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前,三个人各执一方。
丘尘端坐笔直,平视前方,不知所想。清雅冷峻白光渡身,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池鱼背对他坐,恶狠狠地抱着馒头,一口一口仿佛要把谁给嚼碎似的。
莫难夹在他们中间,问大的也不理,哄小的也不听,不禁头痛万分。
在外面池鱼被惊鸿掀飞后,哇哇直哭,丘尘一个眼神把他慑住,他就逃也似的躲在莫难身后。池鱼本就对宗门仙家有偏见,这下子是彻底谈不拢了。
莫难抱头半晌,还是没人说话,耐不住睡意一股一股涌起,于是忍不住再次发问道:“那个,二位,今晚怎么睡啊?要不我先睡了,这还剩点干粮,你们坐着吃着,吃好坐好啊。”
他迷迷糊糊要往榻上躺,池鱼把馒头一扔冲到床边,两臂一展,冲他喊道:“不许你睡!”
莫难扶额道:“小祖宗,你不睡还不让别人睡啦?什么道理啊?”
池鱼瘪嘴别扭道:“我不管,我不喜欢他,你把他赶走!”
莫难转头,见丘尘没什么表情,随即看着池鱼讥笑一声道:“我不喜欢你,也没把你赶走啊,你这小孩住一晚上真把这当家了是不是?”
顷刻间,那双紧盯他的杏眼里蓄满了眼泪,池鱼大喊一声“我讨厌你”便推开他夺门而出。
一时间寂静无声,惟余那扇木门来回哐当直响。
良久,丘尘看向他的背影道:“何必激他。”
莫难站在原地,声音颓唐又释然,他道:“本就是萍水相逢,能顾及一时也顾不得他一世。我命如浮萍,随江而流,与其到必要时首鼠两端,不如趁现在快刀斩乱麻,总好过一直拖沓,不可收拾。”
至于池鱼今后如何,本就该与他无关的。
从莫难的角度正好能看见窗外的景象。屋后面的泥坑本来只有零星几个,是他突然兴起种下的桂花树苗。种了几株后又觉得在此地待不久,索性撂下土铲便没再打理。刚才随眼一扫,原本剩下的苗种没有在原地堆着,竟反而多了有七八排新栽好的树苗。
池鱼这小子……
很快收拾好情绪,屋里此时少一个人,他想问丘尘要不要上榻睡,可那人已经支起一只胳膊,头靠在手背上合了眼。
那感情好,整个床都是他一个人的了。
许是害怕自己真的睡相不好,让丘尘笑话,莫难虽困,却久久不敢睡沉。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嘎吱”响了一声,有人进屋,可丘尘和莫难都没有动。轻悄的脚步路过圆桌时滞了一下,随后又蹑手蹑脚爬上了榻,蜷在莫难身后。
此处一夜无梦。
鸡鸣三声,刚过卯时。莫难睁眼,桌旁空空如也,丘尘不知去哪了。池鱼还在睡觉,眼睫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珠,想必昨夜不好过。
他从床尾悄声下地,看见桌上新打的水,心下暗叹:还得是丘尘,十年如一日的早起。转而又怀念道,其实当年,他每日起得也很早,只是后来几年渐渐成懒骨头了。
洗漱之后,妆粉妥帖。莫难推开门,丘尘站在不远处,正将惊鸿收起。雪白的发丝微乱,看样子是刚练完剑。
莫难突然就想起当年沈知闲的那句,只要是个人同时认识他和丘尘,定要在与人交谈时拿他俩出来比对比对,然后再赞叹丘家有个好苗子。后来丘尘还是那个苗子,莫难倒成了人人都能骂一嘴的孙子。
丘尘没进屋,在外面伫立。莫难折回榻边,睡眼惺忪的池鱼被他一把捞起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等三个人乘着惊鸿飞离地面,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池鱼猛然惊醒,好在莫难及时拉了他一把,才没让他从半空摔下去。
池鱼心有余悸,不敢动弹,惊道:“这是去哪啊?”
莫难勾起嘴角,邪邪一笑道:“其实我俩是人牙子,现在要去给你卖了,卖个好价钱,给我和执晅君喝酒吃肉用。”
池鱼鄙夷的看他一眼,不屑道:“什么世道了,还用这种话骗小孩。”
被揭穿了也无所谓,莫难哈哈笑几声,转而又道:“好吧,给你找份活干,省得我走了把你饿死。”
池鱼低下头小声嘟囔:“饿不死的。”他昨天看见那个白衣服的,就直觉到莫难要离开了,果不其然,两个人一大早就要把他给丢下。白衣服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等惊鸿落地,又一道白影迎出,池鱼更加确定心中所想——白衣服的都不是好人!!!
