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把二人送到山脚下就算任务完成,剩下进山的路就得靠他们自己走了。
白头山并非不可踏足的险境,尤其在这个季节,采参客们往往成群结伙地进山,沿途也会搭起简易的休息落脚之所,并且在里面放些柴火、干粮和御寒的衣物以供迷途者便利。
阿遥和杨骎进山后走了整整一天,终于临近了那处山洞所在。
魏强说过他小时候还要跟着雪姬进山采参贴补家用,而人参往往长在背阴面的悬崖峭壁上,很多时候无处落脚,需要大人在身上捆上绳索,放身体瘦小的孩童到岩壁上去采参,是以阿遥在出来前,就叫尹大人准备了整套采参客的家伙什物。
阿遥把绳索固定在自己的腰胯上,抻了抻松紧,就转身准备沿着峭壁而下。
杨骎一拽绳子把她拉回来:“不行,还是我下去,你在上面等我。”
“昨晚上不是都商量好了吗?怎么又临时变卦?”阿遥迎着清晨的风吹雪吸了吸鼻子,“我下去,你能拉我上来;你下去,我可拉不动你。”
杨骎无奈,只得听她的。
儿臂粗的绳子一尺一尺地放下去,大约放了一丈多不到两丈的长度,阿遥就看到了山洞,待脚下踩实,她摇了摇绳子,上面传来一阵铃铛的响动,代表自己已经到达。
阿遥把身上的绳索解下来,环顾四周,这山洞约摸有一人多高,不知有多深,总而言之越往里越矮窄,不知是天然形成的还是人工开凿的,山洞外是悬崖山坡上长得一片密林,现下是光秃秃的,但到了春秋,叶子一繁茂,就能把这个山洞遮起来,是天然的隐蔽。
阿遥没有急于往山洞的深处走,而是四处看看摸摸,判断魏强会把东西藏在四周的洞壁后面还是埋在地底下。
“叮铃铃”一串铃铛响,杨骎也从上面下来了,他落地的动作很敏捷,站稳了还原地蹦跶了两下。
“不是让你在上面等我吗?”阿遥对杨骎不服从指令感到一丝不满,“你也下来了我一会儿怎么上去!”
“我把绳子那头拴在树上了,”他把两手放在腰身处比划了一下,“特别粗的一棵树,一会儿我先上去,然后再把你拉上去,别怕啊。”
杨骎说着就要来拉阿遥的手,阿遥赶紧闪避:“谁怕了!你说好了这一路听我的,结果还不是我行我素?这下面是悬崖峭壁,难不成我还真能拿了东西跑了似的!我看你分明就是不相信我!”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杨骎一笑,“我是看不见你心里发慌。”
他燃起一支火把,然后转过身子冲阿遥伸出右手:“来,慢一点,小心脚下,低着点头。”
阿遥拍开了他的手,直接跟牵马似的抓住了他腰间的蹀躞带,两人一前一后地往那山洞的深处走去,很奇异的,居然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这山洞颇有些弯弯绕绕,阿遥跟在杨骎的后面七拐八拐,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就从他的蹀躞带上转移到了他手心里,起先她别扭了一下,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她跟自己说完全没有必要为这点小事矫情。
最初,这山洞是越走越窄,越走越矮,最低矮处,她跟他都得手足并用地爬过去,直到绕过第四个弯后,山洞又开阔起来,最后走到了方不方圆不圆的一处洞室里。
“会在这里吗?”阿遥问出了声,既像是给自己的一个疑问,也像是征询同伴的意见,但没等同伴给出回应,她自己先点了点头,“一定在这里。”
然后她说出自己的依据:“这里人工的痕迹太重了,如果不是为了藏点什么,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挖这么深一个洞?”
