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伍员背上背着伍宁,手上牵着芈胜,顺着山道,一路往昭关的方向走去。伍宁的病情没有好转,反而因为接连的露宿,比刚从城父出逃时烧得更厉害了。
及至昭关附近约六十里的地方,道路开始变得宽阔平坦,来往行人也渐渐增多。沿街路牌上,张贴着画有人像的通缉令。芈胜眼尖,才扫了一眼,便认出令书上的人物,晃了晃与伍员牵着的手:“那人像画的不就是你吗?”
郢都的追兵,已经抵达了昭关。
这昭关,暂时是过不得了。可眼下且不说追兵,伍宁的病情才当真不容耽搁,若找不到行医救治,再寻一处屋檐好生休养,或许真的要客死在此处。
“我们还往前吗?”芈胜见伍员停下脚步,小心问道。
身后有一列商队走过,有人注意到路旁的告示,仔细看了几眼,伍员来不及细想,带着芈胜沿来时的道路快步回走。
先前从山道中走出,离大路不远处便有一条溪流。眼下不得前进,先去水边稍作休整,查看一下病人的状况,再考虑之后的路途。虽毫无着落,但也只能这样了。
山中溪流分外清澈,伍员找了个水流徐缓的地方,将伍宁放下,用湿布帮她降了降温。她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神志,口中一直喃喃地说着胡话。
“不要……去……吴国……”
“姐姐会不会死啊。”芈胜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同伴。
伍员瞥他一眼:“不要胡说。”
“以前给我看病的医生说过,小孩儿高烧不退是大病,五日不退,就容易夭折。就算之后能活下来,脑子也多少会受损伤,甚至变成废人……”芈胜没觉得自己在胡说,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谁!”伍员突然站了起来,右手扶在腰际的剑格上,警惕地看向林间一处。
芈胜被他吓了一跳,缩着脑袋闪到他的身后。
不远处树影晃动,走出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老者身着粗布短褐,背一竹篓,篓中皆是草药山菜,看样子是山中住人。
见不是追兵,伍员略松了一口气,手从剑上挪开。正要坐下,却听老人问道:“足下可是伍氏子?”
芈胜屏住了呼吸,抓着伍员的衣摆,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伍员神情一凛,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按住剑柄:“阁下何人?何出此言?”
老人笑笑,顺手捡起路旁的一株草,丢进背后的竹篓:“我乃扁鹊之徒,人称东皋公。看你脚边那女娃,似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正好我略通岐黄,不如让我替她看看?”
见无人回答,老人接着说道:“楚王以食禄五万石、封爵上大夫为赏,缉拿伍子胥,不过足下放心,我安于山野生活,并没有拿你换赏的打算。”
伍员沉默片刻,终于收手作揖:“如此,还请东皋公引路。”
东皋公一边采药一边带路,左弯右绕,路上一直絮絮叨叨,伍员不应,他也不恼。
“楚王派了蒍越前来镇守昭关。恰好就在昨晚,蒍将军身体不适,传我去看,我在关隘处见到了悬榜画像,上面的人物画得确实传神——”东皋公一边说,一边瞅了伍员一眼,“我一看到你,就认出来了。”
伍员终于有了些反应:“蒍越?”
“足下认识?”东皋公问。
“同朝共事过,虽然未曾深交,但也彼此面熟。”伍员皱眉,“若是他在,这昭关更加难过。”
东皋公嚼住一截草根:“别想那么多了,先把妹子的命保住再说。”
走了几里路,来到一座草堂前,东皋公一把推开堂前的篱笆门,将一行人迎了进去。又将那堆满书简的床榻清理出来,将病人放上去。
“因为受凉和惊悸而引起的高烧,再普通不过的病。只不过这孩子年幼,体质虚弱,故而格外凶险。”东皋公替伍宁把完脉,沉声说道,“若是放在你这样的少年人身上,不出三日也便好了。”
“老先生可有办法?”伍员问。
“给小孩儿用药最是麻烦,”东皋公捋了一把胡子,“剂量用得小,药便不灵,剂量用大了,身体又受不住,稍不小心便会用药过猛,伤及脏器。我且给她煎上一副,你待会儿喂她喝下。”
他从药屉里取出已经炮制好的药材,过了好几遍秤才定好用量,拿去厨房煎制。煎了有一个时辰,端来一碗浓黑的药汤,药汤散发着一股味儿,即便不尝,也能嗅出苦来。
芈胜闻到这味,一下便皱起了脸,捏着鼻子:“好臭……”
伍员站在边上守着,迟疑片刻,问道:“先生,此处可有糖水或是板栗?”
