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江沿岸继续向东而行,最初沿江一段还有几户渔家,不出几里,道上的景象逐渐荒芜,接着便几乎看不到人烟了。
又走了几日,旅途中的三人再次弹尽粮绝,饥肠辘辘。
晚上,在一处溪流边生了火堆过夜。
伍宁本想着或许能在溪中捞条鱼来果腹。结果在浅水处的溪石上埋伏半天,直到天色暗得完全看不见水中景象,仍是一无所获。
“我先睡了……”她失望透顶地回到火堆边上。
芈胜也从溪中回来,在岸边拧着绔腿:“这么早?”
伍宁有气无力地说:“早些睡,没准还能在梦里吃上口饭。”说完便揉着肚子躺倒下去。
又是一阵淅沥沥的水声,有人从岸边走来。
“你脸上的药水褪得差不多了。”芈胜说。
布料窸窣的声音。
“嗯,方才借溪水洗了把脸。”伍员说,“阿宁已经睡了?”
“她去梦里觅食呢。”芈胜说。
伍宁还没睡着,听芈胜在背后开自己玩笑,想跳起来揍他一顿,但又觉得没甚必要,皱了皱眉,继续尝试入睡。
倒是伍员一本正经地答他:“早些睡着,便不觉得饿了,也好。我们也早点睡吧。”
周遭突然地安静了下来。
伍宁以为大家都已歇下,偷偷睁了睁眼睛,发现火堆的对面,那条白色的影子仍直直坐着。
早睡早起。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伍宁就醒了。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摸到溪边,掬了几捧水,试图充饥。但适得其反,几口水下肚,肚子愈发饿了。
她叹了口气,用水搓了把脸,准备回去。起身的时候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水里。幸好溪水很浅,水流也并不湍急。
等血液再次泵向大脑,黑洞般的意识逐渐恢复时,她已经被伍员捡回到火堆边上。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将她身上湿透的衣服扒了下来,给她披上自己的外衣,又找来几根木棍当支架,把那些湿衣晾了起来。
她揪着身上那件脏兮兮还带着馊臭味的外衣,像只乞食的雏鸟一样叫了起来:“哥……饿——”
伍员看了她一眼,走上前来,伸出一根手指横在她面前。
“干什么?我可不吃手指头。”她说。
“不吃就别抱怨。要是哪怕还有一点吃食,能少了你的?”伍员说。
秋季天燥,加上火堆炙烤,衣服很快就干了,伍宁穿戴妥当,芈胜也刚好转醒。伍员熄了火堆,便继续带二人上路。
三人沿溪前行。这溪水的流速本就不快,向前走了几里,愈发变得平缓,但水道也更加宽阔,水位高涨,逐渐有了河流的样子。
不远处传来有规律的捶打声,三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看见河边有一浣纱女子,正握着一根棒槌,咚咚地捣衣。她身材结实,捣起衣来气势汹汹,就好像那些布料是她三世的仇敌,故而要叫它们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似的。
“有妇人浣衣,这附近一定有人家。”芈胜说。
早就已经精疲力竭的伍宁听到这话,顿时又铆足了精神,回光返照地加快了脚步。
芈胜也不甘示弱地跟在一旁。
不过他们两人四条短腿的小碎步很快就被伍员超过了。
“姑娘,姑娘!”
浣衣的女子全情投入于自己的工作,沉浸在混杂着水声的捶打声中,芈胜接连唤了两次,才终于引起她的注意。
“吓!”她惊了一下,但很快就冷静下来,转头看向三位不速之客,那张脸上几乎一半都被一片红色的胎记覆盖着,颇有诡异之感。
“你身上可有什么吃食?”芈胜丝毫没有被这女子的古怪相貌吓着,半点不客气地问道。
伍宁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将他挤到一旁去,对女子说道:“这位姐姐,我们兄妹三人避灾流亡,逃命至此,已经好些日子没吃过东西了,姐姐可否行行好,接济我们一些食物?”
