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食肉糜 第3章 山雨欲来

门缝中，借着客厅惨白的灯光，她看到母亲在哭。不是那种嗷嚎大哭，而是平静地在流泪，平静地在崩溃，时不时会猛地啜泣，哀莫大于心死。母亲手里......

好像拿了一张照片，只不过她看得不是很清楚。

但她可以确定，这张照片上，有让母亲哭泣的人。而且这张照片，一定与母亲今日在学校惊慌失措快步离开的原因有关。

于是，她就这样静静地等着。等了好久，终于，母亲好像哭累了，她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夹进了相册里，打开最底层的抽屉，放了回去，然后进了卧室。

随着客厅灯光的熄灭，又过了一会，张洛颜拿起小手电，轻轻将门推开，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客厅的柜子前，她深吸一口气，按照方才记忆中的位置，将最后一层抽屉打开。

拿到相册的那一刻，她的心跳频率瞬间加快。

直到将相册带进卧室并把卧室门关紧，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本她从未见过的相册，她将相册打开，里面是一些已经泛黄了的旧照片。

她能依稀辨认出，这是母亲童年时的样子。她不知道母亲方才拿的是哪一张照片，所以只能一页一页地翻找。

母亲、母亲与外婆的合照、母亲与外公、全家福......

突然，翻到相册靠后的位置时，一个陌生的面孔赫然印入眼帘。这些照片里，母亲大概十来岁的样子，身旁站着的，是一个差不多大的男孩。

她听街坊邻居说过，母亲有一位竹马，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当年两人差点结婚，却被强行拆散，最终以悲剧收尾。

姥爷强行拆婚的原因无他，觉得男孩太穷，给不起足够的彩礼钱。于是，母亲被迫嫁给了张洛颜的生父。

然而世事难料，父亲后来沾了赌.博，将钱和房产输了个精光，通过自.杀逃避。张洛颜脑海里并无过多关于生父的记忆。

一别经年，母亲好不容易替父亲还完了债，又遇人不淑，嫁给了这么一个猪狗不如的继父。

周而复始，她像是陷入了命运的圈套，永远摆脱不了烂泥一样的生活，最终只能妥协，被同化。

她继续翻着相册，想寻找一些蛛丝马迹，相册越来越靠后，照片中的母亲与身侧的那名男孩也在不断长大。

直至翻到了最后几页，她突然愣住，然后拼命地揉了揉眼睛，想要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可她不是脸盲，也没有困到视线朦胧，一个惊恐的事实赫然呈现在了她面前。

照片中的男生，与梁泽长得完全一样。

她终于明白了母亲今日如此慌乱的原因，也知道了母亲方才落泪究竟是为何。无数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她翻相册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时，踹门的声音传来，张洛颜感到无比熟悉。她知道，这是赵田半夜喝完酒回来了。

他一连踹了好几下都无人应答，母亲肯定已经被吵醒，只不过母亲不敢开门，因为有太多次赵田半夜喝得醉醺醺回来，刚一进门就揪着母亲的头发将她拖拽在地上，往死里打。

张洛颜有好几次想要阻拦，却被母亲呵斥好好呆在卧室里，以她的力量，确实做不了什么，反而会让事情更糟。

她的头被缝过针，从缝针到拆线痛到要死，只不过丑陋的疤痕被头发遮盖，所以正常情况下看不到。

这是为母亲“伸张正义”时留下的疤痕，事后，母亲还怪她多管闲事，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厕所门是坏的，她多次请求母亲找人修一修，她不想在自己洗澡时担惊受怕，害怕赵田随时会闯进来，可母亲却置若罔闻。说的次数多了，她也就不说了。

母亲对她的痛苦冷眼旁观，时间一长，她也学会了冷眼旁观别人的痛苦。众生皆苦，唯有自渡，所谓悲天悯人的善良心肠根本救不了她。

那就算了吧。

踹门声还在继续，甚至愈来愈大，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街坊邻居早已被惊动，开始骂骂咧咧，可张小倩就是不肯开门，与其说是被打怕了，不如说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前不久的社会新闻给张小倩吓得不轻，女生婚后被家暴，严重到肠.子被打破裂了，没办法修补，只能把破了的肠.子剪了，体外造瘘，往后余生只能拖个粪袋生活。

张小倩不是没想过离婚，但走法律程序时，第一次哪怕有一方不同意离婚，即使是被家暴，诉求都是会被驳回的，并且需要等半年后才能上诉。近几年，甚至还多了一个离婚冷静期。

赵田脾气暴虐，这样一来二去，会不会让他变本加厉，做出更偏激的事来，张小倩不敢想象，所以只能作罢。

即使是用力堵着耳朵，张洛颜依旧能听到门外吵闹的声音。赵田用力地去踹生锈的门，一下又一下。她知道，今晚注定是睡不着了。

一地鸡毛，一场闹剧。

她早已拼命说服自己去努力接受现状，直到今晚，直到方才，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本不该生于沼泽，她的人生或许有另一种可能。