东皋公有些好笑似的瞪他一眼:“这娃儿现在连意识都没有,你还怕会苦着她不成?”
他将药碗送到伍员手上,告诫道:“这药喝下之后,今晚就成了一个坎儿。若能熬过今晚,病便会速速好转,若熬不过……也能死个利索。”
伍员盯着那深黑的药汤,仿佛盯着一座无底的深渊,沉默半晌,才说:“多谢。”
*
伍宁觉得自己大抵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她知道自己身边有人,知道自己被喂了很苦的汤药,知道有人替自己擦拭额头,也知道有人一直拉着自己的手。
而意识深处,又有一段既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记忆浮浮沉沉。
楚太子连尹伍奢膝下有二子一女,幺女为老来所得,自幼病弱,常年流连病榻。
为她看病的大夫总说她活不长,但好歹活过了最容易夭折的头三年。
经常生病,便免不了经常喝药。虽然是药罐子里泡大的,但她始终习惯不了汤药的苦味,每逢喝药,都得她那个劳碌的大哥在一旁好言好语地哄上半天。
一日,又到了用药的时辰,她说什么都不肯喝,非要大哥去街上给她买栗子吃,然而当日天降大雨,雨帘密得像是用水盆泼出来的一样。这样大的雨,要上街是极难的。
即便是冒雨出到街上,那卖板栗的店家也未必开张。遇上这鬼天气,没有客人,商家大多会提前收摊。
伍尚无奈,拿饴糖哄他那个任性的幺妹。若要除苦味,甜味更浓的饴糖总要比板栗效果更好。但这女娃说什么都不依,一副非栗子不可的模样。
伍尚说等雨停了就去买,她仍不高兴,且因为身体被顽疾折腾得难受,又是哭又是叫的,闹得整个府邸都不安生。
不过毕竟是小孩子,还生着病的,哭闹了一会儿就没了力气,药没喝下,人先睡了过去。虽叫人忧心,但好歹落了清净。
一觉睡了约摸有一个多时辰,醒来的时候雨还在哗哗地下。
睡了一觉之后,脑子似乎冷静了不少。
病重的女孩想着自己今天大概是真的吃不上心心念念的栗子,又后悔将大哥闹得不能安生,决定乖乖将药喝了。
她努力用胳膊将自己从床上撑了起来,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药碗,然而手指先触到了另一样东西,滑滑的、温温的、软软的。
是一小盘刚刚剥好的板栗,还微微带着点热。就放在药碗的边上。她看了看靠坐在一旁打着瞌睡的大哥,用力地摇了摇他。
伍尚当是出了什么事,一个激灵地醒来。
“大哥,你去买栗子了?这么大的雨,你从哪儿买的?有没有淋到?”
伍尚表情无奈:“是你二哥替你寻来的,等下次见到,可得好好谢谢他。”
他从盘里捻起一粒,塞进小妹口中:“他在这儿陪了一会儿,顺便剥好了这些栗子。”
那个性子冷淡又偏激的次子,居然还会替妹妹做这些事情?
