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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芈建又风风火火地带着陈氏回来了。
芈胜几天没见爹妈,想念得紧,一见陈氏就粘了上去,议事时也死缠烂打不愿离开。
伍宁跟着围在大人身边,听他们商量正事。
“子胥,我与晋公已经谈过,说想借兵伐楚,你猜怎么着,他一下子就答应了!”芈建一开口就扔出一颗炸弹,“不愧是大国国君,就是有气度。”
伍员却不为所动。“晋公,向你提了什么条件?”
芈建露出一副“明白人”的表情:“晋公伐楚,确实提了条件——”
他压低了声音,将脖子前倾稍许,谨慎地说道:“晋公让我在郑国为间,等晋国灭了郑国,就可以借道出兵楚国了。”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印了国君印信的绢帛契书,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番。
“郑公好心收留我们,你却要反过头去背刺一记?”不等将契书上的文字仔细看遍,伍宁就忍不住出声批评。
芈胜也从陈氏怀里探出头来:“郑公是好人,父亲,我们可不能恩将仇报。”
芈建将契书收起,觉得有些扫兴,“郑公是有恩于我,可惜郑国太弱。”继而又替自己辩驳道:“眼下我既然已经答应了晋公,如果不遵照契书约定,岂不也是失信?我本就不是来讨你同意的。不论你意下如何,这事我是干定了。”说到最后,语气渐渐不客气起来。
伍宁看了看伍员,等他如何应对。
然而他也并不阻止,一副“随他去”的模样。
这天入夜,伍宁本已入睡,突然被人摇醒。
睁眼一看,一身白衣的伍员像只野鬼似的站在她榻前,头顶上有一条突兀竖立的影子,是弓弦的形状。
腰间的反光则来自出逃前所携的那柄长剑。
“哥,你干嘛吓人?”她揉着眼睛,不满道。
伍员沉声道:“太子建计划暴露,郑公要将他与陈氏问斩。”
“什么?!”伍宁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瞬间清醒,大叫一声,唰地跳了起来。
伍员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
伍宁立即噤若寒蝉,心有戚戚,小声问道:“我们怎么办?”
伍员将她提溜到地上:“留在此处定会遭到牵连,得赶紧走。你先去马车上,我去接芈胜。”
伍宁觉得自己心脏怦怦直跳,脚底虚浮,在地上晃了几晃,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踉踉跄跄往屋外走去。
没有灯火,只能借着一丝月光往马棚走。到了马棚,倒是一眼就能看到停放在那里的马车。
伍宁踮着脚解开马车的栓绳,抓着车辕爬上车身,接着跳进车内。
一条白影从头顶掠过,伍员把芈胜带来,像扔小猫似的把他扔进车厢,自己拉扯缰绳,调转马头,挥鞭驱马,在夜色掩饰之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驿馆。
芈胜刚从沉睡中醒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紧紧抓着伍宁的胳膊,惊惶地问道:“出什么事了,父亲和母亲呢?”
伍宁不知该怎么回答。伍员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太子夫妇因触怒郑公而被问斩,如今二人正在黄泉路上。”
芈胜起初只是干眨着眼睛,像是没听懂似的,伍宁担心地碰了碰他的脸颊,他立刻失了魂似的跌坐到车里,这才埋头大哭起来。
伍宁将他扶了起来,拍拍他的背表示安慰。
等马车跑出了好几十里地,他哭累了,没了声音。
夜风吹来,有一点凉。周遭寂静下来,只有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伍宁沉下心来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忽然发觉这场意外疑点重重。
太子芈建的确不像一个做事细心的人,但他暴露的速度也太快了。
才半天而已,根本就来不及规划布局,更不用说实际动手、露出马脚。
那郑公是怎么发现问题的?
——有人告发了那张契书的存在!
可又会是谁当了这个告密者?
