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然第五次掀开门帘子时,顾景珩正将最后一个陶碗倒扣在竹架上沥水。
粗布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还沾着水珠。
“灶膛灰都叫你踩瓷实了。”顾景珩甩着抹布往门框上一靠,青布衫下摆扫过门槛上晒着的干菜串,“有话快说,眼珠子转得比灶上滚水还欢腾。”
卫昭然摸着后脖颈讪笑:“今早不是说河汊子......”
“夜黑风高去摸鱼?”顾景珩抄起笤帚扫他靴底泥块,“怕不是要在浅滩摔个仰八叉,鱼篓漂出二里地去,我可不去。”竹帚丝刮在地上上沙沙响。
“水才没膝!”卫昭然急得去抓他腕子,指节还带着劈柴留下的松脂香,“我护好你,指定不叫你摔成王八还不行?”
顾景珩甩开手冷笑:“敢情是早有预谋。你当我是田垄里吓唬麻雀的稻草人?指不定你要怎么捉弄我呢。”
卫昭然神色怆然。
“要趟几道水沟?”顾景珩突然开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陶罐上龟裂纹,并不想扫他的兴去。
“走老渡口绕山脚,过两处歇脚亭就到。”卫昭然又兴奋说道,“有片野林子,前朝举人题字的“听雨岩”也在那里。”
“嗬!”顾景珩揪住卫昭然的耳朵,“又是山洞又是野林子,当我不知道你肚里蛐蛐儿怎么叫?”
卫昭然顺势握住他手腕,掌心粗茧蹭得人发痒,卫昭然好歹解释:“那片盐碱滩早年是你顾家佃出去的。河沿二十亩好田年年叫水泡,倒是堰塘底下藏着暗河,鱼群赶着溯水......”
“我家?”顾景珩一听这话,似是一棒子敲在自己后脖颈,脑子里一片空白。
缓了半天,顾景珩才转过身去:“顾......顾家?你是说,那一块地是我家的?”
卫昭然点点头:“整个山头都是顾家的,家里主君遭难时,良田都被瓜分干净,只剩那个荒凉的水沟草场。”
顾景珩一听这话,立马坐不住了,激动地穿着薄衫便要出去:“快呀!还愣着干什么,你就应该早说,如果有自己的地,我早带你住上大宅院了,何苦在这里穷算计。”
卫昭然怕顾景珩高兴太过,见了之后再难受失望,所以忙着解释:“那里做不起房子来,一是没钱,二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地,也着实不方便。那片地没人要,也确实是没什么可贪图的。”
“你懂什么,你们自然不懂什么叫郊区,什么叫山顶别墅。”顾景珩已经上头,听不进任何解释和劝说去。
他见卫昭然磨磨蹭蹭的,微微蹙了下眉头,正要发作,卫昭然很识相地跑进屋里,利索地递上对襟:“走,我带你去。”
日头斜斜照着村口老槐树,树杈上挂着褪色的红布条,底下歪七扭八躺着几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
顾景珩跟着卫昭然往树荫里走时,正撞见五六个庄稼人围作一团——编竹篾的老妇把篾条咬在缺牙的嘴里,补渔网的妇人膝头堆着青灰色麻线其余都是些婆娘媳妇。
"嚯,都歇着呢!"
顾景珩这嗓子亮得编篾条的钱婆子手一抖,篾条"啪"地抽在腮帮子上。
“咦......龟孙儿......”
补网的妇人也惊得把梭子掉进了脚边的黄泥坑。
媳妇们目瞪口呆,看傻子般瞅着顾景珩,但是他浑然不觉这凝滞的气氛。他眯眼望着枝桠间漏下的碎金,鼻尖绕着新豆子入仓的敞亮劲儿。
刚才卫昭然在油灯下摊开的地契,此刻化作暖烘烘的日光,熨得他连脚趾头都舒展开来。
倒是卫昭然眼疾手快,拎起顾景珩的袖口往岔道上带。
他俩的身影刚转过晒着霉豆腐的竹匾,槐树底下那群人便炸开了锅。
且说这村口第一户便是蕙兰家。
虽说她嫁作新妇没多久,可到底是这石头窠土生土长的,自小在这村子里长大,对村里的人事物那是熟悉得很。
也正因如此,在这群闲聚的人当中,她很有那么些话语权和号召力。
众人皆觉得蕙兰消息灵通,仿佛村里村外的大事小情,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所以一到赋闲之时,大伙都喜欢围着她,听她讲那些家长里短的八卦,图个乐子。
这蕙兰呢,天生就喜欢被众人簇拥、众星捧月的感觉。一有空,就爱东家串串,西家跑跑,跟这个唠唠,和那个聊聊,四处搜罗村子里的闲话。
她那张嘴,就跟抹了蜜似的,甜得很,见了人就婶子、娘娘地叫着,热络得不得了,真把这一堆人哄得跟一家人似的。
顾景珩还未走远呢,便听着扎堆的大伙开始议论起自己,顾景珩不搭理,只管走自己的路。
“你们说,这俩人是从哪里过来的?” 发问的是顾景珩的后邻 —— 锦姑。
想那一日,顾景珩与穗娘吵架之时,这锦姑可是凑过热闹的,心里头对顾景珩二人的来历好奇得紧。
“嗨,又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你打听这个干什么,该不会是瞧着他俩模样俊俏,给自己女儿相看的吧。” 一个模样装扮尚可的妇人,笑着与锦姑打趣道。
“那有什么,如果来历清楚,我才不管客家还是主家呢,招个上门女婿有什么不好。” 锦姑一脸正经地说道,那模样,倒真像是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一众听了,都跟着笑起来。