杨骎认为阿遥的依据都很在点上,但以他的经验,其实此刻并不乐观。
尽管有火把,但山洞里谈不上明亮,阿遥看不太清杨骎那隐晦的表情,她开始抚摸洞室的墙壁和土地,试图判断出该从哪里开挖。
她从背上取下小铲子,这里敲一敲,那里打一打,却始终没有找到理想的起手点。
于是她抬起头来认真征询同伴的意见:“你说从哪里开始挖比较好?”
杨骎默了默,最后还是决定跟她实话实说:“阿遥,这里应该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阿遥立刻反驳他的观点:“你胡说。”
她的语气依然非常坚定:“不是这里还能是哪里?”
最后带着点孩子气似的直接在脚下下了第一铲:“你要是不愿意出力气你可以看着,我自己也能挖,用不着你!”
阿遥挥动的小铲子,杨骎看出来她也没干过农活,她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虽然不至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地步,但她没干过粗活,她那体格也不像是能出力的结构。
阿遥真的跟个赌气的小孩子似的挖起来了,一边挖还一边叨叨咕咕的:“用不着你!我用不着你!”
杨骎没有急着去阻止她,只是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看着,看着她和她自己赌气,看着她和这山洞赌气。
“这里的洞壁和土地都太潮湿了,不适合藏东西,魏强不会不考虑到这一点。”
杨骎自认为已经把道理说得简单清楚明白。
但阿遥还是没有停止手下挖的动作,只是嘟囔的话变成了:“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她是真的不信邪,杨骎伸手去阻止她继续白费功夫,被她一肘子给挡开了。
杨骎知道她有一点犟头犟脑的劲,就顺着她,等着她,等她把那股子气过去了的。
阿遥操着小铲子,一鼓作气地往下挖了二尺来深,挖出了湿泥,印证了杨骎所说,这里有地下水,不管藏什么东西都会很快被流水给腐蚀掉。
她不信邪,但邪由不得她不信。
杨骎知道现在是该他出手的时候了,他站起身来,把阿遥手里的铲子接过来,然后跟领孩子似的,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
“不可能,”阿遥被杨骎领着,一路上都在自我怀疑,“不可能不在这的,不在这能在哪呢?我不信……我不信……”
及至走到洞口了,杨骎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阿遥还没调整过来,反而是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
杨骎见她神色不对,正要开口安慰,就见她那双圆圆的杏核眼里砸下来两颗琥珀似的沉甸甸的泪珠子。
“阿遥?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找不着咱们再找就是了,不要哭,没事的。”
杨骎轻轻拍了拍阿遥的手臂,可没承想他一拍就拍出她一串眼泪来。
阿遥的目光失焦,脸上是要哭不哭的表情,眼睛里是滔滔地往外迸泪珠子。
“东西不在这里……那我忙活了两个月,忙活了些什么?”这句话一说出来,阿遥的悲痛就跟开闸放水一样收不住了,“我一个人,谁都不认识,我到底为了什么……”
她看着杨骎:“我要死了……我没有时间了……我害怕,我不想死……我不想一个人死在这里……我谁都不认识……我什么都没有……我害怕……我想回家去……可我回不去了……”
阿遥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小孩没妈的那种哭法,所有的愤怒、委屈、无奈、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空欢喜后的失落,都在这场痛哭流涕中了。
她趴在杨骎的肩头哭,哭得撕心裂肺,她此刻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除了他,眼前也没有别人。
“不会的,不会死,有我在,”杨骎只能哄她,一边做着聊胜于无的安慰,一边轻抚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免得她因过度悲痛一口气捯不上来再厥过去,“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咱们回长安去,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魏强又不是什么能人,他就是一个二把刀,他能配出什么好毒药来,他都是在骗你、在吓唬你呢,你有我呢,你信我,你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到那时候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耷拉孙子耷拉孙女来给你这老太奶拜寿,一屋子都坐不下,一院子都坐不下……不死,咱们不死,谁爱死谁死,你不死……”
