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莫难从深林潇洒离去已有两日,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可他总感觉自己被什么缠上了。
从昨日说起。辰时他起床下榻,突然门外一通叮当乱响,似乎有重物砸地。推开门一看,四处不见活物,门下左侧有一个圆形小坑,坑里印着五官,坑外依次往下是两个手掌印和两个鞋印。今日起时,旁边又多了一个这样的坑印,仿佛□□卧趴似的。
莫难只瞥了一眼,就迈步往城里去。
身后总有双眼睛在追着他,忽左忽右,忽近忽远。他似无察觉,径直穿街过巷,来到一家医馆面前,跨过门槛走进去和里面的人打招呼:“张叔,晨安啊。”
被唤张叔的中年男人正在给榻上的青年施针,莫难进来就看到他手上那根悚人的长针正稳稳没入青年颈间,不禁拍手称赞道:“张叔真是老当益壮,针法精湛,晚辈自愧不如啊。”
张济仁全神贯注不予理会,后院一道高昂清亮的声音穿过悬梁挂帘嗔责道:“自愧不如还不知道早点过来,拍这几声不响不臭的马屁,你看看天都几时了?”
莫难举手高呼:“刘姨也晨安!”
“晨安个屁。”隔着两边的中分门帘倏地被掀开,一素衣明艳妇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出,把端着的木盘往桌上狠狠一置,单手掐腰指着莫难又道,“你这小子,前日给我说昨日卯时来,我等你到巳时。昨日又说今日辰时来,你看看太阳,都要到午时了!你今天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信你的了。”
莫难满脸堆笑,凑过去哄她:“刘姨,啊不,好姐姐~好姐姐别气了,你蹙着眉头都不美了。明天一定早点来,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嘛。”谄媚的脸被刘清一巴掌扇开。莫难也不恼,转向桌边,木盘里三屉十八褶白面包子热气腾腾,定是刚从炉上拿下来的。他伸手抓起一个咬一口,皮薄馅大,唇齿留香。
他“嗯”地扬了一声,惊喜道:“这还是肉馅的,又大又圆。好姐姐手艺太好了,张叔娶了你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
他又问道:“今天怎么留了这么多?”
刘清冷笑一声,冲他翻了个白眼:“还不是看你天天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吃完饭把碗底都舔的锃光瓦亮的,上辈子怕不是饿死的噢。不多做点,给你饿死了,谁帮你张叔打下手啊,最近来医馆那么多人,让他一个人忙死得了。”
等莫难吃得差不多,嘴里最后一口还没咽下去,刘清一把把他捞起来扔到榻边,然后自己回后院去了。
躺着的青年眉头紧皱,面色惨白,呼吸缓慢而沉重,看起来痛苦万分。他上半身衣物敞开,落在身上的银针长长短短,这会功夫,比莫难刚进来时多了一倍。张济仁清瘦的脸上神色凝重,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手上一针迟迟不敢再下。
莫难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心有考量,问道:“张叔,他是怎么了?好像跟之前那几个症状有点相似。”
几天前他跟丘家小辈们吃饭,借故溜走,躲到这个偏僻小城。路上置备些物什后,从林大那搜刮的钱便花完了。听说这里医馆招人,他好歹在药宗长大,医药相通,于是来看看,等身上有些家当再做打算。
刚来的时候,馆内床榻不够,便在地上铺了好几张草席,躺着的人清一色白衣,有男有女,衣角落着青竹茂叶,应是某宗门的家纹,莫难对此纹路并没有什么印象。
一般各家族里都有自己的医师,不至于跑出来找医馆看病,毕竟修仙者需要的治疗手法和普通人不大相同。那几个人虽然昏迷,但是几针下去也醒了,昨天道谢后留下数目可观的银两就离开了。谁料今天又来一个,服饰出自同户,看上去比之前的更为严重。
张济仁甩了甩发酸的手,长叹口气道:“早上一开门就看见这个孩子躺在门口了。这些人都佩着剑,气度不凡,应该是出自同一派的宗门人士。给修士看病本就超出我所涉范围,仅仅能看出他们体内似乎有中毒的痕迹。前几天纯属误打误撞,又或许是他们中毒不深,但是这个孩子貌似情况严重些,这么多针下去也没有一点回应,我实在是没有主意。”
作为医者无法揪出症类,属实让张济仁自责,眼角泛着颓靡之色。他看不出,可莫难能感觉到,这青年四肢僵硬,青筋暴起,却绝非中毒。张济仁将其判为中毒也无关他涉猎广狭,就算是宗门高品医师来诊,说不定一开始也会跟他一样这么认为。
原因无他,此况是歪门邪道之术,普通人不知,世家正道子弟们也是瞧都不瞧,可能听说过却没见过,便一时间也想不到这上面来。
虽然一切现象都引人往中毒的方向琢磨,可细看之下就能发现,此人胸口中间有一颗极小的痣,颜色极浅,就快和肤色混为一体,丝毫不引人注目。可作为邪门歪道头子的莫难一眼就看见了它,当下判定,此人中的是“蛊”。
当年他可没少炼这玩意,对此熟得不行。
于是莫难展颜自荐道:“张叔,让我试试?”
