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盛晴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明明灭灭的灯火出神。
光影在盛晴身上明暗交错,环境暗下来时,盛谨看了看盛晴在车窗上的倒影,嗓音轻缓:“真的决定不买回来了?不好开口的话,我去说。”
“就这样吧。”盛晴眼眸漆黑,直视着前方没有偏移目光,“留着好像也没用。”
不管程韫是会私人收藏还是会当作程家资产的一部分,那都是程韫要处理的事了,在盛家放着和在程家放着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最多还在盛家时她能偶尔看上两眼。
盛晴这么说了,盛谨自然不用再深问。想起许长晏手上的伤,话题一转:“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盛晴跟他说出去看元宵灯会,回来时已经晚了,还带了伤,只说帮忙揪了个小偷不小心划到了,那时他没细想,直到今晚看到许长晏。
说是巧合未免太牵强。
“被那个同伙跟踪到停车场,有刀,”盛谨主动问了,盛晴不会瞒着,“许长晏和程韫刚巧到那。”
盛谨神色微凝:“还有没有哪里伤到?”
盛晴直接翻出挂号记录和检查报告发给盛谨。末了,她侧头去看盛谨:“你也会觉得我在做无聊的事吗?”
盛谨把车开过一个弯道,安静半晌,才平静开口:“不会。姐姐,走自己想走的路就好。”
就算他回答“会”,盛晴也不可能轻易改变主意。
“我知道了。”盛晴声音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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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盛喻之竟还没有睡,披着衣服坐在客厅,显然是在等他们。
盛晴先去洗了个手,再和盛谨坐到盛喻之右手边的沙发上。
盛喻之看起来并不着急,也没有要主动问话的意思,手里握着电视机遥控器,随意切了个频道,电视里传来不大不小的声音。
晚宴上有盛喻之的人,发生什么事盛喻之一清二楚,这个点坐在这里不说话,摆明了要盛晴先开口。
盛晴心里明白,坐了会儿,没有等到盛喻之问话,直接站起身要上楼:“早点休息。”
盛喻之转头看过来,不容分说:“站住。”
盛晴于是站住,淡声道:“如果没有别的事,今天就先到这里,行吗?”
盛谨看着这边,朝盛喻之缓声道:“今天都累了,明天还有工作,就休息吧。”
“五千万,倒真是个好价钱。”盛喻之哂笑一声,语气里夹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程家那边怎么说?”
今晚这个话是必须说明白了。盛晴复又坐下来,没吭声,盛谨答:“值得就行。”
“你也觉得值得?”盛喻之目光直指盛晴。
“您指的是赶上当初定它花的价钱了,那确实值得。”
“不怪我了?”
盛晴一瞬间有些许恍神,张了张口,有些话几欲脱口而出,但很快反应过来,神色平静:“不是我的东西,怎么处理都与我无关。”
“是吗。”盛喻之深深地望进盛晴眼底,“这么说来,留下的那盒磁带也与你不相干,在哪。”
收录了《Seraph》的磁带,没有跟琴放在一起,沈闻远把它交给了盛晴。不是起眼的东西,盛喻之一直也没管,几乎快忘了还有这个东西,这次把琴委托送去拍卖才想起来沈闻远还留了一首曲子在盛晴那。
沈闻远离开,关于他的一切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生活中,这么多年来只留下一把琴,一首曲子,现在这把琴也送出去了,仅剩的唯有《Seraph》和沈闻远这个名字。
盛晴静静地盯着盛喻之不作声,漂亮的凤眸里暗沉一片,眼尾向上,平添几分冷色。
那双眼很像盛喻之的双眼。
盛喻之这回非常有耐心,等着她张口。
没料到盛晴沉默过后,却是眉眼一弯,理所当然地笑道:“没有了。”
盛喻之拧眉:“我是不是跟你说过,留着不相干的东西没有用。”
“真没有了,”盛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的模样,仍然是笑,“只准你丢,不能我扔?”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以后总还有拉扯的时候,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没再忍着:“我挺好奇的,你那么迫切地要把和沈闻远有关的东西清理掉,那你每天看着我和盛谨时,心里在想什么呢。我们和他血脉相连,难道不是最直接的关系?你没有过把我们一起除掉的想法吗。”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带着些平和的味道,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样的话无疑是徘徊在激怒盛喻之的边沿,盛喻之容色冷厉,连带着嗓音都压着:“原来你一直这么想。”
“偶尔。”盛晴追问,“所以,这个问题您能解答?”