莫难见他突然两颊鼓起,气呼呼的模样跟包子似的,稀奇地戳了戳。谁料池鱼突然发作,张嘴一咬,给莫难吓得忙撤回那根手指。池鱼小胜一筹,心情大好。莫难瞪他一眼,他又瞪回去,两个人就在医馆门口大眼瞪小眼。
一旁的丘尘扫了一眼二人,摇了摇头。
等莫难领着池鱼进去,再出来便只剩他一个人。他嘴上叼着烧饼,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地走到丘尘身边,向他递出一块,被丘尘抬手挡回。莫难也没想着他能要,顺势包上油纸塞进怀里。
丘尘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莫难道:“白兄已经跟张叔交代好了,我刚才进去和他们道了个别。池鱼就放这帮他们干活好了,那小子一开始还一脸死相,后来刘姨把饭菜一端,他什么都不顾了,不管让他干什么都直点头,也不知道随谁。……执晅君,你怎么这么看我,我脸上有什么吗?”
丘尘已经收回那道使他莫明的目光,挥袖召出惊鸿踏了上去。莫难慌忙跟上。白惜羽苦等半天,眼下终于能走了,感动得快热泪盈眶,转眼间那两个人的身影就快消失,他火速催动自己的灵剑加速跟上。
两把剑于空中呼呼疾行,惊鸿不愧是上品灵器,又得丘尘操控,载着两个人都比白惜羽一个人飞得快,又快又稳。
不消半日,三人便到了九连廊,刚落地,迎接他的还是几个熟人。
莫难挥舞着手臂,跟眼前几个面色不太好的人打招呼道:“哟,丘煜,悦礼,丘荃,丘琦,都好好的呢?真想死你们啦,有空再一起吃饭啊~”
闻言,四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僵硬了些许,偷偷瞄了一眼丘尘,见他目不斜视,才松了一口气。
丘荃上前作礼道:“执晅君,林公子,白公子,三位请随我来。”
众人一齐前往丘氏疗堂,莫难跟着丘尘,几块小豆腐在旁边都蔫蔫的,他脚尖一转绕到他们身后。丘尘看了他一眼,又默默收回视线。
丘煜几人正认真走路,本就因为丘尘在旁边,他们这些小辈大气都不敢出,谁料肩膀上突然冒出来一颗脸粉白的脑袋,还扮鬼相,当即大叫一声一蹦三尺高。
莫难心里捧腹,面上佯装严肃道:“丘煜,你干嘛大呼小叫,扰了清净,一会要被罚的。”
丘煜指着他怒道:“明明是你吓我的!”
丘悦礼小声道:“丘煜,快放下,执晅君还在呢。”
丘煜一激灵,机械地放下手臂,又心虚地瞄了一眼那位,见丘尘依旧没注意他们这边,堪堪安静下来,忿忿地瞪了莫难一眼,惹得莫难忍俊不禁。
被莫难一闹,几个人都把注意力放他身上,尽全力躲着他走。只要他往这边靠近一步,几小只都齐齐往旁边也跨一步,他猛地跑上两下,他们也跟着跑起来,始终保持一定距离。就这么玩了一路,惹得路过的丘氏弟子纷纷侧目。
连焦急万分的白惜羽也多往那边看了几眼,对丘尘道:“林公子还真是……挺活泼的。”他本想说“挺无聊的”,奈何丘尘竟斜了他一眼,让他瞬间冷汗直冒,直觉告诉他还是换个词可能更好一些。
拐进疗堂的一间休息室,里面铺了四张床榻,三男一女躺在上面,衣角皆落有青竹茂叶纹,面色苍白,四肢僵硬,想来便是津沽白家派出的那几个倒霉蛋。
丘氏医师来了十几个,上至古稀下及志学之年,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此时站成一排,见到丘尘纷纷作礼招呼,随后询问“高人”在何处。丘尘侧身,露出身后的莫难,那黛妆脂染的模样堵住了他们的嘴,甚至顶着那副雌雄难辨的脸向他们抛了个媚眼,引得众人一阵哆嗦。
其中一长须老者问道:“执晅君,这位便是能医此症的那位?”
