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侯雉入大水为蜃
画学生们都过来围观这场前所未有的赌局,图画院一时间热闹了起来。这场赌上了前途和命运的斗台,小黄门、小宫女们都忍不住过来偷看,甚至偷偷下注。对方四个人出战,赵知命一根手指头:“既然你们冲我来的,那就别牵连旁的人,我一人可敌你们四个瘪三。”
“说什么大话?”丁阳讥讽道。
卫庆不知死活的凑上来暗暗问:“什么是瘪三?”
“现在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吗?肯定不是好话。”丁阳一记爆炒栗子扣头。
愚蠢的模样,引得围观人群里暗暗发笑。
“是啊!说什么大话?是不是没把咱们师兄弟几个放在眼里?”崔白笑着走上来揽住知命肩膀,给了她依靠,那板牙此刻闪着正义的白光。
“子西,你可知这场比试是赌上前途的?”对方来着不善,知命怕连累崔白,低声提醒他。
“有什么关系?大不了回去继承家产,我家还有崔悫呢!不怕!”
希孟、易元吉、吴炳、林椿也站了出来,准备一起同仇敌忾,就连赵宣也挤进来想帮忙。崔悫弱弱的蹭到前来,被崔白瞪了回去,他又弱弱的蹭到人群后面。前途未卜,兄弟二人不能一起意气用事都折进去。
超师、能仁甫等几人也要过来被邓椿理智的按住了:“又不是打群架,我们几个上场足够了,这时候需要有人在旁边支应着。”
“有道理,需要的时候咱们随时上。”
勾处士见情形不妙,偷偷让两路小黄门出发,一路通知夫子,另一路过去禀告了官家。
金铄似早有准备,拿出了契约状,“不是不服气吗?来签契约状,谁输了谁滚蛋。”
这个金铄,平时在图画院跟个幽灵一样不显山不露水的,这个时候冒头充大,原来是一早就冲着她来的“请君入瓮”。
知命嘲笑的见那所谓的契约,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败者去任,落款无悔。”知命点了头,过去蘸了朱红狠狠印了下去,不蒸馒头争口气。其余参赛几人也都照样画押落定。画押刚落,夫子们急火火的带了童子们及待诏、学正们赶来了。见此剑拔弩张情形,知箭在弦上不能后退。看到这汹汹的斗鸡场面:“愿赌服输,几位可想好了?”
“夫子您来的正好,给我们做个见证。”卫庆眼尖,喊了出来。
郭夫子目光落在那契约上,捋了捋胡子,对身后图画院前辈众人言道,“既然诸位都在,就都一同做个见证吧!”
童子们搬了椅子,诸位高人前辈落座观看。
知命恭恭敬敬对着夫子们行礼言道:“夫子,您有所不知,今日之赌约,本就仓促,我等实在是被逼,情非所愿,还望众位夫子见谅。对方咄咄逼人,跟我签了契约状,输的人自请去任离开图画院。这厢里恳请夫子来定比赛方式。以示公允。”对方打算牵着知命他们鼻子走,她偏不。
夫子沉吟了一会,又几人商议了一番,决定斗台比试,这种比试也不算违背翰林图画院的风气和规矩。北宋翰林图画院录取画家,一般都要经过严格考试,考题多取自诗句,属于命题考试,“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尚为工”。追求把细节的真实与诗意结合在一起的画风;时下文人斗文,武人比武,而民间画匠们之间的比试较量被称为“斗台”。斗台分文斗和武斗,比文是比试诗文歌赋、比武是画画。
具体比试内容为:三局两胜定输赢。首轮与次轮,每局两队各出一人,一对一比试;比试的题目是双方轮流出题,首轮由抓阄胜方出题,次轮才由双方给对方出题目,自己也要画,然后看二人画面较量高低定输赢。前两局四人分别对战,第三场为文斗,一对一比试文采诗词。也就是一说这场比斗,如果每轮出的人不重复的话,需要双方各出5个人,前4个人画画比试,最后1个人作诗。抓阄判定先后,抓阄环节知命输了,由对方先出题。尽管出师不利,微微灰心,众师兄弟仍给知命打气加油。“小老幺不怕,咱们一起共进退。”
第一局一次题目,丁阳对阵崔白,由丁阳率先出题:《蝴蝶梦中家万里》,而后他信心满满的钻进小屋子里开始作画。崔白听罢题目,傲娇的跟知命拍拍胸脯,易元吉让小猴子过去,清脆的拍了崔白一个脑瓜崩再迅速折回来,让他轻点嘚瑟。众人见了纷纷笑起来,缓解了这时候的紧张。
角楼上。
“宫里已经好久没这么热闹喽!梁爱卿,依你看,他们几人谁会赢啊?”
