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阿遥和杨骎辞别渔港小吏尹大人,向着白头山进发。
准备工作基本上都是阿遥在操持,包括寻找向导、设计进山的路线、准备物资等等等等,全都由阿遥出面和尹大人交涉,愣是不让杨骎插手。
“为什么,”杨骎既有不解,也有不安,“你是不是想撇下我单干?我告诉你,想都别想,没门儿!你找着那东西是真的假的、能用不能用、有用没用都得我说了算,你甭想做手脚!”
阿遥看着杨骎跳脚的样子,愣怔了一下,然后给了他一个不可理喻的评价。
“我不可理喻?”杨骎指着自己的鼻尖,“我不可理喻?到底谁不可理喻!”
阿遥压低了声音:“你耍你的公子脾气也得给我看看地方,分清场合!你出面,尹大人问你为什么要进山,进山干什么,你怎么回答?”
杨骎不假思索表示:“随便编个理由不就完了!”
“你编了,人家信吗?”
“爱信不信!”
阿遥以手扶额叹息。
她听说跟谁待在一起久了,那脑力就势必会向对方靠近,她觉得杨骎估计是跟高昌济走得近了,他那原来可被称作脑子的部分正一发不可收拾的江河日下,已经不比高昌济要聪明多少了。
她缓了缓,然后把杨骎拉到一边,语速放慢,否则她怕以他此刻的脑力,自己说快了他都理解不了。
“以你的身份,无论是大唐的鸿胪寺卿也好,前安东都护府大都督的长子也好,你觉得你的下落,会没有人在打听吗?一旦被人威胁了,你怎么知道尹大人不会泄露你的行迹呢?”
杨骎双臂环在胸前:“我跟你是一起的,你出面和我出面难道不一样吗?人家知道了你去哪,自然就知道我去哪了!”
阿遥见他还是没明白,只得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阿遥是谁?是跟着你的女人,是一个化名,是没人认识的存在,只要阿遥一离开这里,就相当于绝迹。而你,作为跟着阿遥的男人,自然也就无法追踪了。这就是化名和假身份的意义!”
杨骎看着她郑重其事的表情,眨了一下眼睛,没忍住问了一句:“这些,都是你跟谁学的?”
阿遥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问,眉头微蹙,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杨骎继续追问:“是魏强教你的吗?”
只能是魏强了,不可能是别人,杨骎想,她没有别的地方去接受这样的训练和教导。
阿遥直接在杨骎脑门上敲了一个爆栗。
“我求求你,你是被高昌济附体了吗?”阿遥觉得自己有点叫天天不应的绝望,“魏强为什么要教我这些?是他自己活腻歪了不怕暴露,还是我疯了要向他主动求学?”
没人教,那就是天生端这碗饭的了。
杨骎陷入了沉思,到底是自己把她拖入了这摊泥涂一般难以抽身的事业,还是她命中注定要走到这条路上来、命运只是适时地将她引上了轨道?
“你不能这样,你老这么犯糊涂这事真没法干下去了,”阿遥不知道杨骎在想什么,她就只是自己干着急,“这事必须我出面,只能我出面。”
“可我是男人,让女人出面张罗算怎么回事!”
“你放心吧男子汉,有你出面的时候,我绝不跟你客气!”
杨骎骄傲的自尊心得到了一点点满足,阿遥把他拉到一边。
“你总不希望再遭一回土浑殁那样的刺杀吧?”
见杨骎总算是理智有点回魂的样子,阿遥指指他的胸口又点点自己的:“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孤木难支、我,半死不活,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指望谁去?咱俩一起抱头等死吗?”
杨骎承认她说的有道理,是自己短视了。
阿遥就乘胜追击地开始敲打他:“还说什么我撇下你单干的话,你我之间,现在连这么一点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吗?啊?!”
不等杨骎做出解释和回答,阿遥继续推进攻势:“你能不能听我一回!”
杨骎服软:“听,我听,这回都听你的。”
“这一路上听我指挥!记住没有?”
“听可以听,但你得给人说话的机会,你不能一言堂,你说啥是啥,我得参与讨论和决策。”
“就俩人,有必要吗?”
杨骎一晃脑袋:“那我坚决捍卫我发言的权利,以及否决你不明智的决策,避免我们在错误的路线上一走到底,没了转圜的余地。”
“随你他妈的便吧!”
“你这脏话又是跟谁学的?粗鄙不粗鄙!你回来,我话还没说完呢!”
