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莫难一个激灵坐起来,榻上只剩他一个。
小屋里一览无余,眼珠子转了一圈也没见着人。
他急忙冲到门口大喊池鱼的名字,就听身后一道幽怨的声音缓缓飘来:“我在这……”
莫难把他从床底下拎起来,看他脸色憔悴,眼周乌青,讶然道:“你昨夜里出去夜游啦?”
池鱼恨恨地翻他一眼,无语道:“荒郊野岭的我往哪游?还不都是你这个死男人,我就没见过睡相这么差的人!”
昨晚上他本来感动得一塌糊涂,迟迟没睡。后半夜刚要眯着,一只长腿忽地给他踹下了地,就见莫难整个人呈“大”字形占据了整个床榻,他又挪不动这个人,只能认命地在地上躺了一晚。
莫难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睡相差,之前也没人跟他提过这回事。心里半信半疑,尬笑两声跑去打水。
池鱼看着他把好好的脸涂白擦粉,折腾来去,不禁嘴唇嚅动,欲言又止。
抚平皱起的衣角,莫难已经整装待发。他转头问道:“今天不跟我走了?”
池鱼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睡意渐浓,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不了,难得有床睡,我想跟它多亲近亲近。”
看他心满意足地躺下,很快呼吸平稳,莫难轻轻阖门,径直离开。
轻车熟路来到医馆,里面白衣青年已经能站起来了,正和张济仁交谈,随后他掏出银两放在桌上,拱手一礼,持剑出门。在门口与莫难擦肩而过时,青年脚步顿了一下,只向他点头致意,旋即御剑飞离。
莫难回想刚才那张脸,竟觉得有些眼熟,又记不起来在哪见过,索性不管。刘清恰时从后院端出木盘,逮着他好一通数落,又被他三言两语哄得消了气,招呼他吃饭。
今日人少,落得清闲。他一下午在后院锄杂草,翻土,种草药,打扫灶房,没事干就躺在屋顶上晒太阳,看着街上的人们熙熙攘攘,听着小贩挑着担子穿梭叫卖,暖和的阳光洒在身上,他才真正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不远处几个壮实圆润的胖小子正在往胡同里扔石子,一边扔一边哈哈大笑,得意洋洋。
莫难伸手掀起一张瓦片,掂量几下,手腕翻转射出,正中个头最高的那个,力道正好使他直直摔趴在地。
另外两人忙一左一右把他扶起,紧跟着又有两张瓦片从他们身后袭来,扶他的左右手瞬间被击中,一阵酸麻扩散开,二人年纪尚小,捂着手在原地嚎啕大哭。
高个子也是摔得晕头转向,找了一圈没看见罪魁祸首,吓得跑了,那两个小子哭着跟在他屁股后面也跑了。
待三人都消失不见,从胡同里抱头探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停在胡同口不安地四处张望,确定安全之后,往几人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然后捡起掉落的碗和木棍,又蹲在地上继续讨要。
莫难捧腹捶瓦,屋檐底下适时爆发一声怒喝:“林望!我前天新换的瓦,你又都给我扔出去了是不是?!杀千刀的,赶紧下来给我补上!!!”
刘清掐腰站在下面,秀眉蹙起,等莫难一跃而下,她大步上前揪着他耳朵念叨,莫难被她制住只能弯腰跟着走,嘴上慌不迭求饶。
讨饶无用,莫难大喊:“张叔!张叔救命啊!”
张济仁闻声从帘子后面伸头出来,手上还握着扫帚,想说几句好话,还没开口就被刘清扬眉一瞪,他又缩了回去,留下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给莫难自行体会。
莫难:……
他心道张叔这个妻管严,要是他以后有了媳妇儿,定不会被她管着。并且暗自决心一定要找个温柔贤淑并且不会揪人耳朵的好媳妇儿。
等太阳落山,莫难才拿着泥罐和瓦刀从屋顶上蹦下来。刘清往他怀里塞了几个白面馒头,像往常般嘱咐他明日早点来。莫难爽快答应下来。刘清看着他笑得荡漾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催他赶紧走。
莫难也不多留,掏个馒头啃着,晃晃悠悠就往城外去。
快走出城街时,有人在他身后急呼,声音越离越近,细听竟是在喊“林公子”。莫难暗想不会是喊自己的吧?想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还能有谁认识他找他?
