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暗室比上面的空间宽敞得多,巨大的封尸阵镇在地面正中央,横七竖八散落着二三十具尸体,衣着各不相同,尚未腐蚀见骨,少数带伤口,被阵法干扰已经分不出死了多久,最上面那具甚至有些眼熟。两人这辈子见过的尸体加起来可比这多多了,虽骇然,却不至于失态。
莫难眯着眼,伸手朝顶端指道:“丘尘,你看那人,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丘尘早已认出,他那边一问,他这边便提醒道:“崇岭南,客栈。”
经他一说,莫难想起来了,这可不就是刚从九连廊出发第一晚遇到的那位和老友相聚的壮士?他们御剑从西边绕了一圈才过来,崇岭东西宽,南北较窄,这人从南边直上的话,算算时间,应该比他们先来一步。
莫难摇头道:“可惜了,奔着赚钱来的,万华殿都没看着呢,吃完晚上那顿饭把命给搭进去了。看来他就是今晚禾禾扔下来的尸体,怪不得异常新鲜,就差会喘气了。”
他语气轻佻,面无敬畏,丘尘看着他,眼中有些不赞同。
莫难一改话风,忙道:“我错了执晅君,我不该开死人玩笑的。”
他余光扫过某处,又扯开话题道:“哎,丘尘,尸体我们找着了,这除了尸堆和封尸阵也没其他东西,我看那边有个门,说不定是出口,要不咱们先出去再商议此事?留在这也没用啊,又干又闷。”
丘尘想了想,觉得他言之有理。
角落有扇小门,勉强够一人进出,只不过右侧上了把锁。丘尘握着惊鸿,剑身锋利,挥动瞬间就砍断锁头,门一开,他带头走了进去。
莫难顺手从墙上摘了盏烛台,挥灭其他火苗,也钻进门里,还贴心的把门合上。转身,果然一条木梯向上延伸,丘尘正立于转角处等他。
见他来,二人一前一后踏着步子,漆黑的梯道里,莫难手里的烛台火苗摇曳,丘尘的白衣白发都变成暖黄色的。等前面背影停下,莫难抬头,火光映着头顶一块木板。
二人对视一眼,丘尘右手已经握上惊鸿,左手伸出推动木板。莫难则屏息凝神,悄然捏住几张威力巨大的符纸,指缝里还夹着数根骨针,只待遇到不测便把丘尘捞回来,然后再把手里的东西一齐甩出去,不管外面是人是鬼都得给他灰飞烟灭。
“吱呀”一声,木板向外被打开,落入一片黑暗。丘尘探出头张望片刻,轻轻一跃便翻了出去,确认没有危险,才弯腰伸出手。
莫难被他扶出来,站定,单手拍拍身上的灰,借着烛台光抬头一看,顿时来了兴趣。
这不是姑娘的卧房吗?
是禾禾的?还是凤娘的?
他在药宗的时候,最初还小,跟师姐妹们住在一个院子,每个人的房间他都住过,每间屋子都是香香的,整个院子都种满了花草灵植。师姐们经常一起弹琴,他就带着师妹们一起坐在树上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的时候却神奇的躺在榻上。后来长大了,男女有别,莫难便换了院子,和那几个师兄待在一起,虽然听不完的嘲讽和挖苦,但是他总有师姐妹护着,日子过得也算得意有趣。
之后数年过得水深火热,进女子闺房这事儿更是想都没再想过。
莫难亦知非礼勿视,耐不住好奇扫了几眼。屋里陈设简单,床幔拢起系在头尾,案几相对床榻,摆着几本诗经和几张散开的宣纸,还用簪花小楷写了首诗。
刚扫到落款,还没等细看,眼前一黑,丘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不明道:“该走了。”
莫难摸到脸上的手,眨巴眨巴眼道:“哎哎哎,走就走呗,你捂我眼睛干嘛,我真没看着什么。……还是说你看着什么了?好丘尘,让我也看看呗。”
丘尘拒绝道:“不许看。”
他越不让看,莫难越好奇,不停忽闪着眼睛想寻他指缝往外瞅,就听身后那人又道:“不许眨眼。”
莫难:“……”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能许他做什么?这人怎么这么管着他了?以前看不惯就走,现在成了看不惯就要插一手。
莫难转转眼珠子,灵光一闪。既然不让他看别人的屋子,那等回九连廊他便偷偷去看丘尘的屋子,他两辈子还没见过丘尘睡的地方长什么样呢,该不会跟他的人一样到处白白方方……那不就成吊丧的灵堂了?
他在这脑补丘尘每天的生活起居,竟是懊恼地发现没有画面。在九连廊修学时,除了藏书阁和剑场,他好像也没在其他地方见过他。
他对丘尘,似乎了解甚少。
心里没来由的,忽然就有些失落。
与此同时,门外有脚步声逐渐接近,莫难抛开思绪瞬间凝神,那只遮挡眼前的手也顺势往下抓住他的手腕,他抽空吹灭烛台,白影一闪,脚底踉跄半步,二人位置已是前后调换。丘尘在前,他在后,直勾勾面对着门口。
看着面前时刻挺拔的背影,莫难心道这执晅君就是光明磊落,大半夜出现在人家女子闺房,快被发现了也不逃不慌,不过这一身白站在黑黢黢的屋子中间,不得把人吓个半死才怪呢。于是他附在丘尘耳边说了几句,后者颔首,两个人才齐齐退后隐匿于黑暗之中。
等门开影落,那人拎着水桶弯腰进来,放下转身,却看见开着的门正在自己慢慢关上,仿若有人推动。可此时无风无人,屋里一览无余,除她之外再无旁物,此等情形变得十分诡异。恰时脚底一麻,瘦小的身体陡然一惊,再想抬腿,身体已是僵硬得像块木板,动弹不得。
须臾,像是算准了时间,身后传来“吱呀”一响,她听见两道身影落地,有一人开口道:“怎么样丘尘,我新做出来的定身符,不错吧?”