浣衣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即笑出了声:“哪里来的小丫头,怎么说话这么老成?”她看到两个孩子面露菜色,确实是饿着肚子奔波多时的模样,又立刻正色道:“我现下身上没有吃的,反正我这衣服也快洗完了,不如随我回家去,我阿父一定已经做好了晚饭,分你们一些便是。”
说着,抬头看了一眼三人之中唯一的大人,显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不过她真的只看了一眼,很快就避开了目光。
对于眼下的境况来说,能填饱肚子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伍员自然不会反对,“先谢过姑娘了。”他说。
浣衣女很快便收拾好了她那一筐衣服,将木盆端起,一侧抵在胯上:“走吧。”她身材高健,五官颇有些狂野的意境,加上那片红色胎记,无论如何也不符合世俗意义的审美,却有种淳朴的率性,让人感到莫名亲切。
“姐姐,该怎么称呼你?”伍宁像只雏鸟似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问道。
浣衣女答:“我叫潥游,你就叫我姐姐也没事的。”
伍宁歪了一下脑袋:“是‘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溯游吗?”
浣衣女冲着她眨了眨眼睛,似是没听明白,但还是解释道:“潥比溧阳的溧多两笔,游是游水的游。”
“溧阳?”
“是此处的地名。”伍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伍宁回头望了他一眼。
“‘溯游从之’,你从哪里学的?”伍员迎着她的目光,冷不丁地问道。
伍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想清其中关节,额头上不由得冒出几粒冷汗来。难道楚国太子太傅家的女儿,还没读过几首诗吗?
芈胜横插了一嘴:“这是《诗》里的句子吧?两三百年前,尹国国君尹吉甫采风编纂了《诗》,我听说最近正好有人在周游列国,准备重新编订此书呢。”
伍宁下意识说:“难道是鲁国的孔丘?”
芈胜冲她眨了眨眼,有些意外:“看来你不仅读书习字,还知晓列国间的时事,不愧是连尹的女儿。”
难得听芈胜说几句好话,伍宁却不敢应承,因为她兄长的表情变得愈发狐疑了。
潥游却从他们一来一去的几句话之间猜到了什么,回过头来问道:“看来三位并非寻常百姓,难道是哪国的大夫贵族?”
这一句便将矛盾的焦点转移去了别处。
芈胜自知说多了,装模作样地抿了抿嘴唇。
伍宁惴惴不安地看了伍员一眼。
伍员说:“我为楚国伍氏之后,得故欲侍吴廷。来日若成功业,定报今日给食之恩。”
大概是被他这副郑重其事的模样给慑住了,潥游微微一愣,马上将头转了回去。接着,她的声音从前面飘来:“如果功业不成,这恩就不报了吗?”
这回轮到三人哑口无言了。
潥游笑了笑:“我又不是贪图回报,才带你们回家的。别惦记着报不报恩的,不就是一顿饭吗?”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一间用篱笆围起来的小屋前。
潥游年幼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住在城外,以渔猎为生。小屋的檐下挂着风干的鱼肉野鸭,足见这是户捕鱼打猎的好手。
一行人进屋的时候,潥老翁已经备好了菜肴,知有客人来,便热情提议再去添几个菜,潥游去屋外晾了衣服,完事了也一道去后厨帮忙。
父女二人说说笑笑的声音不时从厨房传来,让外头几个家破人亡又饥肠辘辘的客人各有各的感怀。
新添的菜也很快上了桌。荤素齐全,谈不上什么色香味,依然让人食指大动。
“家里难得来客人,只有这些拿不出手的菜式,还请不要嫌弃。”潥老翁说。
芈胜到底是饿得狠了,没顾得上矜持,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一边飞快地摇头。
伍宁替他代言道:“不嫌弃,不嫌弃。很好吃。”
潥老翁咧开嘴,露出一排黄黄的牙齿,开心地笑了:“好吃就多吃点。”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动静。
“潥游妹妹——潥游妹妹——你今日可想好了?”