盛喻之毕竟多走二十几年的路,不至于盛晴一说就能吵起来,被问到这个份儿上,也没过分失态,“没有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好吧,我早该想到的。”盛晴恍然道,又接上一个问题,“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没有用?”
她像个好奇心很重的孩童,问得天真又轻巧,盛喻之便也回答得轻巧:“在我死之后。”
“好吧。”盛晴没有声音了。
“磁带在哪。”盛喻之再度发问。
“我说了,没有。六年前我就扔了,不知道在哪个城市的哪个垃圾桶里,”盛晴凝视着盛喻之,“你大可以叫人把所有垃圾桶都翻一遍,如果能翻得出来。”
盛喻之目光锐利阴翳,没信。
好吧,自己在盛喻之那里的诚信度确实不高。盛晴无奈似的叹声气:“没有了的东西就是没有,我变不出来。脑子里倒还有那么点旋律,可惜我不太会拉琴,家里也没有小提琴了吧。钢琴的部分我能弹,要听一听吗?”
盛喻之最多让人去搜她的房间,其余的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分秒过后,终于没再坚持:“不听。”
盛晴疑惑:“不听的话要磁带来干嘛?”
盛喻之顿住,看着盛晴脸上切切实实不解的神情,思绪回溯,终于察觉出盛晴异常的状态,下意识回头看向盛谨,恰巧见他打完字放下手机,似乎在给谁发信息。
盛谨抬起眼来,那双几乎与盛晴一模一样的,平静的眸子里藏着暗流。
日复一日里,他擅长扮演沉默者的角色。
盛喻之脑海里忽然闪过他们十六岁那一年,也是这样,盛晴近乎执拗地向她要一个答案,盛谨站在一旁,沉寂无声。
“姐姐今天累了。”他说,“休息吧。”
盛晴还在等盛喻之的回答,盛喻之沉声:“你现在不清醒,好了再跟我说。”
“我说今天先不谈事情,是你不同意。”盛晴始终看着盛喻之,“现在我想谈了。”
没等盛喻之有意见,她马上接下去:“程大少爷说,小提琴看起来被花了心思,保养得很好,提醒我一件事。家里收藏室的藏品要么是别人送的,要么是拍卖回来的,有需要随时能送出去。那把小提琴怎么着也价值不菲,你不想看着碍眼,有的是拍卖行愿意接手,怎么还留了这么多年呢,别说是等着年份越久越升值。”
她说着,轻轻笑道:“这些年,您去收藏室的时候,有在看他吗?”
盛喻之与她视线相交,一时无声。
“没想到的话,我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他的样子了,”盛晴眼底波澜不惊,“可是,就算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有些东西还是会记得。磁带如果还在,您是会担心什么?”
从小到大,盛喻之教给他们的一直都是不回头,无论快乐的痛苦的都不重要,回忆过去是在浪费时间,只需要做好有利益有价值的事,绝不能被已经发生的事绊住。
于是乎,幼时那些寥寥可数的欢愉便成了盛喻之最不在乎的东西,即便那些欢愉是她和沈闻远一起为他们创造的。
盛喻之可以把留存的痕迹全部消除,假装从未有过,就像沈闻远可以轻飘飘地不顾一切。
他们不懂沈闻远,同样不懂盛喻之。
“我没有教过你在这样的事情上花太多心思。”一阵死寂过后,盛喻之冷声开口。
“不用担心。实话实说,”盛晴想了想,“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挺恨他的。后来我就想清楚了,您说的是对的,恨也好爱也好,不过就是那么回事。但是,您不觉得奇怪吗?”
盛喻之不语,听她说下去:“靠抹除他存在的痕迹来告诉自己不在意,难道不是变相的费尽心思?真正不在乎一件事,需要这么麻烦吗?”