哭泣是极为耗费心神和体力的,阿遥的悲痛尚未过去,精力先跟不上了,在杨骎荒腔走板、破马张飞的安抚下,她的哭势逐渐走弱,直至头一歪睡了过去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阴沉沉的,像是晚来天欲雪的征兆。
杨骎就地生起一堆火,把阿遥在火边安顿好,又爬上爬下地把干粮拿过来,决定在这山洞里先把一夜暴风雪度过去。
山洞七拐八拐的正适合挡风,生起火来也便不怕野兽来袭,有吃有喝又很暖和,虽然条件简陋,但佳人在侧,杨骎竟也品出几分世外仙境意思。
北风呼扯得紧,卷起一团一团的雪,山洞里柴火噼啪作响,杨骎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铺在地上给阿遥隔开潮气,再把她自己的大氅当个小毯子给她盖着,又把她的脑袋托到自己的腿上枕着,两个人就这么一坐一卧的,挺久违的一起消停了。
为了随时拿出来看方便,杨骎把人皮地图原样誊画在了纸上,此刻闲着也是闲着,他把地图拿出来,目光几乎要穿透纸背去,想看清楚魏强究竟把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阿遥的思路肯定是没错的,从找到这张地图、到乘船来高句丽的路线、包括表面信息下肯定还饱含隐藏信息的分析,杨骎都完全认同阿遥的判断。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了呢?
为什么这个山洞不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杨骎用手托着头,手肘拄在膝上,百思不得其解。
夜里,阿遥翻了个身,杨骎也跟着醒了。
阿遥枕着他的腿背向了火堆,面孔朝着他的身体,盖在身上的大氅卷成一坨,一半压在身下,一半抱在胸前,睡相堪忧。
她一直随身斜挎着的那个皮筒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敞开了口,里面鸡零狗碎的东西七零八落的掉了一地,杨骎哑然一笑,觉得自己现在跟个老妈子似的,还得给她收拾这些小玩意了。
他先捡起一个圆形的小盒子,拧开盖,里面是半透明的口脂,此间随处可见,是防止皮肤皴裂的,应该是她在渔港所买。杨骎用无名指打着圈儿地沾取了一些,轻点着涂在阿遥微微有些干裂的嘴唇上,她的嘴唇下意识地翕动了一下,如婴儿一般吮吸了杨骎的指腹。尽管只是这若有似无的一触,但那种感觉仿佛鬼魂似的缠绕在他的指尖,柔软而湿润,本能的稚拙,让他欲罢不能地再一次轻触了她的唇瓣。可惜那一下是可遇不可求的,她的呼吸在他的掌心和指缝间缭绕,令他短暂地微微失神了。然后杨骎就着没用完的那点口脂抹在自己嘴唇上,心里涌上一点隐秘的小欢喜,像是跟她有了点亲密举动似的,最后把盒盖拧紧塞回皮筒子里。
接着是那枚田黄石刻的“慎独”私印,由着这枚印章,杨骎就想到他写给她的那些信和那封不是他写给她的信,那些信她一封都没有拆开,可偏偏那一封她拆了、读了、信了、来了,命运为什么非得要这么捉弄他二人呢?
把印章放回皮筒子里,杨骎摸到了那个铝盒。打开盒盖,他记得第一次见阿遥吃这红色药丸的时候,盒中是尚是满的,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下半盒的量了。他拈起一粒,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有很重的红参味道,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奇特的气味,是他不曾闻到过的。用舌尖舔了一下,这药丸苦得令他咋舌,杨骎微微皱了眉头,心想要是阿闼婆在就好了,她一定知道这红色丸药是什么配制而成的,她肯定有办法解开阿遥所中之毒。可是阿闼婆现在远在天竺何处不说,就算知道她的所在,这一来一回所需要的传信时间……阿遥能等那么久吗?
杨骎把那粒红参丸放进嘴里,慢慢细细地咀嚼了,苦味充斥了他的口腔和喉管,甚至连肺腑肚肠都跟着苦得抽了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