“官家折煞奴才了,奴才哪儿懂啊?”
“没事,你放开了说,朕赦你无罪。”
“官家天威,老奴斗胆知道赵知命、邓椿、崔悫、赵宣、杨世贤均都是保荐上来的。想来都是大家风范浸润的,旗鼓相当,奴才实在看不出。”
赵佶挑眉:“哦?邓椿是官侍郎邓雍家的孩子,他倒是跟知命走的近,到底是年轻啊!不过,德基不是不跟其他人来往吗?怎么这会儿也跟着掺和进来了?”
“官家,奴才不知,奴才就是个愚的,写写字还勉强能看,绘事一门实在看不懂这些,说的不对,怕是污了官家的耳朵,奴才只知道官家金口玉言才是天理。”
“你个狡猾的腌臜,谁都不得罪。问了也白问。”赵佶笑着骂了梁师成一句。
半个时辰之后,两张作品呈出来。待各自阵队的小童们将两边的画分别支到架子上任众人评判的时候,夫子们也开始斟酌着品鉴。人群里那些看热闹的宫女内侍们,在外围形成一个包围圈,此时这个包围圈不再圆润,个个都伸了脖子,似乎都按捺着想往前看仔细些。
第一局崔白的画面上描绘了苏武思汉,只见月色朦胧,草木荒凉,天边无涯无尽,暗含去家万里、杜鹃啼血之意。而丁阳画的是庄周梦蝶,显然崔白的画意境更胜一筹。开局不错,崔白也果然不是吹牛皮的。虽结果呼之欲出,大家也基本了然,但根据斗台规则,先不予公布。
第一场二次仍是对方出题,卫庆对阵王希孟,卫庆的题目是:“嫩绿枝头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这句诗出自王安石《咏石榴花》,全文为:“
今朝五月正清和,
榴花诗句入禅那。
浓绿万枝红一点,
动人春色不须多。”
以诗入画,之前的海量练习让王希孟也有底气。众目睽睽之下,王希孟入了自己的小隔间,坐下闭了闭眼睛开始思索,大约半刻钟后,他睁开眼睛开始沉下丹田,勾线赋色……
窗户是开着的,窗外门外都聚集了好多人,现场实时收看斗台场面。与此同时,那边卫庆也在卯着劲儿画着,隔三差五的向这边瞄过来。王希孟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看戏的,有担心的,也有不置可否的;他抬眸看向窗外的师兄弟们,大家一脸急切和盼望的眼光望着这里。
但其实王希孟心里也不是特别有信心能赢,平时图画院众人面子上还是比较和谐的,今天突然反目,王希孟也有点吃惊,不知剑拔弩张为哪般?只是他不忍看同窗好友知命被造黄谣,自己为维护知命同样被人诋毁,就连知命的生母也连带着被拉出来羞辱,真真气不过。还有崔白,他十分欣赏的这位同门也都一起赌上了前途和命运,自己为何不能有勇气站出来?这样想着就给自己加油打鸡血继续努力画,反倒充满了力量和斗志。
天气微微冷,知命让秾芳过去给王希孟添了斗篷和靠垫,他感激的笑笑就接着画。
酉时,白日落幕,画院掌灯!光线有点暗了下来,也合该到了饭口。围观的众人不但没走,反而越聚越多。
大约半个时辰后,对面响起拍手声和喝彩声,王希孟这边也落笔结束。他淡定的将画面吹了吹干,由童子们进门来,将那画捧着送出去给夫子们评阅。