明明差一点，就可以的。

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道无解的题目，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她用力去擦，她已经好久没有流过眼泪了，她是在哭自己。

人总是喜欢拿自己和别人比，此刻，某种异样的情绪在张洛颜心底疯狂发酵。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

梁承宇的存在，刺痛了她。他根本什么都不需要做，他存在的本身，就刺痛了她。

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她未曾谋面的人生。

学校里，她没有朋友，终日沉默寡言，本能地远离人群。她这样孤僻的性格，也很难交到朋友。

不过她不在乎，她本来就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她可以把自己活成孤岛，孤立所有人。

本来就该这样下去，直到梁承宇的突然闯入，让她感觉到了某种别扭的温暖，正因为有了对比，她才会冷得彻骨寒心。

如果母亲当年能为了自己的爱情再坚持一下，勇敢地跟梁泽在一起，哪怕是私奔，那么她会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长大，成为一个像梁承宇那样正常的、有温度的人。

她现在什么都不能改变，支撑她活下去、熬下去的，只有对未来的幻想。

总有一天，她要彻底摆脱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恶心。她要实现梦想，要万众瞩目，要成为知名画家，要风风光光地办自己的画展。

她甚至悄悄练习过签名，但被赵田发现后，却遭到了冷嘲热讽。这是人的劣根性，赵田早已身处黑暗，却还要拼命地拽着她，不许她摆脱这里，想让她同他一样，烂泥扶不上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赵田打她时，不管打得多狠，她都不再哭，只是瞪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他不配让她哭，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总有一天，她名声大噪，彻底摆脱了这里，这里的一切就都与她无关了，赵田与她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是，她不知道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还要等待多久，又会被作践成什么样子。

她突然拿出画板，像发疯了般开始画画，宣泄着情绪。她在画纸上画下了一个又一个眼睛，力透纸背，画笔快要将纸磨破。这突如其来的灵感，是她压抑已久的情绪，于此刻爆发。

她一边画着，一边听着门外的吵闹声，突然一阵干呕，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张小倩和梁泽的故事，没有结束。许多年后，命运的岔路口，他们的孩子相遇，张洛颜遇到了梁承宇。

这像可怕的轮回，更像无法摆脱的宿命。

她不能去恨母亲，母亲那时想必也有种种无奈，所以才会放弃自己的挚爱，在姥爷的安排下草草结婚。

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与锦衣玉食康庄大道擦肩而过。

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折磨成一个精神残废。

但在知晓旧事后，她愈发清晰地认识到，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能成为梁泽的孩子。

她彻底不甘心了，梁承宇的人生本该是属于她的。

完美的逻辑闭环。

第二天，当她顶着黑眼圈来到学校后，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在看到梁承宇的那一刻，她只觉得一切都不同了。

她讨厌他。

她在远处看着他，他和朋友们有说有笑，全然是意气风发的面貌，充满了青春朝气，与她截然不同。还有不少女生在偷看他，春心萌动。

她已经好多次将他的五官描摹于画纸上，对他的五官无比熟悉，她可以确定，梁承宇像他的妈妈，因为他长得不像梁泽。

常言女儿会像父亲，张洛颜不禁想，如果她是梁泽的女儿，应该会与梁泽很像，温柔儒雅，让人觉得亲切。

她的血管里，或许会流着梁泽的血。想到这里，她突然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如果她当时能任性一点，索性不管不顾违抗姥爷的命令，选择和梁泽在一起呢？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及时打住，不准自己谴责母亲。

她真的太希望，自己是母亲和梁泽的孩子了。这样一来，梁承宇有的她都会有。

或许，她还会比梁承宇更优秀，他只不过是下限。

在一个物质充裕且父母恩爱的家庭里长大，那些在她现在看来闪闪发光遥不可及的幸福，一定会变得触手可得。

很快，时间到了中午。一上午时间，她都失魂落魄，刚出教室门，就看到梁承宇在等她。

班里的不少同学也看见了，霎时，一阵起哄声随之而来。

在起哄声中，梁承宇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个笑容，让她觉得刺眼。

她绕过他，一言不发向前走。梁承宇早已习惯了她的沉默寡言，乐呵呵地跟着她身后，像只快乐的大狗狗，又开始喋喋不休。

“你能不能闭嘴。”张洛颜面无表情，生硬打断。

“......啊？”梁承宇一头雾水，全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认真地看向他，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以后，请你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一字一顿，无比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