在郑国之内,知道太子建秘密的只有当时围坐在房间里的五个人。
太子建和陈氏肯定不会自寻死路,芈建也不可能谋害亲生父母,伍宁自己更是清清白白,没对任何人多提过一句。
那剩下的,岂不是只有——
她抬头,视线在那条白色的背影和前方的一团黑暗之间不停游移着。
动机呢?他有什么理由害芈建?
不想在逃亡路上带那么多累赘?不可能。否则她和芈胜才是最优先被抛弃的对象。
要让楚王父债子还?也不可能。芈建本就是楚王的弃子,他的死根本不会对楚王造成任何伤害。
伍宁冷汗涔涔地思考着。虽然说伍员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嫌疑人,但她仍无意识地想要将他从这种嫌疑之中摘除出去。
她哥怎么会无故害人呢?!
直到她把理由找到了自己的身上。
伍员说过,等她病好了就出发前往吴国。但她却对此事抱有抗拒情绪,迟迟不愿动身。
难道是因为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所以才假借此事强行上路?!
尽管芈建还未采取行动,但他身上带有印信的契书便是最好的间谍证据。
只要东窗事发,郑公绝对不会留芈建性命。
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不能再留在郑国,非但无法滞留,还得连夜畏罪潜逃。
想到这里,伍宁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人狠狠锤了一下。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车驾来到了一座山前,山道狭窄,而且是肉眼可见的崎岖。
伍员停车下马,将马匹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让伍宁和芈胜下车。
“山道行不了车,接下去的路,就要靠走的了。天亮之前,先在山脚休息一会儿。”
他选了一处空地,砍断了木质的车轴车轮,堆在一起当木柴,生了一个火堆,又聚拢了一些干草,指了指,示意两个孩子躺上去。
芈胜精疲力竭地躺倒在草堆上,伍员往他身上另外覆了一些干草用以保暖。
他本就精神不振,又是贪睡的年纪,很快就在草堆里睡死过去。
伍宁没有睡意,在火堆另一头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伍员在那头照料好芈胜,也坐了过来。“不去休息吗?明天要走很多路,我可不会再背你。”他用一根小棍挑了一下被压在底下的木板,让火燃得更旺一些。
空气中时不时响起一阵哔哔啵啵的声音。
“向郑公告发太子建的人是不是你?”伍宁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
伍员向她看来,眼中带着一丝诧异。
火光在他眼底跳动,很快就将那丝诧异掩去了,“为什么这么说?”
伍宁愣了愣,不知道他这算是承认还是否认。“不然他不可能这么快暴露。”
“确实。”
伍宁无法判断这是他对哪一个问题作出的回答,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是因为我不肯离开郑国,你才这么做的吗?”
“如果你愿意早几日走的话,也许太子建还能伏匿一段时间。不过你不要想太多,他的死与你无关。”伍员说。
“你——”伍宁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质责,“你怎么可以为了一己之私而害人性命呢?”
“那就任由太子建祸害郑国吗?”伍员若无其事道,“他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伍宁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而这无言之中,也有一分自责。
过了一会儿,伍员又说:“我要做的事,如果瞻前顾后、心慈手软,是不可能成功的。”
听到这话,伍宁真想现在就告诉他,他的复仇失败了。
楚国是在两百多年以后被秦国灭掉的,而他显然活不到那一天。
既然注定要失败,还不如现在就收手。
“如果付出了一切,到最后也没能复仇呢?”
“到那时再说吧。”
伍宁又坐了一会儿。
她对身边这个人的感情很复杂。
明明长得一模一样,连和她的关系也一模一样,但性格和作风又完全不同。
偏偏她又很难依靠这种不同将那两人完全剥离。
他是她哥哥,是她兄长,这是她无论以什么立场,都无法反驳的事实。
“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伍员突然说道。
伍宁怕是他发现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瞥过去一眼:“你想问什么?”
