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道的尽头,一条长腿猛地踹开那扇铁门,玄色身影缓缓走入。烛台照映着他的眉目,神明爽俊,目如朗星,此人正是莫难。
在他身后却没有紧随的白色身影,而是紧身黑衣、高束发尾的客栈老板——凤娘。
她手中的短刃正架在莫难喉前,薄如蝉翼,森寒刺骨,轻轻一拉,就能让人魂归西天。
莫难不禁吞咽口水,喉结耸动时与那薄刃距离愈近,凤娘另一只手推着他肩膀,控制他往前走。绕过熟悉的尸堆和封尸阵,地上铺有草席,躺着位沉睡的姑娘。
凤娘抽回短刃,极快速度朝他膝弯踢上一脚,莫难顺势整个人半趴在地,刚要抬头,后颈一凉,刃尖直怼,吓得他举起双手,苦着脸道:“好姐姐,这是怎么了?我招谁惹谁了?这又是哪啊?”
凤娘冷哼道:“你装什么,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布了静声阵,悄无声息把我的人给带走。你们究竟是谁?又对她做了什么?说!”
莫难无辜道:“带走谁?什么谁?我们不是两个人离开的吗?哪还有谁?”
感觉到刃尖已经抵上皮肤,寒意从那一点扩散,他忙喊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那个小哑巴!”
凤娘怒喝:“谁允许你说她是哑巴?!”
莫难立即改口道:“说错了说错了,是禾禾姑娘!她怎么了,她不是躺在这睡觉呢吗?”
凤娘道:“你再装!正常人睡觉会叫不醒吗?我不跟你废话,劝你快把解药拿出来,不然今天最后一具尸体就是你的!”
可她确实就只是在睡觉啊!无忧仙的效果就是这样,屏蔽一切外音和干扰,踏踏实实让人睡个好觉,他给禾禾用的量,差不多到傍晚人就醒了。为什么这人不信呢!
莫难心中嚎叫,真觉得自己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的那个。既然说实话这人也不信,那好嘛,干脆将错就错。
他道:“好,你放了我,我就给你解药。”
凤娘曲膝压在他背上,不屑道:“你以为我将你那相好引开是为了什么?好不容易把你这个弱的抓住,放了你去把他找回来将我们一网打尽吗?你做梦!”
莫难郁闷。
弱的?他弱?!当年八千妖兽暴动,他一人威震天堑,横杀遍野的时候,可没人敢说一句他弱!如今随便一个人都能说他弱了吗?
好吧,虽然他现在灵力确实不足,但是当年他也没靠一丝灵力啊!
正欲反驳,他突然又抓住一个关键词,不解道:“什么‘相好’?你可别瞎说啊,我们那是纯洁、纯净、纯到不能再纯的普通友谊。”
说完他心里又有些打鼓,他和丘尘,貌似“朋友”也算不上吧。幸好丘尘不在,不然多显得他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凤娘嗤笑一声,不再接话,膝盖压得更用力,冰冷道:“解药。”
见他哆哆嗦嗦摸出纸包,凤娘即刻伸手抢了去。刚一打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直冲面门,她吓一大跳,手歪半寸,刃尖在莫难耳后割开一道口子,鲜血流出,那东西闻着血腥味更是在她脸上狂舞奔腾。
被爬过的地方像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她远离莫难,不停摸索身上每一处,可那东西速度极快,她指尖刚要捉到,转瞬间便又移去另一边。
凤娘急得大叫:“你干了什么!我最讨厌虫子了!快让它滚开啊!”
莫难靠在一边,看她扭来扭去抓耳挠腮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
他道:“好姐姐,巧了不是,我也不喜欢虫子。你说你那么急躁干嘛,我都没说那是什么,你就夺走了,太没礼貌了吧。”
凤娘也是没想到这人如此不要脸,咬牙道:“到底是谁没礼貌?我都没打算杀你们,你们却害我的人昏迷不醒,简直卑鄙无耻混蛋!”