第二场一次知命对阵金铄,轮到知命给对方出题,她实在怕自己连累众师兄弟,所以第二场坚持自己上阵。她立定身子摸着暖呼呼的斗篷,抬起头来气定神闲的给了对方题目:“蛙声十里出山泉。”
好家伙!这个题目就像个雷落在了地上,对方明显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本有点小骚动的人群此刻也开始交头接耳的闲话起来;用画面表现颜色或者身高、体貌、年龄、身份都不是问题,但是声音、味道、距离这些抽象的东西,当真不好表现。
对方收到题目,呆了一会,愣是用费了好几张纸。
知命这边也不着急,看着案头那柱代表时间的燃香燃到快一半了,知命才拿起笔,在纸上挥挥洒洒作画。大一美术史课堂里,她看过齐白石和老舍打赌的画作,有些许印象。这次她不用细笔勾勒的工笔画,选了张半生熟的绢本和狼毫笔,开始挥毫。画面相对简单,只用焦墨画了两壁山涧,中间是稍淡的淡墨勾勒出湍急的急流,远方用石青点了几个山头,水中画了六个顺水而下的蝌蚪。画毕依然闲庭信步的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秾芳和翠萼上来,替小童们将画呈了上去。两边的作品都画好了,夫子们开始点评品鉴。
至此,前两轮比试结束,按照之前约定的斗台规则,如果这两轮里能分出高低,就可以停止后续的比赛。不用五局三胜,三局两胜即可定乾坤。
第一局第一轮:丁阳对阵崔白,《蝴蝶梦中家万里》
第一局第二轮:卫庆对阵王希孟,《嫩绿枝头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
第二局第一轮:知命对阵金铄,《蛙声十里出山泉》
《蝴蝶梦中家万里》这局已经判定崔白毫无悬念胜出,喜得那小崔悫原地开心的跳脚。
而第二个题目开始,夫子们逐渐审慎。大家都明白,虽然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但如果一边倒的倾向于赵知命阵营这一方,恐怕落人口实,但这些画卷又都清清楚楚,做不得伪。赵知命一方明显更胜一筹。只有佯装仔细计较,才显得评判公允。
丁阳第二局里,画的是案几上有一个花瓶,一只石榴花被插在花瓶里。这在后世被称为清供,一指清雅的供品,如松,竹,梅,鲜花,香火和食物;二是指古器物,盆景等供玩赏的东西,如文房清供,书斋清供和案头清供。清供也分“有名之供”和“无名之供”。有名之供,可按节日分,如岁朝清供,瑞阳清供,中秋清供等;亦可按礼俗分,如寿诞清供,婚喜清供,成人清供等。无名之供,是在非节日之时随心无来由地摆上几样物什,比如有朋自远方来,送了水果,盆栽,主人便找相配的果盘花案来“供奉”。以石榴花做主体物,清供春天,立意颇为新颖。
转头看王希孟这个画面,里面既没有画石榴花,也没有植物。只在隐隐约约的楼房和青翠欲滴的杨柳的相互映衬中,画了一个妇人凭栏站立、独自望春之倩影,口上那一抹胭脂色更是妩媚多情。这一抹唇色就是动人的春色。围观的人群里已经有人开始赞叹:“露桃烟杏逐年新,回首东风迹已陈。顷刻开花公莫爱,四时俱好是长春。这是王安石诗意啊!”