丘尘颔首。
老者打量着在旁边闲逛的莫难,摇头道:“此子年龄尚小,此症棘手难办,这……不妥当啊。”
丘尘看向躺着的几人,淡淡道:“无妨。”
老者急道:“执晅君,事关人命,万分不得疏忽啊。这几人中毒已深,疗堂里各种草药灵丹都试过了,再不找到良方,恐怕……”
悠哉良久的莫难突然出声打断他:“谁说是中毒了?”他就说吧,这玩意儿谁看了都像中毒。
老者身后跨出个小辈,不服气道:“师父说中毒便是中毒,你插什么嘴?”他从这个“林公子”进门就看不惯这个人,一直晃悠来晃悠去,除了那名女修,其他几个病人的衣服被他扯来扯去,毫无尊重之态。
莫难回怼道:“那我跟你师父说话,你又插什么嘴?你们说是中毒,那请问中的什么毒?毒是什么因?治疗又到了哪一步?”
其他人哑口无言,莫难乐了:“既然什么进展都没,还在这逞口舌之快,有那功夫不如多学些书,省得到了你接手疗堂的时候,九连廊的医资就算是玩完儿咯。”
那名小辈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被老者铁着脸喝退了。他们也开始认真审视起这个小子来。
丘荃领着丘琦从门外进来,就感觉气氛怪怪的。刚才进门前他俩被莫难逮住,按他要求准备了一些东西,此时正好回来。
丘荃端着木盘走近,对莫难道:“林公子,这是你让我准备的笔墨、空符纸和碗,其他的在丘琦那里。”
丘琦顺势放下水桶,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把绿油油的植物。在场众人无不认识此物的,就连丘煜这个粗神经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当即好奇道:“泉灵草?你俩摘这个干嘛?”
丘荃如实答道:“是林公子让我们去灵泉摘的,说是有用。”
那名吃瘪的疗堂小辈心有愤懑,冷哼一声嘲讽道:“这草遍地都是,疗堂药圃里每天锄都锄不完,你们还真信他能有本事呢。”
其他医师没发表意见,但是脸上明显从些许期待换成了更多的失望。
长须老者还待再劝劝丘尘,毕竟他也算和上一任家主同辈,是看着丘尘长大的,应该不会拂了自己的面子。谁料刚挪了一步,眼前白影一闪,自家风度翩翩气宇非凡的小家主竟然跑去和那个外人一起蹲着玩草去了!
泉灵草虽说叫草,但是更像长在地上的一截树枝。其根茎长仅一拃,中通外直,头顶一朵翠绿色的小花,在众多灵植草药里最为普通且不起眼。而莫难需要的就是剥开它根茎的表皮,掐出里面的汁水。
不难,但是一根泉灵草挤遍全身只能出个三四滴,平均一个人的量就得用上二十根,这过程慢得很。
他大大咧咧蹲在那倒腾,忽地头顶阴影照下,他抬头与丘尘对视一眼,对方也跟着拂袍而落。莫难忙道:“执晅君去坐着,这种小活让我来就好,脏手。”
丘尘不语,拿起一根攥在手里,学着莫难的手法操作着,不稍一会就结束了一根。见他坚持,莫难也不多说,反而当着众人赞叹道:“执晅君不仅人好看,手也巧,一学就会。”
旁边几块小豆腐从来没见过执晅君干活的样子,脸上是又新奇又按捺不住张望的神色。
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于是丘煜几人也被莫难招呼过来帮忙,小辈们兴致勃勃往地上一蹲,手脚麻利,半点不含糊。莫难嚷嚷着要与他们比试谁更快,少年们正值好动之年,经不住鼓动,速度直线上升。几人很快就剥出了两人份的汁水。
一排医师站在墙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六个人把地面都占满了,他们想去帮忙也插不进去,只能眼巴巴干站着,一直到第四碗结束,才一齐擦了擦额头的汗,等着莫难下一步动作。
几人起身皆是两腿一麻,除了丘尘面上依旧毫无波澜,其他人都或大或小惨叫了声“哎哟”。莫难刚站起还不稳当,作势就要往旁边歪,一只有些冰凉的手强有力的扶住了他的肩膀,这一下却改变了倾斜的方向。就在莫难整个人要扑进丘尘怀里时,他及时伸手往前一按,才没发生什么不可控的场面。
他暗松口气,正要抬头说几句掏心窝子的感谢,眼神扫到某处,旋即两眼一睁,面对二人的四小只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莫难一个纵跳从丘尘臂弯里扎出来,那雪白的衣袍上赫然濡湿出一个浅绿色的手掌印。
不由得在心里呐喊——他他他他他,他把手抓丘尘胸上了!!!
得,这下真掏上心窝子了。
不过,他放开时顺手捏了一下,还挺有手感的。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