“素蓉你抢这话也不害臊,你男人常年不在家,也该忌讳这些才是。” 又一妇人接过话去,话里带着几分嘲笑,矛头直指素蓉。
“呸,我巴望着那混蛋死在外面呢。” 素蓉可丝毫没有忌讳的意思,大大咧咧地敞亮回道。说完,又转脸向那锦姑问去:“那你说说,你相中了哪一个?我们一起给你参谋参谋。”
“别是给你自己参谋就是。” 方才接话的妇人又来打趣素蓉。素蓉听了,只当她是放了个屁,懒得搭理这个蠢货,脸上满是不屑。
锦姑其实也不大喜欢这妇人,压根没接她的话茬,只笑着对大伙说道:“我看那矮个子的模样好看,长得眉清目秀的,当个花瓶供着,每天瞧上几眼,也算是个乐子。高个子那个,一看就身强力壮的,要是招他进家里来,往后的日子,倒是不用愁后半辈子的力气活了。”
“花瓶有什么稀罕的,我瞧着他那面相,感觉不是个好相与的。倒是那个大个儿,高高壮壮的,看着就老实本分,是个不错的选择。” 素蓉发表着自己的建议,边说边点头,已然认定了一般。
“实在不行,你俩都接回去,许男子三妻四妾的,咱们女人就不能左拥右抱不成?” 那个讨人厌的顺吉媳妇又抢了话,言语中带着几分戏谑。
“顺吉媳妇,你要是实在没事,就家去。我咋那么不乐意听你说话呢。” 素蓉终于忍不住了,狠狠怼了顺吉媳妇一句,脸上的怒意清晰可见。
“我又没跟你说,你愿意不愿意的有什么用。” 顺吉媳妇也不甘示弱,回怼道。
眼瞅着素蓉和顺吉媳妇这就要吵吵起来,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锦姑见状,连忙出来拉架,笑着说道:“我家的亲事,你俩倒是比我都要操心,怎么滴,难道我家福兰私下给你俩好处了不成?还是你俩都盼着我家给的谢媒礼?”
“谁稀罕你家那几个钱。” 素蓉嘴上虽还带着怒意,不过因为这气并不是冲着锦姑发的,所以大伙也就权当看个热闹,并未继续吵下去。
卫昭然所租的房子,正是蕙兰二叔家的。平日里茶余饭后,二叔与她闲聊之时,便提起过这卫昭然和顾景珩二人。如此一来,蕙兰便自认为是这村子里最了解顾景珩和卫昭然的人了,心中颇有些自得之意。
蕙兰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心中痒痒,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故作姿态地将众人的目光拉回到自己身上,一脸得意地说道:“你也就做做梦罢了,上门女婿肯定是不可能的。我对他俩可清楚着呢,如今住着的便是我二叔家的房子。人家来这里啊,原就没打算做长久居住的。而且那个矮个子的,姓…… 姓顾的,原本可是不差钱的……”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 锦姑赶忙打断蕙兰的话,一脸神秘地说道:“那日我见他家跟穗娘吵架,嘿,你们猜怎么着,那小哥儿痛痛快快丢出来五百文打发了事。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不把钱当钱的人呢。”
“五百文?” 顺吉媳妇听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追问。
“我诓你做什么?当时不止我在,你问问丰正,我可是亲眼所见。我还是头一次见穗娘那么吃瘪呢。细细想来,这俩人来头可不一般呐。” 锦姑一边说着,一边眉飞色舞,就好像自己掌握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她这一番话,成功地再次将众人的目光和议论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
虽说锦姑并非有意为之,但这在蕙兰眼里,却觉得自己好似被抢了风头,很是丢面儿。她心中有些不悦,觉得这大伙的议论也没了先前的趣味,好没意思。当下,也不再去掺和众人的谈论,站起身来,脸上带着一丝悻悻之色,转身离开了。
暮色漫过晒谷场时,蕙兰正坐在井台边剥新摘的毛豆。
青石板上汪着的水渍映出西天火烧云,却照不清掐豆子的手指节发白。
方才锦姑说书似的抖落顾家旧事,引得纳鞋底的婆子们连顶针掉了都顾不上捡——那场景活像年关看傩戏,角儿还没开腔,铜锣先叫人抢了去。
"喀嚓"一声,豆荚在她指间迸裂,青豆子滚进粗陶碗里叮当响。灶房飘来熬猪油的荤香,混着井栏苔藓的潮气,腻得人喉头发紧。蕙兰忽地站起身,竹凳在青苔上划出半道月牙痕。
蕙兰甩开手,柳木桶"咚"地砸进井里。
她弯腰打水的姿势僵得像晒场上的稻草人!粼粼水光里,蕙兰分明瞧见自己发间新买的鎏金簪落了进去。
这可是拿三筐秋茄换的!如今倒比不过锦姑鬓角那朵野菜花招眼。
次日鸡叫头遍,蕙兰摸黑往渡口去。
露水把葛布裙裾染得深一块浅一块,活像打翻了酱缸。
船老大裹着蓑衣打盹,被她两枚咸鸭蛋晃醒了:“劳烦捎个口信给城里表舅,就说......就说我想吃东街王麻子的五香豆腐了。”
关于这顾家哥儿的事情,她非得弄个明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