“不然不然,依我看,这是借了苏东坡的诗意“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这王希孟虽然只画了一点红却预示着无边的春天。含蓄就是‘以少总多,情貌无遗’。”
“希孟,可还撑得住?”长久伏案作画也是对身体素质的巨大考验。
希孟微微笑:柔娘。
正是那女子的名字,心有灵犀,稳了。知命微笑不语。
第二局第一轮知命的作品中,只用简略的笔墨在一远山的映衬下,从山涧的乱石中泻出一道急流,六只蝌蚪在急流中摇曳着小尾巴顺流而下,蝌蚪们不知道已离开了青蛙妈妈,还活泼地戏水玩耍。人们见到摇头摆尾活灵活现的蝌蚪游荡在溪水的源头,自然会想到蛙和蛙的叫声。可以从稚嫩的蝌蚪联想到画外的蛙妈妈,因为失去蝌蚪,蛙妈妈还在大声鸣叫,似乎那蛙声随着水声由远而近。虽然画面上不见一只青蛙,都使人隐隐如闻远处的蛙声正和着奔腾的泉水声,演奏出一首悦耳的乐章,连成蛙声一片的效果。
人群不知何时冲破那包围圈,拥挤过来看画的人已经开始赞不绝口:“真是画中有画,画外还有画,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声情并茂,惜墨如金。”
夫子们也交口称赞知命独辟蹊径,立意巧而意境深,画龙点睛,以一当十。夫子们简单交流了一下决定赵知命组获胜,绘画中立意是灵魂,以意胜,而不以字胜。
哪知对方不知羞,赖着要比第三场。丁阳走过来,附于知命耳边悄声说:“赵知命,你是女子身份被保荐上来,你觉得我要是捅破你的身份,你还如何在这翰林图画院混下去?”
“实不相瞒,保荐我的人名义上是赵令松,实际是官家,我父亲是官家多年好友兼兄弟赵令穰。我进图画院是官家默许的,你觉得当初入宫时候的负责画学生们层层检查审核身份的那些人都是吃素的?如果你当众让官家难堪,捅破我是女子这件事,一连串的人都要跟着遭殃,他们会放过你?你觉得是官家更生气还是我更生气?”知命嘻嘻的笑着,根本不上当。
丁阳脸都绿了,退了回去。
金铄在院子里叫嚣:“赵知命,本朝女诗人易安居士有词《一剪梅》,给你一炷香时间,你要是能写出这个词牌同样对仗的词,我就认输。”
人群里爆发了倒彩和质疑声,明明对方已经输了,还要抵赖着比第三场,当真厚脸皮。这下连夫子都看不下去了,鄙夷之色外露。赵知命自在人群中间走了出来,如勇士一般,撸起她的袖子,露出莲藕一样细嫩的小胳膊,指着对方大声喝道:“不用一炷香,你们几个都给我听仔细了。”
郝七走过来,低声耳语说:“知命,别斗气,咱们已经赢了,对方只是在强行拉你下场,别中计。”
“师兄,放心!”知命点点头。
“诶!你不会是准备要用筛石灰那些诗吧?”郝七想起了去接陈仓石鼓的时候,赵知命那些惊人大作,吓得抓住知命的袖子,作势要去捂她的嘴,急得都快开始跺脚脚了。
《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闭门,
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赏心悦事共谁论?
花下**,
月下**。
愁聚眉峰尽日颦,
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
坐也思君。
来吧!开启超强记忆模式!!!!小时候姥姥也不喜欢哄孩子玩,每逢寒暑假到姥姥家,她就拿出家里的藏书,给庄柯和弟弟读,久而久之,书上的诗词她们姐弟俩都能记得很多。这首唐寅的词婉约绮丽,清圆流转,自然明畅的吟诵中表达痴恋女子的幽婉心态更是动人,这首诗的难点在于格式行文上下片交叉互补、回环往复。非细细思量审慎考究不能行文;而方才知命因气愤略微颤抖的口吻,更像是她替那痴心女子讲出心里话般赋予了这篇词生动的感染力。
“好!”一声喝彩伴随掌声从斜上方小楼上传来,众人皆抬头往上看去,只见徽宗欣然微笑的鼓掌,身边还站了一堆侍卫随从等,众人回过神来纷纷跪地对着官家磕头。不知官家何时到场的,只怪比赛太紧张,谁都没注意徽宗何时带了人过来观战?来了多久?人群里开始对着徽宗陆续的磕头行礼,徽宗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夫子们行过礼,左右互望,都觉得应该请示官家,毕竟他才是真正的翰林图画院院长(甩手掌柜)。
“我等专注于斗台,失礼于官家,还请责罚,另此次斗台虽仓促,但作品尚可,还请官家明示。”事到如今,夫子很识相的捅到皇帝的专业上,给了赵佶下嘴的机会;另外,图画院人情关系负责,最终定下来的事由官家嘴里来说,不得罪人。当然皆大欢喜。赵佶悠悠的说:“李昉等编纂的《太平广记》中记载,唐人平曾所写的白马诗中有‘雪中放出空寻迹,月中牵来只见鞍’。诗人写白马却只写雪与月光,引人思索回味。绘事一门亦如此。依朕看,这斗台颇是有趣,虽是临时起意,但也试出了朕的这些臣子们的真本领,不失为一桩坏事,结果倒也不用过于苛板。画的好的嘉奖,画的差强人意的,回去多努力便是了。但这里面有几个人漠视图画院同门之谊,藐视图画院之规,终是不妥,卫庆、丁阳、金铄三人褫夺一切既有封赏、俸直。责令立刻离开图画院。其余人嘉奖的事,你们按律来办吧!”