尹大人待客不可谓不周到,按照阿遥的吩咐,雇了一辆驴车和一个驾车的老车夫,连带进山的一并工具物件也都按采参客的标准准备齐全,并且深谙礼数,不该问的一句也不多问。而尹夫人也是个实在人,准备了大饼馒头的干粮不说,将那肉干肉脯并自家腌的小咸鱼与辣白菜也满满地装了些给阿遥她们路上吃。
赶车的车夫是个醉鬼,酒瓶子不离身,人坐在车上晃晃悠悠的,但车倒是赶得稳,容得阿遥在车上一边慢悠悠地吃大饼,一边卷起车帘看窗外的雪景。
杨骎要把车帘放下来:“雪有什么好看的,帘子放下来挡风吧。”
阿遥把帘子又卷上去:“这样很有春游的感觉。”
杨骎不屑地一嗤:“这算什么春游?景也没个好看的景,吃也没点像样的食!”
阿遥并不受他话的影响,自己回忆自己的:“上学那会儿,据说要去东都春游,我那时候日盼夜盼,谁承想,还没赶上春游我就被女学除名了。”
她看着窗外光秃秃的一条道路和两边绵延的厚雪:“这才是我第一次春游呢。”
杨骎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把刚才那句话给抽回去。
既然无可撤回,于是他开始往回找补:“你喜欢东都?那咱们回去在东都住一个月,我在东都住在绿竹巷,清静不说,整条巷子都种着竹子,出了门转过一条街就是南市……”
他看见阿遥望着窗外的面孔毫无表情,没有显示出一丝的兴趣。
阿遥不是对春游和东都没有兴趣,而是不再给人生做那么遥远的规划。
以免因为无法实现而感到空欢喜。
杨骎拿膝盖撞了撞阿遥的腿,没话找话地说:“你跟我说说你的那个什么猜测。”
阿遥转过身来:“什么猜测?”
“魏强把东西藏哪儿了?”
“你跟着我走就行了,问那么仔细干嘛?”
“你又想跟我耍心眼子是不是?”
“是,我打算找着东西以后把你扔雪山里冻死!”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你敢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
“没我你回不去,别说回长安了,你连大唐境内你都进不去,你要身份没身份,要印鉴没印鉴的,谁知道你是从哪钻出来的黑户!”
“我当然是有我的方法。”
“什么方法?”
“你管不着!”
杨骎觉得这么没头没尾的车轱辘话斗嘴下去是个没完没了的结果,只得以退为进道:“不开玩笑,现在就咱俩,凡事都得有商有量的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阿遥皮笑肉不笑了一下:“我用不着跟你商量,东西找不找的到你都得指着我呢,我跟你商量不着。”
“阿遥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嗷,”杨骎决定以其人之话还制其人之身,他用手指在自己和阿遥的身前来回来去地指了指,“你我之间,现在连这么一点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吗?啊?!”
阿遥看了看,然后从身侧挎着的皮筒子里抽出了那卷人皮地图。
杨骎立刻摩拳擦掌地表示:“哎,这就对了么,自己人,藏着掖着干什么呢!”
阿遥用火折子将人皮上的地图烤显了影,展在杨骎眼前,地图上就是白头山,山脉纵横绘制得细腻,但若说以图为据去找东西,难不成要挖遍整座山去?
“我问你,这副地图是纹在哪里的?”
杨骎觉得阿遥多此一问:“魏强身上啊,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阿遥抻平了人皮,又问:“具体哪个位置?”
“后背啊,”杨骎仍是觉得莫名其妙,“这不也是你告诉我的吗?”
阿遥把地图卷起来收回皮筒子里,不带感情地说:“准确来讲,是后腰。”
杨骎摸不着头脑了:“甭管后背还是后腰,这么大一幅图,那总得找一块平整的地方纹吧?难不成还纹在胳膊肘上?纹在膝盖窝里?”
“魏强是一个心思非常深且细腻的人,”阿遥平视杨骎,“既然纹在了后腰上没有纹在别的地方,那势必有他自己的考量。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直接地把答案示人,就像这纹身遇热才显一样,表面上看到的是一层,肯定还有表层以下的信息。”
杨骎觉得阿遥每次提起魏强的表情和神态,都一种说不上来的劲儿,这让他对一个早已沉入海底的死人总是不由得生出一些奇怪的情绪来。
于是他十分没有水平地说了一句:“哼,你跟他认识才几天,倒是挺了解他的。”
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酸得简直让人没脸。
阿遥倒是没什么反应,目光向下看着脚面,似乎在回忆和魏强的相处细节:“他自己愿意滔滔地说,难道我能去捂他的嘴不成?”
“呵,你们俩有这么多共同语言呢?他的岁数都能给你当爹了吧?感觉他挺喜欢你呀!”