莫难扶额,无奈道:“大姐,我说得都烦了,禾禾真没事,再过几个时辰自己就醒了。”
他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想了想,补充道:“蒙汗药,蒙汗药你总听过吧?就跟那个差不多,只不过我这还助眠安神呢,明显她赚了啊。”
凤娘狠厉地瞪他一眼,身上这只死虫子抓也抓不住,这人还说风凉话激怒她,当即不顾痛痒,足尖点地就要先擒他。
莫难侧身避开,可那拳头带着疾风又迎面攻来。他嘴角微扬,吹起两声哨音,尾调轻快,把那虫物从凤娘领口唤出露了头,又扬起一声转音,霎时凤娘颈间刺痛,脚步顿住,卸去大半身力气。
她倒在一侧大口呼吸,感受体内血液流动缓慢,四肢酸软,活像被人掐住喉咙又不肯捏死的折磨。
此时局面扭转,被擒的在地上站着,捉人的反倒是在地上瘫着。
莫难回想半个时辰之前,他和丘尘发现镇子上的“人”全都突然消失,心知有陷阱,静待其变。
果然,街道上每间房门骤开,妖风阵阵,从不同门后走出几十走尸。丘尘将他挡在身后,惊鸿出鞘被其拿在手中,刹那间衣袖翻飞,身姿飘逸,白衣穿插游走在面色青灰的走尸之间,半刻钟不到便肢骸遍地,危险解除。
还没等他夸上两句,房屋内又走出一批走尸,细看竟是与刚才那些的模样、衣衫无异!可脚下尸骸依旧,这些又是从哪来的?不等他多想,丘尘那边已经迅速解决,重新回到他身边。
莫难刚要开口,又被第三批一模一样的走尸围住,只是速度较前两批慢下许多。真是奇天下之大怪,很快莫难发现这些走尸意图不在攻击,于是他勾住丘尘腰带定住他的脚步,二人凝神静气,默默等着走尸靠近,不出所料,在距离他们五步的地方,尸群忽然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加速奔走,似乎那边有什么更吸引它们的东西。
莫难松开手道:“你想去就去,不用管我。”
丘尘定定地看他,莫难安抚道:“真没事,我就算断胳膊断腿也有本事自保。放心,我休息一会儿就去找你,可你再不跟去,它们都要看不见影儿了。”
那群走尸的确已经快到转弯处,再不追踪可能就消失不见。祸害是必须要除的,兴许这群诡异的走尸还会带来什么新的发现也说不定。二人都深知这点,于是丘尘颔首,提剑奔去。
等他拐过转角,莫难面对着那方向拂袖站起,身后不知何时贴上一人,视线里一把短刃十分眼熟,正紧紧逼着他的喉头,随时都要割断他的性命。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不抵之前的客套,她压低声音道:“死男人,识相的自己跟我走,不然你们都要没命。”
莫难点头,被她一路带回了客栈,从禾禾房间又进到闷热的井下暗室。
此时凤娘捂住脖颈仰头与他对视,不畏不惧,瞥见他耳后伤口,嘴角有着势在必得的笑意。
莫难居高临下俯视她,对她露出那抹神情的原因了如指掌,可他偏不如人愿,抹了一把淌在颈侧的血,有些泛黑,不过也还能用。
在凤娘疑惑的眼神里,他蹲在封尸阵前,指尖蘸着血在上面加了几笔。阵法太大,等他换到另一边时,血都已经凝固了。
愁眉莫展之际,他瞥到某物,起身迈开步子。凤娘见他朝自己走来,握紧短刃,肌肉紧绷,可无论如何用力还是抬不起胳膊,全身上下只剩一张嘴还可以讲话。
她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莫难微微一笑,就往她肩头拍去一掌。凤娘只觉手筋酸麻,短刃转眼就到了莫难手上。
她激动不已,眼中血丝鲜红,咆哮道:“你不许拿它,你还给我!那是……那是……”
莫难掂掂刃柄,冲她道:“我知你宝贵它,借用一下嘛,冯时留给你的东西,我也懒得要。”
凤娘双目睁大,厉声道:“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我大哥?你到底是谁?!”