刚一侧身,两柄长剑载着两个白衣人转瞬而至。其中一个赫然就是下午离去的青年,大步流星朝他走来,脸上欣喜若狂。另一位则鹤纹白袍,清冷俊美,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当然最亮眼的标配还属他那头雪白的长发,整个人站在那如高岭之花,几日不见又多了几分遥不可及。
惊鸿入鞘,铮然一声。
莫难眉头狂跳,直感觉自己救了个祖宗,要他命的活祖宗。难怪他看这人离开的方向那么眼熟,可不就是他前几日从九连廊过来的方向嘛!
青年在他面前驻足,作礼道:“林公子,可算赶上你了。”
觉察到旁边一道冷冰冰的视线如针一样刺在自己脸上,莫难强颜欢笑道:“找我?找我有事?”
青年道:“是这样的,在下白惜羽,津沽白氏子弟。半月前津沽一带频出邪祟,我门弟子除祟时不知沾染了什么,回宗门后便逐渐虚弱,卧床不起,我门医师资质尚浅,诊治不出病因,只当是感染瘴气。可几日后卧床的人越来越多,这才发觉是其他原因。
鲁东九连廊医师多,经验丰富,又是离津沽最近,宗主便派了几名弟子前去求助,可他们去了几日都没有消息,宗主怕他们出了什么事,又差我出来寻,谁知我也身染,在路上犯了病,直接晕了过去。
后来张大夫告诉我师弟师妹们已经走了,还说真正救我的人是林公子。事发紧急,白某来不及道谢便离开了。待我匆匆赶到九连廊,却发现他们又昏迷不醒。巡守的修士说他们刚到九连廊就晕在山脚了,已经躺了两日,如今依旧束手无策。可在下直到现在身体都没有异样,心知林公子你想必有办法,特来请教。
待回到医馆时张大夫说林公子已经走了,我们便顺着他给的方向来寻你。若有叨扰,还望谅解。”
白惜羽一席话交代了前因后果,可莫难对他们宗门怎样不感兴趣,任其在那边讲着,他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注意力一直在另一个人身上。那道投在他脸上的目光半分不移,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丘尘不是最不喜与人为伍,结伴而出吗,这是专门来逮他的?他也没干什么吧,就偷看他练剑,上课顶嘴,临走前让四个小朋友请客吃了顿饭。可花的又不是丘尘的钱!
复活就这么寥寥数日,他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他了?该不能那四个小豆腐里有丘尘儿子?真糊涂了,丘尘哪来这么大的儿子。
压下乱七八糟天马行空的猜测,莫难趁隙问道:“那执晅君怎么也来了?”
白惜羽微微诧异:“林公子和执晅君,你们认识?”
莫难忙摆摆手道:“不熟不熟,我哪敢跟执晅君攀关系啊,就见过两次罢了。”说罢又心虚地瞄向丘尘看他有什么反应。
闻言,丘尘不语,面无表情看向别处。压迫感陡然消失,莫难松了口气,看样子他押中了,丘尘也不愿与他有什么联系,那就好。
白惜羽点头道:“原是这样。执晅君可能是怕路上又出意外,才跟着一起,林公子不必多虑。”
随即他流露出哀愁的神色道:“不知林公子能否随我们去一趟九连廊,我师弟师妹们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行外人担惊受怕,行内人门清不愁。
莫难道:“别担心,死不了人的,顶多躺三个月而已。”
白惜羽面露难色道:“邪祟还未除完,三个月属实太久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有些不太确定,思忖片刻还是补充道:“林公子放心,事后必有重酬相报。”
莫难迟疑道:“这……主要是治的过程吧,它有点不太上得了台面。”
此话一出,在场人都能明白他什么意思。所谓“上不了台面”,要么就是不起眼的偏方,要么就是人人唾弃的歪门邪道。一般后者居多。像丘氏这种名门正道,以排异为己任,定是容忍不了一个会邪术的人在宗门内往来的。
二人皆是转向那抹挺拔的白色身影。
白惜羽正构思着怎么说服丘尘,没想到丘尘自己先开了口,语气毫无波澜,不温不火道:“无妨。”
白惜羽一喜,莫难一惊。
啊???