张济仁还在一边发愁,像对着一盘死棋,迷茫着手里的子该下在哪里。闻言他惊疑不已:“你除了药理,还会施针?”
莫难回答的模棱两可:“早些年上山求学,见过这种症状,跟着偷学了一点。时间久了,这不,刚想起来这茬。”
见他犹豫,莫难又道:“反正他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死马当活马医嘛。”
良久,终是张济仁松开嘴。他将信将疑地让了坐,起身去后院整理思绪,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能应对。
而莫难这边就简单多了。诊室只剩他一人,空白符纸从袖子里抖出,他咬破指尖飞快地画出龙飞凤舞的符文,打起火折子焚烧,撒进盛水的碗里给青年粗鲁地灌了进去。随后又做了一张,纹路大致相同,却要比刚才多上几笔,最后贴在青年额间。
青年颈项间的银针被拔下一片,片刻后面色涨红,莫难朝其胸口拍下一掌,他旋即咳出一滩黑水,脸上立马有了血色。莫难往他胸前找了找,小痣果然悄然消失了。
青年醒来时,莫难已经拂袖而去,悠哉悠哉晃回了郊外木屋。他胸口滚烫,装着临走前又热了一遍的大包子,无比满足。
门口的地面平平,几个坑印被填补上了。莫难目不斜视进屋,坐在桌前掏出包子猛嗅一口,连连点头道:“这肉包子馅儿大,吃着油而不腻,满口生香,热乎乎,香喷喷,乃人间美味啊。”他津津有味地大口咀嚼,飘香四溢,果不其然,旋即门外传来“咕噜噜”的异响和吞口水的声音。
外面的人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颗脏兮兮的头从缝里伸进来,尴尬地望他一眼,又巴巴地盯着他手里。
莫难扬了扬胳膊,那双杏眼直直地跟着包子挪动,他道:“想吃?”
池鱼微敛眼睑,点点头。
莫难道:“那你今晚睡屋里,省得早上天天摔跤,摔坏了再赖上我,我可没钱赔。”
闻言,池鱼睁大了眼睛,脸上肉眼可见的欣喜。随后他又小心地问道:“你,你知道是我啊……”
莫难咧嘴好笑道:“天天晚上在我门口看家护院,半夜肚子咕咕响,那么大声,我又不是聋子。”
池鱼赧然低头,莫难两步一跨给他拎进来,把包子往他面前一推,又道:“都吃了,一个别剩。”
池鱼顿时激动地用双手捧起一个,可包子刚送到嘴边又停下,他转头问道:“你不吃吗?”
