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古时称大江。自古以来湍流不息,滋养着两岸土地。
楚地与吴国,以大江为界,江西为楚、江东为吴。只要乘船过江,便是吴国境内。
说好了过关之后就可以乘船东去,但一直不见船影,只能沿着江岸寻找。
走上半日,有人自对面官道策马而来,行过他们身边,又调头折返。
“伍公子?!”
三人同时一怔。然而没人回头。
骑马者见他们没有理睬,不依不饶又跟近几步:“可是伍家二公子?我听闻楚王在各处追拿公子,敢问公子如何过关?”
伍宁听到了匕首在袖中伍员出鞘的声音。为了过关,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弓箭和长剑这些显眼的兵器,眼下能够用来防身的,只有东皋公赠与的一柄匕首。若骑马者意欲将他们捉拿归案,恐怕只能以这凶刃杀人灭口了。
“你知道那人是谁?”她小声问道。
“左诚。在城父时,曾与我一同射猎。如今在昭关任击柝吏。”伍员亦小声答,“你幼时也见过他,不认得了?”
不认得了,伍宁想。
“伍公子,前日有令书自郢都下达,索公子甚急,敢问公子如何过关?”
那人驱马近了,见无人应答,不依不饶地重复了一遍。看来是已经确定了这行人便是楚王捉拿的逃犯。虽无进一步动作,但话里话外都是要将他们带回去问罪的意思。好歹有过射猎之谊,还真是不讲情面。
“你打算杀他吗?”伍宁问。
“你希望我杀他吗?”伍员反问。
伍宁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先是摇头,又点点头:“我不想你招惹人命,但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那……那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伍员转过身去,伍宁跟着他回了头。那个叫左诚的击柝吏从马上下来,手扶在腰间的佩剑上,他身材魁梧、肤色黝黑,一对浓眉大眼,嘴角一个酒窝,长得倒是老实巴交、淳朴憨厚。
“果真没有认错,真的是伍公子。”他走近了,眯了眯眼睛,将眼前的人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可公子这副形貌,莫不是靠化装易容过的关?”语气有几分狐疑。
“奔波赶路,憔悴至此,并非故弄玄虚。”伍员睁眼说起瞎话。
“还请公子随我走一趟,详细如何,见过蒍越将军,自有分辨。”左诚显然没有就这样被糊弄过去。
伍员沉默片刻,说道:“你可知道王上为何要拿我?”
左诚似乎没料到会遭反问:“不知。”
看来真的只是一个末流小吏,郢都发生了那么大的抄家案,不少地方百姓都已听闻,竟还没传进他的耳中。
伍员说:“伍氏家传一美珠,王上欲索之。然而此珠已于三年前遗失,不得献王,家父令我四处寻找。王上索珠不得,以为伍氏不忠,故而捉拿。方才我已与将军知会情况,因得出关。”
“当真?”左诚半信半疑,而更偏疑,“果然还是请公子随我回关一趟。若真如公子所说,我再同公子赔不是。”
伍员说:“若你非要拦我,便不要怪我不讲道义。回到关上,我大可向将军告明,已将美珠交托于你。”
左诚的脑筋没转过弯,面上露出疑惑之色:“可我手上并无什么美珠啊……”
“反正东西我已经交给你了,到时如何向将军交代,你自己考虑。”
“这……将军必会怪罪于我,这可如何是好?!”
伍宁看着左诚那片宽额头上浮出的薄汗,忍不住提醒他:“办法也不是没有。左大哥,你就当未曾见到过我们,不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吗?”
“伍家妹妹说的是!”左诚恍然大悟,继而匆匆后退一步,避瘟似的匆匆上了马背,好像走得越早,谎话就能变得越真一样。“伍公子,还请你快快寻回美珠,今日,我并未见过公子一行。”
伍宁挥了挥手表示送别。
芈胜问:“捉拿伍氏次子者,赏粟五万石、封爵上大夫,我就不信他一点都不心动,竟真这么走了?”
“赏赐虽丰,也得有命拿才好。”伍员说。
“他倒是好糊弄。”伍宁说。
“毕竟他不知此间详细,才能这样糊弄。若我说的是假话,他放走我们,丢的是荣华富贵,可若我说的是真话,他捉回我们,丢的可就是性命了。”伍员说。
三人又顶着日头和江风继续前进,等走到一个叫鄂渚的地方,终于看到江上有渔翁乘船垂钓。
芈胜跑上前去,扯着嗓子喊道:“渔父渡我!重金相酬!”江水打湿他的鞋面,他也并未在意。连喊了三声,那渔船终于向岸边驶来。
伍宁疑惑地瞅他:“你哪来的钱,不会是想诓骗人家?”