赵佶高兴之余,从小楼俯视终生的感觉颇为得意,看万人敬仰。
知命低头抿嘴,没敢抬望眼,这个叔叔好生宽容,得罪人的事,他作为皇帝来办,奖励的事,由夫子们来办,能得学生们的心。
梁师成见状,毫无痕迹的低声咳嗽了一声,徽宗还算机敏,见状停了口气。只见梁师成人畜无害的笑笑凑近徽宗小声说:“官家,那杨士贤是杨戬大人举荐保荐上来的,且未实际参与斗台。”
“哦!”赵佶似乎想起来了什么,笑了笑低声说,“那就闭门思过三日。”
众人谢恩叩首。
徽宗又唤了一旁从头到尾未发一言的王宗尧来,耳语了一番,然后就轻快的带着仆从们转身离开了,毕竟夜生活要开始了,他也要抓紧时间呢。
王宗尧下了楼,替官家传话来。闲庭信步的晃到夫子身边附耳言:“官家说如果今晚庆祝的话,他请客。另,明天免这些小崽子们一天功课。”图画院几个小童子这厢得令,忙不迭把先前知命的诗抄好连同几人的画一起“打包”疾走着送去给官家了。师兄弟们看胜负已分,纷纷围过来恭喜了知命一干人等,崔白揽住知命高兴的抓了又抓。王宗尧本来在一旁吃瓜,见这情形大步流星的几步路走来,先用扇柄将崔白的手拿开,然后清了清嗓子,对知命耳语了徽宗皇帝的密旨。众人见状识趣的慢慢往外撤开。王宗尧宣旨完毕离开,夫子也走了过来:“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既赢了他,却也没有赢他,你可明白?”
知命略微顿了一下,明白夫子的深意和良苦用心,鞠躬行礼恭送夫子。
望着夫子离去的挺直背影,她长舒一口气,领着秾芳、翠萼回了去准备夜晚的“庆功宴”。大家执意要请几位夫子一起庆功,尤其崔白,拉着夫子,真心实意的想请夫子。夫子累了,说什么也不参与,给足了这些小子们空间和自由,真是难得的好老师。夫子宽仁,当初被崔白当众难为,也不会因此有了龃龉,依然尽心尽力得教,而崔白也自那儿之后再无旁骛。
原地留下的只有丁阳和卫庆,一见知命向这边走来,二人急忙转身要走。
“站住,我有话说。在你看来,我是私生女,无母家权势傍身,无艳绝天下容貌,那又怎样?谁规定女子只能靠父亲靠丈夫?除了画画,我还有其他傍身之术,只靠自己也能走遍天下。身为女子不是错,错的是你们的眼光和偏见。”
不知过了多久,丁阳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跑了出去,再不见踪影。
金铄当晚退学回家,还有一个不打不相识的厚脸皮——杨士贤。
当晚知命在夜市庆功,回去简单换了身衣服就召集了大家去樊楼吃酒,原本她计划不论输赢都下血本犒劳众人,现在有徽宗亲口说请客,那还客气什么?她特意请了一群舞伎过来跳回旋舞,“回旋舞空端入画,飘萧着水自成冰。”之前崔白一直遮遮掩掩的,这次大大方方的请客,让大家过足眼瘾。再点上几份羊头签,还有上好的琼浆玉液,众人见一桌子好酒美食,美女环绕歌舞,皆咋舌不已:回头徽宗会不会嫌他们奢靡,再怪罪下来?