莫难已经躺到榻上,搭着腿,闭眼回他:“在医馆吃过了,那些都是你的。”
半晌,他听见桌边开始了缓慢咀嚼的声音,迷糊间又夹杂几声啜泣。不知过了多久,屋内一片寂静,他眯着眼扭头,小小的身影局促不安,端坐在桌边。莫难转身朝墙面侧卧,握拳抵在嘴边咳了一声,好一会都没有动静,他只好拍拍身后的另一半空间,直到感觉榻面一沉,才勾起嘴角,缓缓入睡。
记忆里,儿时的起点是从一片荒林开始的。
小莫难醒来头脑晕晕沉沉,四周都是直插云霄的参天大树。
他肚子很饿很饿,捡了片树叶往嘴里塞,很干涩,不好吃,吐掉了。
地上的草绿油油的,拔起来嚼嚼,也不好吃,吃了一嘴泥巴。
爬起来啃树皮,啃不动,算了。
树上路过一只毛毛虫,捡起来扔嘴里,咬一口还爆浆,恍惚间有点鸡肉的味道。
他迈着短腿在林子里逛啊走啊,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凡是能吃的东西都让他吃了个遍,只要是他能抓得到的。
慢慢的,他发现蛇胆是苦的,烤着吃还行,但是吃完会肚子绞痛,把内脏剔掉再烤就不会疼了;他发现蝎子甲虫这类带壳的咬下去就是一整个嘎嘣脆;他发现蚂蚱和蝉烤着吃还挺不错的,像肉;他发现有些草吃了会睡好几天,他会囤一些在身上,如果实在没东西吃,就吃这种草;他还发现有些蘑菇长得很漂亮,吃了就会陷入幻觉,等幻觉消失就不记得看到什么了。
他看着树木一路从多变少,看到渐渐开始有房屋和人,看到那缓缓冉起的炊烟,他好像很久没吃过真正的“饭”了。
好像是一粒一粒的,白花花,热腾腾。
他扒在一户院子外面朝里看,有几个人围在一张桌子前,上面放了很多盘子,有很多颜色的菜,味道香香的,让他馋馋的。他想出声询问能不能给他吃一点,就一点点。可是他太久没有说话了,张嘴就是奇怪的嘶哑声,院子里的人被他吓一跳,纷纷抄起扫把把他赶走。
他又去了其他的院子,皆是如此。这些人都不喜欢他,骂他是乞丐,傻子,捡垃圾的。后来他发现每家每户都会把没吃完的东西倒在一起,然后扔到稍远些的地方埋掉。于是他白天找个角落躲着,那些人路过就骂他两句,他装听不见。晚上趁着没人,他跑去埋饭菜的地方用手刨土,指甲里渗进掺水的泥,直到他看见一些菜、一些米,偶尔有一些肉沫被他瞧见,他可以欢天喜地蹦跶半天。
他真的成捡垃圾的了。但是人们口中,这些又叫“泔水”,却是他的食物。
一年一年过去,村里的孩子都长高了,他还是矮矮的。大家都习惯了他的存在,有几个人总是来打他,好像是输了钱,拿他出气。落在身上的拳头又重又疼,他只能抱着头,护不住其他地方,以至于身上经常青青紫紫一大片,然后疼得站不起来,又死不了,就只能在原地饿几天。
他以为他会死在某个不起眼的日子里。
却在某一天,有两个穿着黛色长衣的人经过这个村子,拦下了那几个正要抡起拳头的人。
他们像神仙一样,有淡淡的光芒。他躺在地上,此时已经是连着饿了几天,感觉呼吸都能随时停止。他听不清他们低声交流什么,也不敢听会是什么样的话。
突然,站在前面的人朝他伸手,一粒圆圆的、黑黑的东西在他掌心里,好像是给他吃的。
他用尽全力拿起,含在嘴里,好像是甜的,比他吃过的所有东西都要甜。是糖吧,他看其他小孩偶尔会在街头分着吃。
糖融化的很快,他都没嚼,一会就没了。
很久没吃东西,突然吃了一颗糖,不仅没有止饿,腹部还越来越疼,他五官都要拧在一起,生生疼晕过去。
等再醒来,他看到一群仙女姐姐围着他,满脸关切。
他以为自己终于死了,松了口气,开口声音沙哑又难听,他问道:“这里……是地府吗?”
有人回他:“傻孩子,这是药宗,以后就是你家了。”
他没力气再说一句,只是暗自心道:
啊,原来他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