莫难悠悠道:“我是谁不要紧,我知道你是谁就够了。”说罢,他不管身后凤娘如何叫他,自顾自划开手掌,补齐他没画完的那几笔。
新的伤口很快也开始泛黑,凤娘动弹不得,喊了不知多少遍“刃上有毒”,就是阻止不了他。木已成舟,她此刻也安静下来,凝视莫难的脸,试图在记忆里搜寻他是谁。
半晌无果,她眼神涣散,看着地面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缓缓开口道:“我八岁那年村里闹饥荒,听说翻过两座山头就可以在城里劳务换银两,有银两就有吃食,于是爹娘带着大哥和我,忍饥挨饿走了五天五夜,到城门口一看,原来不止我们,从四面八方来了许多许多人,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多人的时候。
每个人都很着急,都很饿,他们无论男女老少,脸上全是戾气。毕竟僧多粥少,城里的招工早都结束了,又哪还会再要这些山野粗俗的村民呢。
我们一家四口住在城外偏僻一些的破庙里,那里每天夜里都有狼叫,其他人不敢住。我们也是手无寸铁,每天晚上都靠在一起,期盼着摇摇欲坠的门不要被野兽突入,期盼着第二天能有能收留爹娘做工的好心人。
又是三天过去,外来人已经走了大半,爹娘不忍我们再奔波,让我和大哥留在破庙,他们依旧去城里苦寻,每日腆脸陪笑,有时候被人可怜会给些干粮,可还会因为操着外地口音被人嘲笑。
恰巧有大户人家的老太太去世,丧事急需人手,报价不低,一下子人群又蜂拥而至。幸运的是,我爹娘被安排进去,我们终于可以拿到银两过几天温饱日子。不幸的是,人心不古,那些找不到活干的人昨天还能和你一起抱怨世道,今天你过得比他好,那便是错,那便是天理不容。
我爹娘在第二天去搬棺的路上,被人杀害抛尸,横死荒郊。大哥甚至都来不及哭,匆匆忙忙把爹身上的丧服脱下来,冲到那户人家里去替爹抬棺。等我哭够了偷偷进城,找到他的时候,他鼻青脸肿,身上也没多少好地方,可他抱着怀里的钱袋子,朝我笑。
他和我说,那户人家是好人,知道他还有个妹妹,多给了些碎银,今天可以吃包子了。
他说,爹娘不在,大哥在,大哥保护你。
从那以后,破庙就是我们兄妹的家。大哥年轻勤快,被那户人家看中留下了,我偷偷去绣房学女红,做些手艺活赚钱。日子苦,却不至于再挨饿。
十三岁那年,大哥不知道从哪听说,乌涂山有位隐世仙人收徒,他犹犹豫豫不肯开口,可我知道,他一直有个‘惩恶扬善’的梦。长兄如父,我感恩戴德,没理由不支持他,这边没有亲人,便随他一起拜师学艺。
又是三年,大哥辞别师门,带着无穷期待下山,他临走前跟我说‘缘缘,大哥想出去匡扶正义,想除尽天下劣态,你好好待在观内,等我有所作为,回来接你’。
这一等,遥遥无期。
最后与他相关的,只剩十年前一纸家书,还有现在你手里的那把福刃。
大哥信中说,世道多变,他多年仍未寻得真谛,如今觉察病入膏肓,弥留之际,有一大事踌躇未决,深恐信念一朝颠覆,若成,此生无憾,若不成,此生惘然,若秋后未归,缘缘自当长兄已故,好好生活。
那年我二十,大哥比我年长五岁,如今我三十,倒是反过来比他大上五岁了。”
她娓娓道尽,转头看向草席上的人,凄惨一笑道:“骗子,都是骗子,都在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