知命首先举杯,先敬天子,感谢这太平盛世,官家给了画师们尊重。我与诸位能执画笔书胸中意气。
第二杯酒,多谢夫子和画院男团们,成全她的孤勇和不甘,放肆了她的任性和冲动。
第三杯酒,她眼眶热了,强压下内心的感动,多谢大家今天帮助,尤其崔白、林椿、希孟,没参加比赛的诸位也都在旁周全一二,令她感激不尽。
几轮下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王希孟第一次参加图画院的酒局,还处于不怎么适应的拘谨状态。其他人人均腮红的场面再次上演。如果说平时只是被规则推着走,被动成为同学或者师兄弟的,那么这次集体荣誉感和挑战的爆发,就是考验他们的人品和情感的时候。“知命,你是英雄!”崔白举杯,嗷一嗓子。
“英雄?搁哪儿呢?”酒过三巡的知命有点头晕,木讷得撅了撅嘴转过头来开始左右寻找,半天才回过神来崔白说的是她自己。
“你,你是英雄。”崔白推开挡在二人中间的几人,过来和知命碰了杯。
知命苦笑一声:崔子西喝多了,又开始了。
在神话的蓝图里,英雄的旅程中必定要去救美女,要拯救世界、过五关斩六将,但英雄要首先自救。外国英雄要裤衩子外穿救美女,中国英雄要仗剑走天涯,我今天属实冲动了,让师兄弟们跟着受累,现在想想有点后怕。但真评价她是英雄,她也不认为自己可以大言不惭当一回英雄。她只是觉察到了一件事:在fengjian社会办事的确难,王希孟没有好的家世傍身,这几个保荐的貌似可以为所欲为,但他们不知道的一件事是:知命,也就是庄柯骨子里有不可磨灭的人人平等继而伴发的正义感。
起初来到这里,她只是抱着以保命为前提“发现未知,持续好奇,暂时无解,继续探索”的想法继续每一天,现在她好像可以重新定义了。她环顾周围压根没客套、喝的酩酊开心的众人,耳朵里一阵耳鸣。没有什么英雄不英雄的,大家都是普通人,纵然后世把他们当中很多人推为神祗般的存在,可是当下,他们都是纯真的少年人,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当然磨牙打呼放屁口臭也是他们。她,现在是庄柯还是赵知命?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她拥有了最完美的人生际遇。
“我本来想过着随便当个画师,赚点小钱……然后和不美又不丑的女人成亲生两个小孩,第一个是女孩,第二个是男孩……等女儿成亲,儿子也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就从画院请辞退休……之后,每天下下棋、晒晒太阳、浇浇花……然后比自己的老婆还要早老死……这样结束我的一生。”崔白继续咕咕念念。
“我和希孟没什么交情,他也不是什么招人喜欢的家伙……但是希孟和我一样都是郭熙夫子的弟子,都是图画院的同门,他就是我的伙伴!所以拼了命也要赢回来。至于是不是能名垂青史,后人是不是能记住我,都没有关系。”林椿也挪了窝,倚靠过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都是同门,丁阳和卫庆他们几个为什么突然要这般?希孟,你晓得吗?”希孟听了之后摇摇头。
勾处士急的开口:“你问他,还不如问我,他嘴笨的要命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不是吹,今天要是我去的早一点,希孟不可能被围攻的败下阵。”
“是是是!图画院最强嘴炮。你那张嘴,能医死人,肉白骨。”邓椿笑着说。
“你什么意思?不信是吧?”
“没有没有!”
勾处士急了,夺了酒壶对着邓椿开始灌酒。超师和能仁甫在一旁拦都拦不住。
半个时辰后,王宗尧过来结账,看图画院小子们一片狼藉的场面,丝毫不惊。祁远领着一群黑衣侍卫默默开始领人,逐个拎到回去的马车上。
一路被黑衣人们照顾回到图画院,不曾想却看到图画院正殿里灯火通明几位夫子坐成一排,桌边烛台上蜡泪滴了一层,看起来已等候多时,众人顿时酒醒了大半。崔白小声嘀咕:“不是官家请客说可以喝酒的吗?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大家都集体懵的状态进去给夫子们请安。还是郭熙夫子率先站起来开了口:“王希孟,你且上前来。我问你,当初你进图画院是谁保的你?”