另一人“嗯”着应和,她听得二人的声音,认出了他们,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旋即那位玄衣青年又惋惜道:“哎呀,忘了加个噤声令,不过还好,这次用不着。……你别那么看着我,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说。”
脚步靠近,一玄一白两道身影走到禾禾面前,皆是俊逸非凡,一人张扬噙笑,亲和洒脱,一人面无表情,浑身“生人勿近”,只有看向身旁时才会露出些许温和。
禾禾说不出话,瘦到有些脱相的小脸惊恐不定,只能由着莫难将她扛到床边坐着。虽知自己如今人比黄花,但夜深人静,两名男子凭空出现在她卧房,此事亦是悚然。倏而她想到什么,忍不住睁大眼睛,朝着地面木板处看了一眼,又急急的“啊啊”着。
莫难还在和丘尘炫耀他新创的符文,在后者专注的眼神中颇为大方的拿出许多画好的符纸递给他,反正这些纸都是和丘荃他们采办时顺过来的,他当时和那个老板讨价还价,替丘家可省了不小一笔。此刻借花献佛,再做个顺水人情,岂不美哉?
丘尘听他一一介绍,神色竟是十分认真,而后道:“很有价值。”
被他一夸,莫难尾巴又扬到天上去,直呼“执晅君好眼光”,又翻出更多好东西往丘尘手里塞。等他都快把家底掏空了才反应过来不对劲,那时丘尘已经优雅的把乾坤袋的绳结一勒,从容地拍了拍袋身,模样颇为满足。
莫难:……怎么有种东西都被没收的感觉?他现在要回来还来得及吗?
禾禾梗着脖子喊得也累了,没人搭理便不再作声,看着他们之间的来回互动,不禁溢出羡慕之情,思及某处,又泪眼婆娑,垂眸恹恹。
莫难好说歹说想要回一部分东西,可不管他怎么没皮没脸,丘尘只撂下一句“你送我的”,然后转身不理他。
打也打不过,哄也哄不听,莫难无语问青天,余光扫到一旁,这才想起屋里还有其他人。他蹲在禾禾腿边,抬头道:“你叫何幼禾?”
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禾禾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从嗓子眼里“啊啊”了两声。
莫难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微微一笑道:“想问我为什么认识你?那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知你识字,写下来即可,如何?”
见她犹豫,他补充道:“你应该也猜到我们是从下面暗室上来的,所知不少,恰好手里有些本事,这位白衣道长更是不好惹,他手里那把剑你看到了吧,随便一挥,这间客栈都得夷为平地。我的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不然你和那位老板恐怕也得一起躺到地下去。当然,若你不愿回答的,就在纸上打个叉,不勉强你。同意的话就眨眼。”
思索片刻,禾禾眼皮动了两次,莫难立马把她背去案前坐好,轻轻往她肩膀拍了一下,酸麻劲过,禾禾发现自己其他地方依旧僵硬,但是右臂渐渐有了知觉。
她深呼吸一来回,执笔蘸墨,等着回答第一个问题。
莫难撩起衣角,坐在她对面,问道:“你和凤娘是什么关系?”
笔尖微颤,良久,禾禾缓缓写下二字:“同乡”。
莫难挑眉看她,又道:“你们替何人办事?”
禾禾写道:“先生。”
莫难问道:“先生是谁?”
禾禾写道:“未曾谋面,身份不明。”
这么多年居然没见过?那想必都是凤娘和“先生”接头,是人是鬼,反正日后总会慢慢揭晓的。于是他又问:“在此地待了多久,之前在哪,又为何害人?”
禾禾分三行写道:“此地五月。”
“往年流转,居无定所。”
“先生吩咐,拿钱办事。”
所以丘尘半年前经过,并未见过她们。
莫难:“害人几数?”
禾禾忽然面露难色,眼中痛苦闪烁,缓缓落笔,在纸上打下个黑叉,不愿作答。
莫难换一个问道:“多久与先生见面一次?”
她答:“半月。”
莫难:“羊溪墓场,为何起尸?”
禾禾写道:“将离,阻客至。”
半晌,莫难突然问出一个令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问题。
“如今的新希镇,除你我四人,还有其他活人吗?”
话出,丘尘向他看过来,眉头紧蹙。
与他相对而坐的禾禾亦是定定地凝视他的脸,瘦若枯骨的指节更加惨白,在二人注视下一笔一画写了一字。
“无。”
莫难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据丘尘所言,新希镇人家少说几十户,共上百余口,居然短短半年时间不到,全镇悄然湮灭。
一开始他还只是猜测,整个镇子给他的感觉太诡异,太静,没有人声,没有虫鸣,就像一座空城,偏偏又有两个活人,过于蹊跷。
从晚上凤娘和禾禾的对话里,又听到那句“这里没有人气”,他本来暗自疑惑,怀疑更甚,等看到暗室里成堆的尸体,他才生出个大胆的猜测。只因想法过于残忍,便没有跟丘尘提及。
眼下倒是确认了此事,心中又悚又惊,骇然不已。
到底是什么人如此残暴,杀人攒尸,这又是什么癖好?
自己只是十年未归,如今世道真是让他越来越摸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