潥游和潥老翁骤然变了脸色。潥游刚想站起,潥老翁眼疾手快地将她按住,摇摇头,自己则起身,向门口走去。
蹭饭的三人皆好奇地看向潥游。
潥游咬住了下唇,神色不善。
如此看来,绝不是什么好事上门。
潥老翁已经拉开了门,对着外面大声喊道:“早就想好了,不嫁,甭管你再来几次,俺闺女说不嫁,咱就不嫁!”
“你让潥游姑娘出来说话。”门外的人说。
潥老翁挺着腰杆斥道:“俺闺女不想见你。你好自为之罢!”
外面沉默了片刻,随后响起一阵怒声:“你这老不死的,这四里八乡,除了几子哥,你去看看还有哪个能看上你家女儿。一个丑八怪,就你当个宝贝!不嫁,好,不嫁,就让她烂在家里好了!”
接着又是另一个声音:“咱们都看见了,你家女儿今天带了个男人回家,莫不是要行苟且之事?老不死,今日不让潥游出来,明天咱们便叫这方圆几十几百里的,都知道你家姑娘不清不白。”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嬉闹哄笑。
砰!
潥游将碗在台板上一拍,正要起来,不想潥老翁先她一步,从门旁的墙上抄起一柄鱼叉冲了出去。
外头的人立刻作鸟兽散,边跑还边笑,说的尽是有伤风化的内容。
过了一会儿,潥老翁握着鱼叉回了屋里,潥游立刻迎上去:“阿父……”
潥老翁摆了摆手,挂好鱼叉:“别管他们,已经被我赶跑了。”说着刚好对上面门而坐的伍宁的目光,悻悻一笑:“让小姑娘受惊了?别怕,就是几个喜欢找人麻烦的流氓,胆子小得很,只会在嘴巴上耍滑头。”
潥游则忿忿不平地说道:“说要娶我,又分明看不起我,还嫌我丑,那哪是要求亲,只是来作践人的。”
潥老翁说:“我家闺女上山能打猎,下水能捕鱼,勤快又能干,哪是他那种流氓攀得上的。敢说我家闺女嫁不出去,明明就是他自己讨不上媳妇,又觉得咱家好欺负。真是让他瞎了眼的惹上咱们。”
芈胜说:“潥老爹,你对潥游姐姐真好。”
潥老翁瞪他一眼:“我闺女,我能待她不好吗?”
“潥游姐姐这样好的女子,就是不说这等亲缘关系,也招人喜欢。”伍宁说。
潥老翁自是十分受用,心情一改,眉开眼笑,又看向潥游,说:“我家闺女,就是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干嘛非得像寻常女孩子家,便宜那些混账去。”说得潥游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众声絮语之中,只有伍员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盘子里的菜被吃得一干二净。潥游开始收拾残局,伍宁积极地参与帮忙,却被按了下来。潥老翁背上一张弓,向门外走去。
“天都要黑了,还要去打猎吗?”伍员问。
潥老翁咧嘴一笑,有些得意地说道:“夜猎,听过没?田鼠、夜鹭、红毛鸡,都是晚上才打得着的东西。”
潥游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阿父的眼睛可好了,在夜里也能看得清东西。”
于是潥老翁笑得更加得意,昂首挺胸地出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天彻底黑了,潥游找了一支蜡烛点上。从她那并不熟练的动作可以猜到,他们平时大抵是不用这些的,今日特意点了灯,想是在迁就几位客人。
远处传来夜鸟的鸣叫。
“老爹还不回来吗?”芈胜问。
“通常要到半夜才回来的,我们先睡吧。”潥游躺到了她在黄昏时铺起来的草堆上面,扒拉了一团草盖在自己身上。
芈胜看着那张被空置出来的矮床,以及堆放在床上的草,露出为难的表情。
伍员倒是第一个以身为率地躺了上去,伍宁跟着钻进了那堆草里,于是芈胜也没多说什么,和这对兄妹挤到一起。
噗嗤一声,潥游吹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