希孟更懵了,看向知命的眼神里满是求助。
没等知命帮他想出一个标准答案,被陈尧臣夫子给打断:“老郭,你这可就没意思了啊!王希孟今天斗台画的是人物画,他明明在人物科造诣更深厚一些。”
武宗元过来按住拉扯中的两人:“老陈你此言差矣,要是这么说的话,那他做道释科岂不是顺水推舟。”
陈尧臣一拍即和:“有道理,可做你我二人共徒。”
知命惊呆了,听说过共享单车,共享汽车,没听说还有“共享徒弟”,因吹斯听!
郭夫子不干了,“你们俩个这是在误导他,误导一个可能几千年才出的一个天才。如果他因你二人之狭隘,是我的失职,更是我大宋的损失。”
黑乎乎的赵昌夫子在旁边憋了许久,来了一句:“我也想要他,要不然咱们打架比输赢吧!谁赢了,王希孟就归谁。”
吃瓜群众这才弄明白这是什么情况。王希孟从文书库到图画院时间稍晚,加上画学神童的buff,这会儿还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分科,在他之前的众人都是画学生自己选择各自擅长或者喜爱的科目,夫子们几乎没有主动择选门生的冲动,至少目前邓椿那《画继》里记载甚少。而今天斗台一战成名,现在山水科的郭熙、人物科的陈尧臣、花鸟科的赵昌再加上道释科的武宗元,各科都争着要王希孟。
扑哧一声,知命没忍住笑出了声,仿佛是数学老师、语文老师、体育老师、美术老师都过来争同一个课代表一样。
“老朱,老苏你俩说句话。”郭熙一个大嗓门喊现场外援。一直在旁边打酱油的朱渐和苏汉臣早就困了,二人正偷偷打瞌睡的时候猛地被cue,吓得一哆嗦。郭熙声音极大,朱渐尴尬笑笑“我也是人物科的,有陈夫子代为争取一下就行。嘿嘿嘿嘿!”苏汉臣倒是轻轻松松的伸了个懒腰,“我婴戏科可不跟着掺和哈!要我说这事也简单,你们几个老东西猜拳决定?”
这么不靠谱的提议当然被唾,眼看着四个人争的面红耳赤,吵的不可开交。赵昌夫子力气大,说不过郭熙就推了老头一把,结果一不小心把郭熙推倒在地,半夜被叫醒的张择端临时赶过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他给老头扶了起来。郭熙鬓发都散了一丢丢,站起身气的本来想给赵昌一拳头,结果被劝架的武宗元挡住,这老头平时练太极拳,下盘极稳,武宗元毫无防备当时鼻子就出血了。紧接着就是夫子们混战。几个老头开始打群架,只见一堆一毛、二毛混战起来,斗鸡一样互啄毫无美观可言,头发都散了,更像公鸡群在鸡窝里内讧了,扑扑棱棱,甚是有趣。围观看直了眼的这些画学生哪敢继续看热闹,还想不想混了?于是酒精上脑的臭小子一窝蜂冲过去,原本也是劝架,结果看到自家夫子挨了拳头或者招了巴掌,那还能忍?也不分青红皂白的动了手,这一晚上比黄鼠狼进了鸡窝还扑腾的热闹;以至于打到后面乱了套,连听到消息赶来的梁师成都被误伤了,莫名其妙挨了两拳,还不知道是谁打的?那乌眼青隔了好几天都没下去。
知命喝多了,酒精后劲也大,她从这热闹中慢慢抽身出来站在殿外,谁也不帮,隔岸观火,脑海中的知识一阵阵开始滚动播放,BGM《鲁智深大闹五庄观》唢呐响起。
“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知命突然就笑了,然后开始大笑,咯咯咯的笑到停不下来,笑到肚子疼。最后只能坐在地上捂着肚子接着笑。
荒唐的场面,直到两刻钟后王宗尧带了侍卫们过来,才把这些打的七荤八素、五颜六色的老头子们按住,控制住了场面。
在王宗尧这儿压根没把他们当吉祥物,也无所谓什么尊贵的山长、画学正、祗侯,谁还敢动武,黑衣大个子一个肩膀按住就动弹不得。