芈胜瞪了她一眼,从衣襟里抽出一条镶金的玉璜。玉璜只有成年人食指那么大,上面所镶的金饰则更不起眼。但要充作船费,已然足够。
伍宁见他忍痛割爱,不再多言,任他招来渔父。
芈胜对渔父说要渡河,可将此玉璜相赠。渔父没有多说,也未收下玉璜,挥了挥桨,让三人登船,而后以桨点岸,使船向江中行去。
到了大江中央,渔父突然唱起船歌,声音洪亮悠远,在江面久久盘桓。歌声带着乡音,伍宁大多无法听懂,只依稀辨出几句歌词。
“……夜来梦星坠吾舟……舟渡有缘人……”
到了江对岸,芈胜再次拿出玉璜:“渔父,我先前说重金相酬,并不是诳语。这玉璜虽不是贵重宝物,但也值些钱两。你便拿着吧,我可不想当言而无信的小人。”
渔父仍然拒而不受,看向了正扶同行者下船的少年,说:“楚王以食禄五万悬赏伍氏次子,这区区玉璜算得了什么。”
伍员面色一凛,伍宁不安地抓住他的衣袖,芈胜托着玉璜,递也不是,收也不是,尴尬无比。
过了半晌,伍宁先说:“你知道我们是谁?”
眼下已到了吴国境内,要说渔父想拿他们去找楚王领赏,没必要先渡他们过江。若想要以此威胁敲诈,最适宜的时机应该是在江中之时,都已到了岸上,多说分明无益。
这渔父的心思,倒还真一时让人捉摸不透。他年纪看上去并不老,大抵在三四十岁,因为日晒风吹、撑船钓鱼,皮肤黝黑,身形看上去分外矫健。但是头上戴着斗笠,容貌并不真切。
听伍宁问话,他似乎笑了笑:“昨天梦见天上星辰落入我的渔船,想是有贵人问渡,你三人自楚国而来,我想到近日在渡口听闻的那些事,也就猜到了你们的身份。少年郎,你便是楚国那满门问斩的伍家公子吧?这男孩,应是客死郑国那位楚太子的儿子。至于这姑娘,应当是伍公子的妹妹?”
不光是伍氏次子,竟将两个小累赘的身份都猜了个齐全,消息看来比那昭关小吏左诚还要灵通。
伍员面无表情地立在船头,也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伍宁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开口之前,肚子先替她发了声。
咕噜——
早上只喝了粥,奔波一日,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只不过因为情势紧张,才忍着没说出口。
渔父从船上提起一只桶:“我就住在这附近。方才在江上钓了几条大鱼,若不嫌弃,不如去寒舍尝个新鲜?”
渔父的家就在离江岸不远的地方,此地有一片小村落,溉着几块田,囤着几只船,看来这里的居民既捕鱼,亦耕地。
渔父将三个逃命的人招至家中,自己去外头杀鱼、烧烤,不多时便端上一条烤好的大鱼。
鱼皮微焦,鱼肉极嫩,原生态,无污染。现杀的活鱼,即便没有调料,也尝不出一丝腥味,再佐以几阵从江上游来的风,更让人觉得神清气爽,食指大动。
伍宁像不要命似的吃着。
“我再去烹一条?”渔父问。
“那倒不用了。”芈胜在伍宁正要应下之时横插一脚,换来她一阵瞪眼。
伍员剔下鱼骨上的最后一丝肉,吃下,然后将筷子放到桌上,站起了身:“多谢渔父。”又对两个小孩交代:“我在外面等。”
渔父收拾好刮下来的鱼鳞,在布巾上擦了擦手:“怎么这么急?眼下江上没有船只,楚兵即便知道你来往吴国,也不可能渡江来抓你。”
“悬赏戴罪之身,怎能轻信于人?上你家来吃条鱼,已经够给面子了。”芈胜说,“还是说你想领教一下卸磨杀驴恩将仇报的滋味?”
伍宁飞了芈胜一眼,继而有些错愕地看向已经走到门口的伍员。那人看向屋外的滚滚江水,没有理会她的视线。
“我既渡公子,便不会再渡楚兵。只要我不渡,对岸之人还能游过江来逼我不成?”渔父一下就明白了芈胜的意思,“更何况我便是渡了他们,也必不会泄露三位行踪。”
芈胜吃完了鱼,将筷子端整地搁在碗沿上,咕哝道:“谁知道呢……”可接着又抬头,模仿伍员的样子,对渔父道了谢。也不知他到底是有礼还是无礼了。
不想那渔父却默默将布巾清洗干净,半晌不语后,道:“若诸位不信,我现在便可在此投江。”
伍宁站起身来一把拉住渔父的手:“你想干什么!”
