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完这个问题,禾禾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任笔落下滚出几圈,洇染一片墨色。她闭上眼睛不再动弹,仿若一座雕像,不管莫难再问些什么,她都毫无反应。
无奈,他只好一记手刀劈在她后颈,等人晕了之后带回二楼卧房。
寅时过,卯时起,远处的云天收卷夜色,铺出晨曦亮微光。
禾禾在床榻上躺着,睡得不是很安稳,似乎沉浸在梦魇中,痛苦的小声呓语。莫难跳下窗口,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包粉末,兑着茶水贴她唇角灌入,不多时,禾禾拧在一起的秀眉渐渐松开,呼吸也平稳许多。
他又懒洋洋地将半个身子倚回窗框,对上丘尘看过来的视线,心觉应该解释一下,便道:“这是由椒藤汁、清车、夭茄籽等十八种药植汇成的,独家自创,安神助眠效果极佳。我叫它无忧仙,无忧无虑赛神仙。执晅君,要不给你也来点,保证一夜无梦,睡醒神清气爽。”
稍有些药理常识,便知道他说的这几味药植是个顶个的草中“毒物”。可莫难偏偏拿捏住其中的剂量,让其药性和毒性相互抗衡,从而产生巨大的作用。
丘尘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反问道:“为何创此物,你自己用?”
莫难抬起胳膊,把头枕在臂弯里,眺向远处隐没在云雾中的山头,随意道:“是啊,以前总睡不着,一闭眼全是妖魔鬼怪。找过很多办法,那些吃的喝的闻的熏的对我都没用,昼去夜长,闲来没事就自己研究怎么能让人睡觉,研究出这无忧仙,想不到还挺有用的。”
要知道,这些药植的使用稍有不慎便魂归九幽,确实不得不说他胆大包天。也正因为他够豁的出去,总是以身试毒炼制许多奇怪的东西出来,当年还曾被誉为“拼命莫郎”呢。
想到这,他转回头,冲丘尘咧嘴笑道:“你要是有需要,回九连廊我再给你做新的,眼下我就带了这一包,没备用的了。”
倒不是真如此,莫难体质特殊,吃毒跟吃馒头一样,因此他给自己调配的药粉里难免不在乎毒性。可要是给别人的就不一样了,那就得重新估算剂量。他敢把手里这包给禾禾喝,也是发现客栈茶水里恰巧有盘根花,此物有毒能致死,却难逃相生相克的定律,无忧仙致命部分的毒性正好与其抵消,莫难便将两者兑在一起给她服用,就刚好达到想要的效果。
他这次主动要做,可丘尘却缓缓摇起头,颇为扫兴。莫难则继续看外面的景色,二郎腿翘起,足尖轻点摇晃,心里却又不是风平浪静。
他有些庆幸丘尘拒绝,毕竟他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九连廊了。可一想到某天二人分别,便要各走各的路,那分道扬镳的场景并不值得喜悦了。念及此处,似乎胸口哪里又有些不舒服,比在井底暗室还闷郁。
有丝凉风路过,莫难突然清醒,对自己再次生起的矫情起了一背鸡皮疙瘩。
街道的黑暗被一寸寸扫远,由小到大的嘈杂声随之而来。
长街瓦巷,一眼望去,人头攒动。有人在路边浇花,有人挑担穿梭叫卖、有人三两聚在一起聊天、有人在店门前招揽生意、有人带着孩子逛菜市,几个娃娃嬉闹奔跑,争夺手上的纸鸢……
只不过这些景象里,竟没有一个成年男性,连男孩都是极少数。妇人们或年轻或年迈,皆是利落的盘发,操劳着手上的事情,个个儿喜笑颜开,互帮互助,怡然自得。真如凤娘所言,若是外来人,真就以为这确实是个“寡妇村”。
墙边几个孩童正为了要争着放一顶雄鹰展翅的纸鸢吵嘴斗架,莫难看得乐呵,朝着楼下大喊了一声,刹那间几个娃娃像受惊的鸡崽,头都没抬便哭着四散而逃,徒留那顶纸鸢孤零零的躺在角落。
莫难长腿一跨,从二楼窗台翻身跃地,捡起纸鸢细细打量。鹰眼犀利,长翅振振,栩栩如生,这可是个精致玩意儿。
他拂去灰土,毫不客气地收到自己乾坤袋里,抬头,就见丘尘已经坐在窗边刚才他靠着的那侧,那双漆黑的眸子正向下看他。莫难脸上没有丝毫羞色,似乎刚才拿小孩子东西的人不是他一样,甚至还大胆地往上抛了个媚眼,如他所料,丘尘果然面色僵硬地扭回头。他顿时心情大好,大摇大摆地走进客栈正门。
踏过门槛,恰时一道高挑的身影从后院出来,珠帘在她身后乱甩,明艳的脸上尽显躁郁,应该在为某事烦扰。抬眸看见大厅里的莫难,又瞬间挂起笑容,与他打招呼道:“哟,小公子一大早就要赶路,不再多睡会?”
莫难佯装没看见她眼底那抹慌乱,扬声道:“哪能啊,这还没吃到姐姐家的饭菜呢,可舍不得走。”
凤娘巴不得他们早些离开,旋即“哎哟”道:“瞧我这记性,昨儿睡前才想起来,我家厨子告了假,今天来不了了。你们早些赶路,兴许傍晚能到万华殿,那边城里的吃食住宿可是崇岭数一数二的,凤娘给你们备些干粮,就不收钱了,你看如何?”