“哥,是什么意思?”伍员说,“你这两天总这么叫我。”
伍宁愕然。她从没想过“哥哥”这个词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汉语中的。
但惊愕过后又莫名惆怅起来。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比叫兄长更亲切一点……”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指责这个人的心情了,最后只好颓然绕回已经熟睡的芈胜身边,钻进了那堆干草。
隔着晃动的火焰和横亘的草杆,看不清火堆对面那个人的表情。
仰面朝天,稀疏的林叶间透出辽阔的夜空,在微寒的夜风之中,漫天的星点仿佛要垂落到她身上,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她不知道堵在胸口的那口气究竟是什么,只是无比后悔自己为了贪图享乐而害了别人。她方才所说,何尝不是一种迁怒?
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正趴在那个熟悉的背上,好像时光倒流了一样。
“哥?”她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发现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干涩。
“本不想背你的,但你热度又上来了。”伍员说。
伍宁想到昨夜的谈话。早知她大病未愈,又何必急着上路。她想,但没说出口。
自上路以来,芈胜便一直没怎么说话,伍宁好几次以为他没跟上,时不时从伍员背后回头看一眼,看到那小孩只是默默地盯着脚下的道路,一路随得很紧,才放下心来。
“父亲和母亲……说不定是被我害死的。”走了一段路,突然听有人这么说道。
伍宁愣了半晌,才确认那声音是从芈胜口中发出的,不由一惊。
“……父亲所做的事有违道义。我想帮他改正。是、是我将契书的事,告诉了郑公。”芈胜抬头看向她,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有些吓人,“我知道郑公会生气……但他人那么好,我以为他会看在我坦言相告的份上……既往不咎。”
“我、我是不是……我是不是错了?如果我不多事,父亲和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了?!”他结结巴巴,又慌慌张张地问道,那样子看起来可怜极了。
伍宁心中大乱,不敢说话。
“晋公不会轻易对楚国出兵,太子建能得到晋公许诺,本来就很反常。”伍员说。
“为什么?”伍宁问。
“恐怕晋公早就料到太子建难当大任,没有收留之意,又不想在他面前失了大国体面。”伍员低头看向芈胜,“无论你是否对郑公提及契书,昨夜之事早晚都会发生。”
伍宁感到四肢因为卷土重来的高烧而泛起针扎一样的疼,同时心里更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既然他没有告发芈建,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反驳呢?
是因为看穿了她的自责,又顾虑芈胜的心情,所以故意揽下罪名吗?
“对不起,错怪你了。”过了老半天,她才闷闷说道。
她意识到自己或许对他存在诸多误解和偏见,那么他对其自身……是否也存在某种错觉?
“不必。”伍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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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道上走了一天,中间休息过一次。接着直到太阳西沉,伍员才找了一个过夜的地方,生了火堆,又从行囊中取出用布分包好的食物分予两个孩子。
伍宁打开一看,竟然是肉,不禁觉得奇怪。他们走时匆忙,根本来不及仔细收拾行李,更不用说准备一路的口粮。
伍员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是马肉。”
原是昨夜杀了一匹拉车的马。
伍宁吃得很慢。因为喉咙很痛,得将肉嚼得很细才能勉强下咽。
伍员见她半天没吃下多少,从她手中将布袋取过,用匕首将马肉分成更加细小的肉块,再还到她手上。
“我们要往哪里去?”芈胜捧着他的那份晚餐,茫然地问道。
伍宁看了一眼月亮的方向。他们正在向东进发。
伍员向山道的前方指了指:“再往前便是昭关,过了昭关就是大江。顺江而下,可至吴国。”
听到吴国二字,伍宁的心情又复杂起来,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能说出口。
《史记·伍子胥列传》乃与太子建俱奔于郑。郑人甚善之。太子建又适晋,晋顷公曰:“太子既善郑,郑信太子。太子能为我内应,而我攻其外,灭郑必矣。灭郑而封太子。”太子乃还郑。事未会,会自私欲杀其从者,从者知其谋,乃告之于郑。郑定公与子产诛杀太子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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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