总觉得像是大哥善意的谎言。
不管怎么说,她在那个暴雨的日子吃上了思念已久的板栗。药喝着也没那么苦了。
那个二哥啊……
伍宁努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从茅草堆砌的屋顶中透过来的熹微光线。
扭过头,是伏在榻边,铺陈在床单上、垂悬在地面上的一头长长的白发。
身上的被子有一点潮气,还有一股淡淡的馊臭味儿。伍宁有些嫌弃地将它掀到一旁,身上一凉。她这才发现被子上都是她昨夜闷出来的汗。
倚在榻边的白发人觉察到她起床的动静,醒转过来。
满头霜白之下,是一张略显憔悴而仍不失凌厉的脸。不是她那兄长是谁?
“你……”她动了动嘴唇,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张脸,盯着那头长发。
一夜白头的故事,原来是真的。
然而,到底什么事能让他愁成这样?在她昏迷不醒的夜里,他究竟想了些什么,能将那满头青丝想成白发?
门口一条人影闪过,芈胜像只兔子一样跑进房中,见到榻前一头白发的人,一个急停,警觉地问道:“你是谁?!”
伍员转过头去。两人大眼瞪小眼,芈胜发出一声惊叫:“伍哥哥!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大惊小怪,别扰了病人。”身着短褐的老人从门外拾级而来,看到草堂中的景象后,却也不免愣住,“这……”
伍员一无所觉地回过头,伸手摸了一下伍宁的额头:“老先生所说的命坎,看来已经跨过去了。”
伍宁觉得他似乎松了一下肩膀的力气,像是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她心情复杂地从榻沿抓起一把头发:“哥……你的头发都变白了。”
就算这头长发不全是一夜之间为她而白,但她恐怕也无法完全脱去干系——这样说,到底有没有自作多情之嫌?她不敢妄自揣测。
而伍员看到她手上那把头发,微微一愣,旋即竟笑了起来。
芈胜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会是愁傻了吧?”
这孩子,才过了几天,又变得口无遮拦,孺子不可教也啊。
短褐老人悟出他为何而笑,也舒了眉头:“原来如此——这下,你一行人便无需发愁过关事宜。难题得解,伍家妹子又脱离险境,可谓好事成双。”
伍宁连日昏睡,不知其中事由,但看两人神情,想来不是什么坏事,加上寒病初愈,身体轻快,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
三人在东皋公处蹭了一顿稀粥配野菜的早饭,加上先前剩下的肉类,也算得上营养齐备。
吃饱歇足,伍员准备上路,东皋公却劝三人再等上一等,以求万全。
伍员起初不愿多待,东皋公便以伍宁才刚病好,稍需休养为由,硬是将他留了下来。
东皋公的草堂位于山林深处,人迹罕至,空气清爽。山中野菜野果四季轮换,又有野鸭野兔,溪中有鱼虾石蟹,不愁吃食。前走几十里,又有关隘城镇,可满足日常采买。
乱世纷争之中,这也算一片净土。若在这山林深处当只闲云野鹤,度过余生,春来播种,夏至采果,秋来狩山珍,酿浊酒,冬来数雪落,烤火炉,又怎不是一种神仙日子?
转眼三日过去,期间有东皋公时时替她把脉,三餐又辅以清淡的药膳,这回可是真的拔了病根,将身体也调养好了大概。
“今后应该不会再那么容易生病了。”东皋公将二指自她手腕收走。
伍宁早先还怨过这具体弱多病的娇小姐身子,听东皋公这么说,自是喜不胜收:“真的?!”
“骗你做什么。”东皋公得意道,“我好歹是扁鹊之徒,又行医济世数十载,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我还当老先生一直留我们,是因为我病根难除。”伍宁说。
东皋公笑吟吟地看着她:“确实有这个理由,但也有别的缘故。”
“哦?”
“我在等一位友人,他可保你们平安过关。”东皋公说。
过了一日,吃过午饭,东皋公忽然带了一外人来到草堂。伍宁到堂前看了,那人正在脱鞋,低头弯腰,看不见面目,但身形倒与她二哥有些相仿。
抬起头,一张少年脸庞,眉眼形状和嘴角弧度,都与伍员有五六分神似,只不过气质宽厚,温文尔雅,不见丝毫戾气。少年看见她,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如春风拂面。
伍宁站在一根梁柱后面,眨了眨眼睛:“你是谁?”