莫难托着下巴犹豫,凤娘笑得脸都僵了,才等来他点头道:“那就麻烦姐姐多备些,我们过会就走。”
凤娘当即附和道:“好说好说。”
莫难在她注视下回屋关门,一盏茶的功夫便又走出,一步三阶跳下楼梯,身后丘尘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落地沉稳,步步有序。
他蹦跶到账台前,凤娘把干粮打包好交给他。眼见二人身影消失在转角,原本艳丽的笑容即刻卸尽,她红唇抿起,脚底生风,似箭般飞速冲向二楼。
街上莫难正领着丘尘悠然闲逛,妇人们会在他们到身边之前提前避开,让出一条空路,等他们走过又重新聚集在一起,各忙各的事。
耳边嘈杂不绝,莫难吆喝几声招呼,没人理他。余光时不时落在身旁,终于在第五次观察后他忍不住开口道:“丘尘,你都不问我什么吗?”
在客栈时,莫难只跟他说“收拾收拾准备走”,剩下的什么都没说,这人也什么都没问,便开始清点整理。只在临走时用眼神询问榻上那位该如何,莫难摆摆手道了声“无碍”,丘尘便不再过问,随他一同离开。
被信任到心虚,还以为他会在路上盘问,没想到这人非但无异议,甚至一个字都没提,可让莫难觉得稀奇。
甚至眼下自己都主动问了,这位执晅君依旧直视前方,从容道:“不必。”
莫难疾行两步到他前面,转过身,与丘尘面对面,方向一致倒着走。他又道:“为何不问?”
丘尘由平视改为垂眸,盯着他衣角翻起露出不断交叠往后的黑靴,淡淡道:“你自有你的道理,况且……”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沿着莫难身后看出几米,接着道:“你憋不住自然会说。”
莫难噎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正当他纠结,面前丘尘突然朝他伸出手,开口急呼道:“小心!”
他一惊,脚下踩中块凸起的石砖,整个身子向后倾倒,千钧一发,幸好两条胳膊被一双手紧紧拉住,轻轻拽回,便站得稳稳的。
覆在手腕的白袖被收走,丘尘看着他不语,似乎在说“谁叫你不好好走路”。莫难尴尬的回避视线,踢了一脚罪魁祸首,结果气没撒出去,剧痛从足尖顺着神经传到天灵盖,激得他汗毛耸立,叫苦不迭。
丘尘赶忙扶他到路边坐下,分别握住他小腿和鞋跟,作势就要往外拔。莫难大惊失色,视觉冲击早已战胜了痛觉折磨,率先把脚抢回自己手里,惶恐道:“丘尘!你……你干嘛!”
倒不是他害羞或者怎样,只是这样一个宛若谪仙的俊美青年蹲在身前给他脱鞋,对谁都太冒昧了吧!
丘尘见他抗拒,开口道:“你……”
莫难抢着大叫:“我很好!我没事!其实一点都不疼!我骗你的!”
丘尘不语,两指移到他靴头,在伤处轻轻一捏,莫难脸都绿了,面上还得装若无其事,他咬牙露齿一笑,心里却猛翻白眼不停念叨:丘尘完了,丘氏完了,丘尘学坏了,丘尘跟以前不一样了……疼死我了!!!
他不配合,丘尘无奈,只好翻出药膏让他自己涂。莫难见那药瓶小巧,图案是青鹤飞绕,眼前一亮,接过把塞子一拔,溢出缕缕清香。
他兴致勃勃道:“这是你家秘药?难得一见啊。”
丘氏在仙门百家中站稳脚跟,不光是靠为人做派和独家强大的剑术术法,论起来,谁家还没点藏着掖着的东西呢?像这瓶金疮药配方便是百金难求。以往各家都是靠药宗提供上好伤药,药宗覆灭之后,丘氏秘药更是千金难见了。
虽然丘家那几个医师平常跟顽固一样,但无论是医术还是药理,皆有所成就,名声远扬。不然单凭距离优势,白惜羽也没必要去找丘家求助。
根据丘煜他们所说,丘尘这人又喜欢哪危险就去哪,打斗降敌难免受伤,身上揣着些好药也属正常。
莫难嗅嗅瓶口,单是药材就闻出二十几种,还混着九连廊才有的几类灵植,难怪丘家不敢把这东西露面,树大难免招风。
丘尘固然厉害,可每次都是独来独往,莫难突然就觉得送他的那堆符纸一点都不够用,还想为他再做些什么。
整点什么好呢……复杂的怕他不用,邪门的怕他不用,简单的怕他瞧不上。
容他想想再说,此事日后再议。
当下他厚着脸皮挖了一坨润白色的乳膏,贴肤清凉,质地丝滑,从指尖刮进自己带的空罐子里,打算回去研究研究。他把剩下的还给丘尘,迎着疑惑的目光,心虚道:“你掏来掏去挺麻烦的,我自己留点比较方便嘛,等回去再涂,毕竟大街上这么多人……人呢?!”
二人向四周张望,在不经意间,那些游走在街道上的妇人和儿童,带着乱七八糟的声音消失的无影无踪。此刻灼灼日光下,只剩他们二人面面相觑。
脱去正常的外衣,现在的诡异寂静才是新希镇真正的模样。
无人。
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