阿遥不理他,面无表情地从皮筒子里拿出铝盒,打开盖子,从里面拈出五粒红色的药丸张嘴咽下去。这是她根据自己每次毒性发作的频率和症状轻重调试出来的药量,每天吃五粒,就能维持住正常人的状态。现在铝盒里还有不到一百三十粒药丸,也就是说她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甚至都过于乐观,她在刚中毒的时候,魏强每次只喂她吃一粒,可是现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追加到五粒,接下来要维持现状,恐怕还得加大药量……不能再细想了。
杨骎觉得自己这张嘴像是被夺舍了似的,说出来的话一句赛一句的没有水平,但他又忍不住,非说不可。再一看到阿遥吃药,他就又想扇自己大嘴巴子了。
“喜欢?你给喜欢的人下毒啊?”阿遥毫不客气地唇枪舌剑反击回去,“这喜欢可真要命!”
杨骎理智上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小心眼,但是当阿遥一提起魏强,他还是忍不住要嫉妒、忍不住要发火、忍不住要含酸带刺地说几句没有水平的话来。
他还是被自己卑劣作祟的嫉妒心和小心眼打败了:“也不都要你命啊,骙郎不也挺喜欢你吗?闵海石不也挺喜欢你吗?”
他明知道这样说会让阿遥难过,可他还是说了,说完他又开始后悔,他发现,原来难过和难受的是他自己。
因为阿遥显然是并没什么过激反应,只是表示:“喜欢我的人多了,没一个让我过上好日子的,我不稀罕!”
阿遥太受欢迎这件事,让杨骎太不舒服了。
他们凭什么喜欢她?他们才认识她几天?他们为她做过什么?
他一想到阿遥在滨郭港的云来客栈和魏强还有骙郎待在一起整整两个月,他简直就要七窍喷血!
且不说魏强,就看骙郎去了葡萄屿还在惦记失踪的阿遥,就足以让他怒不可遏了!
可他不知道该怒谁。
阿遥和骙郎,和魏强,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
杨骎熟知人性,更熟知男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在那种环境下、阿遥孤身一人,她带着那样的目的,他们又是那样的……
尽管在阿遥的陈述中,从未提及她作为“流莺”是如何盘旋周转于魏强与骙郎之间的,这是她聪明的地方,她懂得聪明地隐藏一部分事实来保护她自己。
杨骎不知道、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那隐藏起来的信息。
说不想是假的,他对阿遥这样的感情,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说想也是言不由衷,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就算有,他能怪她不知自爱、不守身如玉吗?如果没有……怎么可能没有?那两个男的难道是什么可以坐怀不乱的先贤大德?阿遥难道又是什么有金刚护体的大罗金仙吗?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凭他们也配!
想,是人之常情;不想,是放过自己。
只能不想,只能放下。
杨骎在心里卑劣了一个极致够本,然后他得出结论,阿遥没有错,错的是董骙,错的是魏强,阿遥是受害者,自己也是,阿遥和他才是同体同命,他绝对不能也不会放过伤害了阿遥的人。
这件事到此为止,他将之在心中封存焚毁。
好的人、好的东西谁都喜欢,阿遥当然是好的,但他们不配!
世间所有的宝贝都必须有人守卫和保护,否则什么腌臜东西都会想要来染指,碰不到是本来就无福,碰到了反而会觉得赚了。
杨骎下定决心地去握阿遥的手,阿遥的手却在中途和他的手撞了一下,然后径直贴到了他的后腰上。
阿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杨骎抖了一下。
“你……你干嘛?”
阿遥手掌贴在杨骎的后腰上,灵活地一转手腕,手指沿着他的脊柱一路向下直奔尾椎骨而去,杨骎头皮如过闪电般麻了一下,忙背过手去拍了一下阿遥的手背。
“干嘛呢!”杨骎抓着阿遥的手腕拉到身前,“什么毛病?”
阿遥一双眼睛亮亮的:“山洞。”
杨骎很无奈地意识到当自己激烈地内心斗争时,阿遥是一点也不受影响。
老话说的好了,多情反被无情恼。
烦恼是他一个人的烦恼,她惦记的居然是什么山洞?
杨骎简直要气笑了:“什么山洞?把话说全乎!”
阿遥眨眨眼睛,很认真地说:“地图上没画的山洞。”
然后她补充说:“表层以下的信息,在明面上却让人容易忽略……”
杨骎拿她没有办法,她有时候脑子转的太快,思绪是一截一截的,这一截和那一截之间要是跟不上她的思路,压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听上去简直像呓语。
“祖宗,咱把话说明白行不行?”
“魏强为什么要把地图纹在后腰上,我的猜测是那东西被他藏在了山中一个山洞里,而把山洞纹在地图上又太显眼了,所以他利用了身体本身的构造来让这个信息隐藏在表面之下。”
阿遥把目光投向了杨骎的后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五谷轮回之所的位置应该就是山洞所在。”
杨骎觉得自己□□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