啊!!!
莫难慌道:“可别啊执晅君,我去了不就玷污丘氏门风了,到时候遭人议论可不好,丘家那么多好医师,多琢磨琢磨肯定有法子的。”
丘尘睨他一眼,一字一顿道:“莫要多言。”惊鸿随他话落微动,出鞘半寸。
莫难头皮一麻,飞快答应下来。他又道:“那明天,明天一早就去。”
丘尘拒绝:“现在就去。”
莫难道:“真不是拖延,我真有事儿,明天一早我肯定去。你们二位神通广大,还会御剑,我就这两条腿,跑不了的。”
丘尘不语,与他对视。气氛凝固,白惜羽真怕丘尘把人逼走,甚至有些后悔带这位执晅君一起。可当时的情形,丘尘的表情又好像不容许他拒绝同行。
于是白惜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忙站出来切开他俩交汇的视线,苦笑圆场道:“无碍无碍,既然师弟师妹们性命无忧,等林公子处理好家事再去也未尝不可。”
他又道:“那我们先在这边住下,明早医馆见,林公子告辞。……执晅君,你不走吗?”
他往回走了几步,丘尘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又不好拉他走,只能脚步滞在原地,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直到丘尘扫他一眼,又看向莫难。白惜羽猜测丘尘是想看着莫难防止他跑了,心道这样也好。碍于丘尘气势太强,身周又冷嗖嗖的,他便一个人先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待他走远,莫难道:“执晅君不走吗?我真不跑了,你信我。”
丘尘不语,可眼神却告诉莫难,他不信。
莫难又道:“寒舍陋室,不适合执晅君的身份。”
丘尘这下连眼神都懒得给他,直接绕过他往城外走,示意莫难跟上。
莫难提步追上,疑道:“执晅君知道我住哪吗,怎么带起路来了?”
丘尘不理他,他就自己在旁边一个劲地说话。
“执晅君当真翩翩君子,衣服白,靴子也白,人也白。”头发也白,他不敢说。
“执晅君……”
“执晅君~”
“执晅君!”
一路上无论说什么丘尘都没有反应,直到能隐约看见木屋,莫难终于累得口干舌燥,弯腰挫败道:“执晅君啊,真不是不让你去,我那屋小,就一张床,不够三个人睡啊,你……”
前面丘尘骤然驻足,莫难猝不及防撞了上去,脑袋瓜子嗡嗡响。想不到多年不见,这厮练得这么结实了?
丘尘回眸,疑惑道:“三人?”
莫难还在暗自懊恼他和丘尘的差距越来越大,随口道:“对啊,我俩都过了一晚上了,挤得很,你去肯定不够睡的。”至于昨天两个人不够睡是因为他睡相“太差”的事,莫难没好意思说。
等他意识到自己说得有多暧昧,身上一凛,瞥向丘尘,那张俊脸上果然已经结满寒霜。心知他恐怕误会,听不得这些粗鄙之语,又恐怕人家并非就想跟他睡一张床呢?莫难当即要解释,刚张开嘴,一道身影朝他扑来。
眨眼惊鸿祭出,挡于二人身前,那人没刹住脚,直直被弹了出去。
莫难被丘尘挡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他从丘尘肩膀后面伸长脖子一看,随即惊呼道:“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