盛晴站起身,往前走两步,破天荒地坐到了盛喻之身边。盛喻之第一反应是蹙眉,猜不到她想做什么,下一秒——
盛喻之微微一怔,身子僵硬了些。
——盛晴微微倾身,伸出双手从盛喻之腰侧穿过,盛喻之本能地朝盛晴的方向坐直了些,被盛晴拥抱住。
她脑袋放松地靠在盛喻之颈窝处,盛喻之看不见她的表情。
“其实,你也有点舍不得吧,”她说,终于不可抑制地眼角泛酸,“妈妈。”
-
天色将明。
冷意透进皮肤里,仍旧缓解不了挥之不去的闷,盛晴脸上水珠未干,抬眼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白得可怕。
压抑一晚上的话全部发泄出来,心绪却得不到安宁,脑袋针扎一样地疼。她看着自己,伸手去摸,指尖只碰到冰冷坚硬的镜面,徒然生出一种不真切的陌生感来。
盛晴低下头,重新洗手。手上的纱布被拆掉,露出鲜红的伤口,还没愈合,被冷水刺激得透出抗议的剧痛。直到渐渐感觉发麻,她擦干了手,从顶上的柜子里拿出医药箱,止血消毒,重新缠上新的绷带。
阳台不再空荡荡,一片绿意,盛晴打开点窗户通风,在桌旁坐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望向外头。
还是冬天,天亮得晚,这个时间点正是将亮不亮的时候,不像深夜时黑沉。这片住宅区一向安静,湖畔的灯还亮着,从这里看过去并不起眼,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盛晴能看见湖面泛起波纹。
容易让人心静下来的景象。
寂静中,烟蒂燃烧的声音显得尤其清晰,盛晴背往后靠,斜斜地支着身子,看着烟雾慢慢消散,垂下眼帘,思绪陷入空白处。
她忍着想要将绷带再度撕开的冲动,尼古丁的刺激强烈,依旧压不下无处宣泄的慌闷和焦躁,一根烟燃尽,她又点着新的一根,很久没有抽得这么厉害。
天际的黑色越来越淡。
盛晴掐灭烟蒂,等烟味散了会儿,关窗进屋。
到走廊尽头的那扇房门前站定,盛晴盯着眼前的门板发了会儿呆,而后握上门把手,向下拧动。
进门处的灯被打开了一盏,有人。
房间里不会特别亮,盛晴朝窗边看过去,见盛谨听到动静后转身,“姐姐。”
“怎么没睡。”盛晴抬眼看了看对面墙上的钟,早上六点十八分,盛谨看着就不像睡过的样子。
“我很担心你。”盛谨走近。
盛晴没应答,走到中央处那台黑色的三角钢琴旁,低着眼眸,伸手在琴上缓慢抚摸,没有灰尘。
琴房除了她和打扫的人,不常有人来。
她掀上琴盖,二三指合并,快速在键盘上滑过,带出一阵急促连续的音调。
“磁带扔了,”盛晴抬眼去看已经走到身边来的盛谨,“我以为我会忘记,其实从来没有。”
她当时把磁带里的声音转录到别的设备储存好一起送了出去,附上一份记下的曲谱。在那之后她再也没听过那个声音一次,盛喻之要磁带她确实给不出。
“我记得。”盛谨说,“你想忘吗?”
“想过。”盛晴坦诚,“可是听过太多遍,每次记起来时所有音调都很清晰。”
她隔着窗户望向外面还没完全亮起的天空,目色带着些微恍惚:“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撒拉弗会告诉我吗。”
曾经觉得沈闻远教的东西不需要想很久就能明白,在他离开之后,所有东西都变得不明白起来,想再久也得不到正解。
或许这就是沈闻远想要的。
“想不明白也没有关系,”盛谨温声,“我们可以赋予它新的意义。”
盛晴在琴凳上坐下来,双手放上琴键,试探似的按出几个音。
前奏悠缓,在冬日的夜晚,火焰在壁炉里啪啦作响,映衬着窗外的细雪纷纷,银白一片,柔和宁静。
窗户被打开,寒风骤然刮卷而来,一阵一阵拍打窗户。杯子掉落在地,带出清脆的玻璃碎裂声;暴雪肆虐,静静燃烧的红焰迸射出大团星火,翻滚着飞舞,赤红的火焰舔舐白雪,交缠不休,雷鸣高亢。
忽然下起了雨。
万物归尘,滴答不止的雨声缠绵出绿意,厚重的青苔回馈满身泥泞湿润。雨珠清泠泠地滴落在心头,带出涟漪阵阵。
有人低头,看见烟花与蝴蝶共绽,一瞬消逝,一瞬再生。
盛晴的双手仍然放在琴键上,再一次偏头望向外边。
没有雪,也没有雨,只有一片灰蒙蒙的雾。
盛谨坐在身边,收回手。盛晴听他道:“大家都是矛盾体,不是吗。”
磁带丢掉前,盛晴一共记了三份曲谱,一份钢琴小提琴合奏谱,一份钢琴独奏谱,一份四手联弹谱,第一份已经送出去,剩下两份夹在书里,再未翻开过。
盛晴没忘,盛谨同样记得。
画面早已模糊不清,声音却镂心刻骨。
“它们不是负累。”盛谨静静地看她,眼底覆了层柔色,“爱恨都属于你,我们都与它和平共处吧。”
“好。”盛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