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鸿筝在讲台上玩儿单人棋,这是某个学生留下来的,向众人问了好几遍、好几轮,都没有人承认是自己的,索性就留下来打发时间。成年人上课的时候也会像小朋友一样走神,但老师却不能像对待小学生那样斥责这些成年人,连不痛不痒的话也不会说,任由他们在座位上开小差。顾鸿筝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有些成年学生晚间来外语学校并不是为了求学,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可以独处的空间。
一年中的又一个二分之一开始了,夏天真正的到来了。
晚间来上自习课的人渐渐多了,除了经常来的几个成年学员,陆陆续续放了假的学生白日间报了课,连着晚上不走了,直接也来坐坐,甚至于带了自己的暑假作业。大多时间只是摊开在桌子上,手里却做着别的事情。顾鸿筝本欲开口制止,转念一想,还是不多管闲事的好,自己本来就是个兼职,还是个不知能做多久的兼职。她倒是想挣这份钱,但看起来并不长久。
教室里有点吵,嗡嗡嗡地声音像是进入了百花园。但不妨碍接受教室之外的声音。
老师们在二楼的会议室开会,没多久就起了争执声,声音很大,听起来像是一堆人在吵架。教室里适时保持了安静,都侧耳倾听楼上传来的声音。尤其是那些中学生,正是好奇心爆棚的年龄段。
顾鸿筝没办法假装听不到,她从高低起伏的争执声里猜到了自己这份兼职的由来,瞬间就有了朝不保夕的危机感。她已经习惯了每天两个半小时的晚间看班,虽然每天只有两个小时的兼职费,但如果真的失去了,还真是有些让人惆怅呢!
会议不欢而散,那个有孕在身的老师竟然来到顾鸿筝的身边劝慰她,这让顾鸿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有些受宠若惊。
“顾老师,你不用担心,我们肯定会保下你这份工作的。”话锋一转,语气里又带了气,“真是太欺负人了!”
顾鸿筝忙站起身让座:“不要生气。”那位老师虽然是个孕妇,但并不显怀。顾鸿筝从旁又拖了一张椅子,坐在一边。
“顾老师,我不知道你的正职工作是什么,但是上班嘛,情况大抵都相同。我也不瞒你,如果没有我的据理力争,你也就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你就说这晚间自习课,老师们轮流值班,可工时又不算工资,如果不到岗还要扣钱,哪有这样的道理!”
顾鸿筝只是听,只是笑,不说话。
“你知道你每个月的兼职费是从哪儿来的吗?”
顾鸿筝摇摇头,但又补了一句:“不是学校发给我的吗?”对呀,不是学校给她的吗?第一天就要走了她的银行卡号。
“你看,学校的聪明就用在这里了,总是对外做好人,对内欺负人。晚间自习课免费,任由学员随便来,方便招生;你这个兼职老师来坐班,什么都不用干,白挣钱。什么都是学校为好人了,我们这些正职老师可惨了。”
顾鸿筝很想知道关于她的兼职费究竟是怎么来的。
“如果不是我们这些老师把钱抠出来,压根儿就没有你的位置。”
这话让顾鸿筝有些尴尬,特别是老师说话之后冲着她翻了个白眼儿。但她也是彻底明白了,再结合刚才听到的争执声,她知道了自己的兼职费其实就是老师们的工资。
这间口语学校的晚间自习课纯粹是招生用的手段,在昂贵的学费里送晚间自习课供以查缺补漏,给学员一种白占便宜的感觉。但是学员来了之后是学习还是睡觉,就无人过问了。正职老师每人晚间轮流坐班,看学习,看纪律。这个时间不算上班,也不算加班,算无私奉献,但是要请假或不选择坐班,就得从工资里扣钱。
有孕在身的老师吃不消了,私底下找校领导协商暂不值班,校领导一脸善解人意,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太好听:“你这个情况,家里人照顾你是应该的,但我们没有责任照顾你。你要是不选择坐班,那就扣钱吧。正好今天一并说了,你休产假的那段时间,肯定需要老师顶岗。如果学校找老师呢,你再回来就不见得有班带了;你要是还想回来继续做呢,就自己找一个顶岗老师,等你回来,这人直接走人。”
“谁出钱?”
“帮你占着工作机会,肯定是你自己出钱。同样的道理,晚间不坐班,就得从你工资里扣,要不然找谁来免费顶班?”