而这些小哥儿几个也早就醒了酒,大家也没受什么伤,本来也是顾忌自家夫子面子象征性的帮忙拉架做样子怼几拳,怎么可能像夫子们那样真操练;现在夫子们被各自带走,这些小子们运动量太多,躺着又睡不着,又拉着一起趁夜半爬上房顶一起看月亮。内侍们也不敢拦,只是守卫们默默看着他们继续荒唐着。山墙那里有梯子,小伙子们身手灵活,几下子就爬了上去。排排坐在屋脊那儿看天光。冬天的星河依旧灿烂。天冷,吹了凉风过来,灌进脖子里,起了鸡皮疙瘩,倒真的有几分醒酒了。勾处士不知道从哪儿拿了几片瓜来吃,切好的薄薄几片,用干净的手帕包着,这会儿打开来,人均一个,分着开始慢慢小口小口的咬。
“真有你的,这个季节还能吃到瓜?”
勾处士笑笑:“咱旁的本事没有,这点顺手牵羊的本事还是小意思。”
“邓椿,你那笔杆子事无巨细的记,今晚这档子事,你也会记录吗?”
“不会。”邓椿斩钉截铁的答。
“为什么?上次杜孩儿出走图画院,夫子还私下给你施压让你别什么都往里写,你不是还抗住压力记进去了吗?今晚着精彩场面你不记?”
“不记,我是支持张择端夫子的,结果他压根不参战,没意思。”
“真的假的?”
“你就当是真的吧!”
远远的,敲梆子的声音响起。三更天了。
“你困吗?”
“不困,我精神着呢!”
“我也不困,前所未有的清醒,其实今天我想说,后人能记住我或者记不住我,都没关系,我对得起每一天活着的时光。”林椿淡淡的仰望天空,如是说。
难得大家都有默契,不再提今晚发生的事。
“诶?王希孟呢?”不知谁突然提了一嘴,晚上喝酒的时候还在呢。知命这才反应过来,今晚的男猪脚自回宫后的“鸡窝内讧”事件后一直没出现。
“不用理会,他就那样,时不时的不合群。”
“庄子有言:‘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有些时候,你以为是在合群,其实是在被平庸同化。”邓椿振振有词的理论起来。
人一旦融入群体中,智商就会严重降低,为了获得认同,个体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商换取那份让人倍感安全的归属感。细想起来,王希孟似乎从不合群。他愿意跟大家走的稍微近一点,可能只是为了维持表面和谐,就像他一直偷偷留着文书库的钥匙,三不五时的过去那个狭窄的隔间里独自看书画画一样。所以他不是时不时的不合群,而是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和步调。
一个人越长大,越无限接近这个世界残酷的真相,比如承认和王希孟的关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亲密无间;比如自己的懦弱和平庸,比如承认自己的父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自己。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曾经年少时狂热迷上唐伯虎,将他的生平和诗作如数家珍般背诵过,单凭她自己那点可怜的“才华”,结果可想而知。斗台赢了,却也没赢,她的底牌又少了一些。也意味着后面再有类似“挑战”,她可能会输的很惨。赵知命平时广结善缘,如果说有仇家,不外乎是赵家那几个儿子,卫庆和丁阳本就是贪财之人,被谁利用?这个不难猜。而杨士贤,她虽然还没有圣母到同情他,但却一点也恨不起来,她想起这个人,更多时候是回忆起那个细雨中湿漉漉的背影,就像是一个好不容易徒步千里找回家的流浪狗被主人再次遗弃。在这个时代,出身何其重要?
“喂!邓椿,你这个家伙,之前说半句留半句的,所以那个买画的人,是他吧!”
“喝酒喝酒!这都不是事了。”
《一剪梅》
宋·李清照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
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
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