东皋公笑着从门外走来:“伍家小妹,这就是我正在等候之人。”
此人复姓皇甫,单名讷,是东皋公云游之时所结识的忘年之交,之前相约近日来此地游玩。
“说来也真是恰好,或许伍氏子此行得天相助。有吾友皇甫在,过昭关之事可安稳无虞。”东皋公一会儿看看皇甫讷,一会儿又看向伍员,似乎在比对二人相貌,“你二人虽不说一模一样,但如今伍氏子发白如霜,皮肤施些药粉便可假扮老人,再让皇甫混淆视听,定能将守关之人蒙骗过去。”
几人约定明日一早出发,好赶上开关的时辰。
而夜里,伍宁却迟迟不能入睡。楚国不亡而吴国将亡,这简直是她心里一个死结。
东皋公的草堂虽然宽阔,但只有一张床榻,本该留给身份最尊贵的芈胜,不过这小子倒是谦让,将床铺让与了她这个病人,自己与其余人皆席地而睡,在屋中躺得横七竖八。
伍宁小心翼翼地从一地熟睡的男人中间穿行而过,走到堂下,抬头看月。
“睡不着吗?”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悄然在她身畔坐下。
她一侧眼,还当是她哥,但看到那头鸦羽般的黑发,才发觉是皇甫讷,“睡得着我也不会坐在这儿了。”
“在紧张明日的事?”皇甫讷问。
“我是担心过关之后的事。”伍宁说,“要是我哥别再惦记着报仇就好了。”
皇甫讷低低地笑了起来,继而又正色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何轻拿轻放?”
伍宁不答,反问道:“你就不怕明日真被守关将士当成我哥,然后拉去杀头?”
皇甫讷说:“我素来久仰伍氏高名。像伍子胥这样的人,日后定能成就功业,名垂青史。而我呢……说不定能因为这小小义举,乘了便宜,在他的故事里留下一个名字。”
“青史留名有什么好?”伍宁说,“我选逍遥游。”
“到底是个小丫头。”皇甫讷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说:“东皋公说守关将领蒍越识得伍子胥面貌,兵卒抓了我,定会让蒍越前来辨认,再加上我有正经的通关文牒,脱身不难。”
“哦。”伍宁应了一句,不再说话。她望着天,继续赏她的那弯月亮。
不圆不满的弦月,成了她跨越两千年光阴的一缕慰藉。
不知不觉,她倚着堂下的木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大人们已经在进行出发前的准备。她身上披着一层薄被,也不知是谁这么贴心。
东皋公用药水将伍员的脸染了个蜡黄,换上一套农家的粗布褐衣,与伍宁、芈胜扮做祖孙三人的样子。让皇甫讷穿上素衣,束好发,与此前的伍员作相似打扮。
此时天才熹亮,空气微寒,一行人已整装上路。
皇甫讷走在最前,伍员带着两个小孩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因为蒍越将军有令,东渡之人必须盘诘明白,放行速度变缓,故而虽时辰尚早,但关口已经排起了队伍。几人依次加入了队列的末尾。
等轮到皇甫讷时,两名盘查关卒一对眼,当即拦下,喊人去报蒍越。周围百姓见有事变,纷纷伸长脖子一探究竟,有人还挤到前列,想趁乱插队,一时间关口一片混杂。
伍员抓紧了两个孩子的手,从两名关卒身旁经过。此时关卒以为伍子胥已被捉拿,对往来之人的盘查便不再像先前那样严谨,三人顺利混过了关隘。
走出昭关,一阵凉风吹来。与山风不同,这风裹挟着水汽,沁人心脾。一下子,就连去吴国这件事都似乎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伍宁深吸一口气:“好舒服。”
伍员拉着她的手说:“是江风。”
还没有见到江道,但大江滚滚奔流之声,已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