这位老师没多想,当即同意:“轮到我坐班那天,找兼职老师补上,我出钱。”
“好啊,按本地小时工最高标准,一小时二十二元,一晚两个小时,四十四元。”
虽是满心不欢喜,但花钱买个舒坦也是好的。有一就有二,这位老师这样做了,别的老师也要跟着做。有的老师想得开:“扣我四十四块钱,对于我来说也不是什么损失。我出去辅导一个学生,一节课不止四十四块钱。”有的老师笑道:“我用四十四块买个私人时间,也值了。”另有老师附和道:“瞧瞧我们多可怜,私人时间还需要花钱买,却不值五十块钱。”
有老师走过来拍了拍肩膀:“多挣点外快,什么钱也都出来了。”有人翻了白眼儿:“问题是学校压根儿就不想给你休息时间。”有老师笑出了声:“名人不是说了吗?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你愿意挤总是会有的。”
也有不舍得拿出这份钱的老师,但经别人一相劝,也就随大流。
“哎呀,别纠结这四十四块钱了,一个月平均值三次班,一百多块确实让人心疼,但买个舒服呀。能五点准时下班,照顾家庭、走亲访友、发展爱好、做个副业,怎么都比在这里耗着强!”
“可不是!一次值班,得缓两三天才能好。当天得上班十个小时吧?还不加早晚通勤,回家还没睡着呢,第二天继续早八点上班,晚上回家什么都不想干,就是补觉,第三天还没缓过来。别忘了,咱周末还要上班,一周就休息半天,别给自己找累了。”
“年轻些的老师们,你们最好另找出路,我们这些年龄尴尬的,就在这受着吧。”
这两三个月相安无事,但现在夏天到了,每天离不开空调,学校又想让老师们平摊晚间的空调费。顾鸿筝也看出来了,晚间来学习的学员多了起来,原先一个班坐不满,以至于大多数时间都是寥寥无几,而现在却要再扩一个班。学校自然不想再支付一个人工,老师们又不愿留下,顾鸿筝就得两个班来回串。大家都明白,这其中有一部分人就是来蹭空调的。以前八点多一点就没了人影,现在八点半都赶不走人。但如果将空调一关,学员立马少十分之九,剩下的十分之一是因为走得慢。
“学校挣那么多钱,却不想付出,只想剥削我们这些老师,真是可笑!”
顾鸿筝还是听,还是笑,却不说话。说什么呢?她有满腹话语可以说,但因为自己的身份,所以装傻充愣是最好的保护伞。
“顾老师,有没有意向帮我代班呀?工资嘛,肯定不高,毕竟要我自己出钱,我给不了那么多。”
顾鸿筝故意装作听不懂:“代班?晚自习吗?”她知道这位老师的意思,想让她代产假期间的工作。
“是我产假期间的课呀!你正职工作是什么呀?”
顾鸿筝脑子转得快:“我做自由翻译工作的,时间很充裕,但也不规律。”
“哦,有没有意向替我一段时间啊?顶多两个月。”
顾鸿筝轻蹙眉头,产假可不只两个月。
“这种地方啊,顶个学校的名头,其实和外面的私人公司没什么两样,都是做生意的。女员工想休满产假,当然可以,但是没有钱啊,还得预付产假期间的社保费,等回来上班半年之后才能报销。以前有个老师,生孩子一个星期就回来上班了。你以为她很厉害吗?她怕丢了工作而已……总之,烂规定一大堆。”
“如果学校招老师顶岗呢?”
“那等我回来,人就得走呗。不过呢,工资会和正职老师一样,有课时费、全勤奖、成绩奖……就是没有社保。有好多挣钱的名头,要是上了心拼一点,挣得不少呢。你想想呗?学校如果去招在校生,工资会压得很低。”
顾鸿筝听了,又只是笑,不再说话。她觉得这老师一定是有满腹牢骚,要不然不会跟她说那么多话。难道她不怕顾鸿筝去“告发”她吗?不会的!顾鸿筝明白如果真的有“告发”一事的话,走的人会是自己!
别在工作的地方与同事嚼舌根,这会害死自己的。
以前上班的时候,有一个同事太实在了。员工之间会凭着关系亲疏而立建无数个群,以供在内吐槽工作琐事。本以为要好才会在同一个群里,没想到因为自己在群里吐槽领导让员工下班后大扫除到晚上十点而被人穿小鞋,整个部门受牵连。但这事没人会承认,只要公司管理层不说,就会成为一件悬案。只知道群内的聊天记录是被群内的人流传出去的,在整个公司传开,但矛头该指向谁呢?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