浅的地方,还能轮得着咱俩王八?”
卫昭然只是笑笑,并未再接话。
两人一前一后在草里面穿行,直到抓累了,顾景珩才满意地说:“够了,咱们回家。”
卫昭然仍旧赶到顾景珩前头开路。
顾景珩默默跟着,心中自豪地得意着:“地大物博,有我在还怕饿着不成?”
卫昭然回到田间,一并扛着铁锹和锄头,只让顾景珩抱着野菜和蚂蚱。
顾景珩跟在卫昭然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往家回。
“这桃林......”顾景珩话音未落,几片枯叶恰巧掠过他发顶。
远处果园笼在日头里,累累红果压弯枝桠,倒像是栖了满树红云。
卫昭然脚步顿了顿,布鞋碾碎颗田螺:“这是西市王员外家的,说是要酿秋露白。”说着卫昭然忽然摸出个粗布荷包,铜钱在粗粝掌心跳了两跳,“其实能换三个,挑小的......”
“卫大善人!”顾景珩劈手夺过钱串,“今日米缸就要唱空城计,你倒惦记着给猴儿献果?”话虽凶,顾景珩的眼风却黏在那片桃林挪不开。
蝉声忽地炸响。
卫昭然望着顾景珩颈间将落未落的汗珠,喉结动了动:“井里还镇着野莓......”
才到了家门,顾景珩抱着野菜疾走进去,刚过竹篱就甩了鞋袜。
露水草沫叫他浑身发痒。
木盆溅起的水花惊得母鸡扑棱棱飞回了穗娘家里。
“嘶——”井水激得顾景珩腰腹紧绷,水珠顺着蝴蝶骨滚进犊鼻裈。
好歹算是清爽了。
顾景珩裸着进屋,长吐着气。
破衣柜“吱呀”吐出一团霉味,那件葛布短衫早就短了三寸,上身绷得胸前扣子将掉未掉。
卫昭然正给锄头缠麻绳,忽见一道阴影盖了过来。
顾景珩逆光倚着门框,锁骨下蜿蜒的水痕还泛着亮,衣摆勉强遮住腿根,露出的小腿红痕和蚊虫叮咬的小包明显。
“哐当”一声,铁锄砸了脚。
卫昭然憋着气不敢咳,耳尖红得能滴血。
灶膛里噼啪炸响颗火星,倒比他先迸出话来:“我......我去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