“小公子说我不值得信赖,然而我想取信小公子。”渔父回过头对她笑笑,“死人不会说话,更不会渡人过河。这样诸位便可彻底放心了吧?”
“你别听他乱说。”伍宁皱眉道,“性命珍贵,怎可随意舍弃?”
“草芥的性命,微不足道。”渔父说,“若死可明志,一介渔人,死不足惜。”
伍宁立即指了指屋内南向的墙壁,“你家里还有孩子,你死了,他怎么办?”
被她指着的墙上挂着一套小小的蓑笠,她进屋时就注意到了,显然是给小孩戴的。这渔家看起来近乎家徒四壁,但房屋有三进,并非独居之所。
渔父叹了口气,但并没有因此放弃先前的打算,而是转头看向伍员。
伍员亦看着他,沉思数秒,开口道:“你若真的不在乎生死,与其投江喂鱼,不如将性命交于我。”
渔父稍稍放松了手臂的力气,绷紧的肌肉略微松软下来。“将性命……交与你?”
“我欲向楚王复仇,一条命怎么够?”伍员说。他背光而站,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笑非笑,在那头白发的衬托下尤其显得冰冷,“日后定有用你之处,且将性命留到那时。”
渔父低着头,略作思索,答道:“我答应将性命交托于伍公子,只不过,想要伍公子用一样东西交换。”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博弈。
伍员问:“什么东西?”
“一个承诺。”
“一个承诺?”
“希望伍公子能承诺我儿一个前程。”渔父说,“伍公子是能够建功立业之人,愿公子腾达之后,能提携我儿专毅。此乃俗子,若非今日机缘,日后不过是和我一样的草芥罢了。”
“你叫什么名字?”伍员问。
渔父答:“专诸。”
“专诸……好,我承诺你。”伍员颔首,“那么你的命,我便收下了。”
伍宁不可思议地看着那面容淳朴的渔父。
专诸——她听过这个名字。
初中的某册语文课本。《唐雎不辱使命》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
专诸刺王僚……刺客专诸,刺杀吴王姬僚。
难道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渔父,竟就是那个千古留名的刺客?
一个渔父,为何要刺杀国君?难道说……专诸刺王僚,背后就是伍子胥指使?!他要去吴国寻求仕路,却为何找人刺杀吴王?!
渔父那黝黑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个获胜般的笑容,仿佛他才是那个算计一切的人。仿佛从他开口以死明志那一刻起,博弈就已经开始了。
专诸以性命为赌注,赚到了一个承诺;而伍子胥则一一个承诺为代价,得到了一条性命。这场博弈,明明没有人输,也没有人赢。
伍宁深吸了一口气,将自江上而来的凉风都深深地吸入了肺腑。
此前的经历因为发烧而显得极端片段化,周遭发生的一切也只让她感到陌生和惶恐,但是现在,她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在经历历史——经历那个史书上记录下来的,或许曾经真正存在过的历史。
她置身其中,能看到什么,改变什么呢?
离开江边渔屋,向吴国腹地进发时,伍宁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脚边的路,路缝里钻着几丛已经被轧扁的野草,看起来已经再也无法直起腰了,但那脏兮兮的绿色仿佛在昭示着它的一息尚存。
民如草芥啊。
伍宁突然问道:“我不明白,专诸为什么要那样做?”
伍子胥为报家仇,选择颠沛流离坎坷煎熬。而专诸则为子谋生,选择将自己的性命作为交换。“难道安稳的生活不值得留恋吗?”
伍员望着前方的路:“看起来的安稳罢了。这世道对百姓来说,无论如何都是苦的。”
芈胜接道:“不过对士族来说就不一样了。士族的命和百姓的命有天壤之别。日后入仕王侯,于这渔家小子无异逆天改命。普通百姓,上哪里去寻这样的机缘?”
伍宁垂头看地。
原来专诸遇上伍子胥,得他一句承诺,并不是他这一日的不幸,而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机缘。
……机缘。
是啊。这怎么不是一个机缘?若非这个机缘,两千多年后的课本上怎会有纸墨印刷的专诸二字?
这可是个连记事还在用竹简布帛的年代啊。
《伍子胥列传》:追者在後。至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剑曰:“此剑直百金,以与父。”父曰:“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珪,岂徒百金剑邪!”不受。
渔父和专诸在史记中实则各有其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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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