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侯雉入大水为蜃
消停了几日,王宗尧倒是没像之前那般黏糊,这日托那几个永远记不住长相的大个子的其中一个送了知命交椅和躺椅,还顺带捎来一封信,上面只有六个字:三日后,评花榜。
宋代娱乐圈,有一个快速成名的方式——“评花榜”,也就是类似现在常见的港姐之类的选美活动。邀请文人骚客做评委,拉来巨贾富商做赞助,选好场地定好规则,请来京城最好的青楼娼妓,然后万人空巷选出花魁(第一名)。榜上有名的那些娼妓们,立马身价暴涨一睡难求。
知命在地上来回的踱步三千,翠萼笑说自己眼睛都花了,那张纸被捏的皱了又皱,终于下定了决心,去!但是带上王希孟,可以稍微避避嫌。虽然她知道王宗尧不太乐得见到王希孟。
她和王宗尧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关系越来越近,这样危险分子,她本不想和他走的太近,无奈这个人就是能捏住她的七寸,永远知道她喜欢什么。
评花榜安排在镇安坊,楼上楼下好不热闹,跟菜市场一样人挤人。王宗尧一早订好了包厢。知命忍不住好奇,以王宗尧的身份、长相,为什么女伎们不往王宗尧身上黏糊?答曰:闻不了她们嘴臭和头油味。
知命不禁想到之前王宗尧送过她虎骨牙刷、象牙柄牙刷,知命总觉得用动物骨头在嘴里划拉怪怪滴,又不敢说,怕被笑矫情。她自己偷偷在用青盐擦牙、植毛牙刷竹柄。短簪削成玳瑁轻,冰丝缀锁银鬃密。用白色马鬃毛作牙刷,她勉强能适应。
如厕回来,路过一个房间,看内里坐着一群仙女一般的女子,就悄悄推门进去,竟然看到师师姑娘也在里面。师师初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大方的向众人介绍她的这位朋友。沾李师师的光,知命也得以看清楚女伎们的生活状态。比起历史上被编排和杜撰更多的李师师,知命觉得这女伎们的群像更动人。宋朝女子的身材不如唐人丰腴,与现代的人大众审美趋近,以纤瘦为美;她们的服饰也不如唐人华丽夸饰,但绝对不是拘谨、呆板。知命在宫中多见大家闺秀的衣着打扮,素雅中透出小性感;市井女子的装束,质朴却不乏野性。而这群仙女一样美丽的女伎们天寒地冻时节,此刻身着薄纱罗,双肩、背部与小半个胸脯在朦胧的罗衫下隐约可见,更是性感迷人。也是拼了。
“你看,那个美丽的女子是谁?”知命悄悄跟希孟耳语,二人同时望向那边。只见一个女子凭栏站立、独自望向栏外之倩影,嘴唇红红,像一颗鲜嫩的红樱桃。那一抹胭脂色更是衬得她妩媚多情。
想起来了,侯宗古的那个相好的——柔娘。
另一边,一个唤作崔念月的女伎边擦胭脂一边轻巧的哼唱,又将赵、王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那歌声似是唱给自己听,似是说着别人的故事,也似乎旁若无人:
勇须眉要你瘦无骨,
七尺儿贪你三寸足,
入门三日无虚度。
一日学蒸煮,
二日勤扫除,
三日频频催大肚;
出门勤耕苦无寒暑,
家中事事彩亲不得误,
恩赐你进好女人名录;
怀孕十月犹目蠹,
不能解他腹中苦,
自然寻人巧作纾,
莫学悍扫莫善妒,
招娣生生刻进次眉目。
另一个伎女接过话头唱起来:
坟头三寸草,
十丈贞节牌,
桩桩不见血,
事事非干戈
……
同样身为女子,这段唱词不知是作词人为女伎们看透红尘的清醒透彻发言,还是这世间万万千女子命运现实的写照;听得知命心里酸楚起来,不由得陷入沉思。这世间清浊不分,这群瑰丽衣裳的佳丽个个好似通透脱俗的仙女,让知命对自己当下的人生又有了重新的定义,不由得对她们敬佩万分。
“你们是翰林图画院的画师?”
柔娘果真人如其名,说话温温柔柔的,像是山间的风。
“听说姑娘是侯宗古的朋友。”
柔娘梨涡浅笑没有说话。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坊里的姑娘经常放生,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起初他以为我是哪个小门户的娘子。直到后来去杨大人家里才发现我也在,那天杨大人请了坊里的姑娘们去弹琴。”
“哪个杨大人?”
“杨戬大人,他的公子也在翰林图画院当差呢!”
“杨世贤。”知命和希孟异口同声。
怪不得,杨世贤看侯宗古的眼神带有明显的轻蔑和不屑。自己好不容易进的图画院,他的同僚竟然“自甘轻贱”和下九流女伎结交。
晚上回来后,知命心情也是久久不能平静。评花榜上的女伎们哪个不是姿容绝世,且个个身怀绝技,却只被当做取悦男人的把戏;社交场上,人人都爱李师师,无人不怜崔念月,可私底下人人也都鄙视这行当里的所有女子,仿佛她们是能污染这世间的浊气和毒瘴,却忘了那些恶臭的男人才是万恶之源。
披 衣下床,来到案边,秾芳会意开始研墨,知命着笔画了一幅线描《秋风执扇图》,曾几何时,明代的唐寅也曾做过此画。当时的他遭遇打击,用自身的处境来描绘女子的悲凉,有绘画的诗意,有文人的哀怨不满、狂放不羁,有对功名利禄的嘲弄,更多的是感慨命运,去同情和自己遭遇相同的人。诚然她的作品不在这个时代的正统观念审美之内,因为宋乃至宋以前的画家大多以宫女命妇作为题材绘画,今夜她以烟花女子为题,将她们描绘的端庄高雅,赋予了这些下层女子平等欣赏的态度,关照自己与歌姬相似的不由自主命运,一气呵成画完。再题诗两句“山空寂静人声绝,栖鸟数声春雨余”。这字可是笔耕不辍的写了大半年的成果,现在也算是半拉的倜傥流畅,飘逸灵动。妙笔生花间诗、书、画结合,放下笔满意的去睡了。
后半夜下起了雨,雨打芭蕉叶上点点滴滴,雨润大地,这一夜好眠。只是温度又冷上了几分。
评花榜结束后几日,李师师突然遣女使送了封信过来,字迹娟秀飘逸,落了个小兽的肖形印,甚是可爱。邀请知命明日未时去她府邸小坐,让知命好不惊讶。次日,知命掐着时间,未时不到带秾芳翠萼到了金钱巷,因不知李师师喜好,就带了自己作的花鸟画一张,还有上好的胭脂水粉各一套,当做头回登门拜访的礼物。名妓李师师的宅子粉墙鸳瓦,朱户兽环;飞檐映绿郁郁的高槐,绣户对青森森的瘦竹。
李师师着侍女一早等在门口,见知命下了车,就领着她们一行人进了门来。住宅门前有株垂柳,现在时节有点冷了,枝叶颜色都不甚新鲜;可以想象的出,天气暖和的时候,那柳条的枝叶对垂着珠箔的门帘,隔着围墙一株樱桃掩映在碧纱窗上,花枝伸出围墙,似乎在欢迎来客。当真有欧阳修笔下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的那种古典感觉。换个季节应该风景更雅致。
知命这样一路想着就被指引来到客堂。
李师师着了淡妆出来见,“鬓深钗暖云侵脸,臂薄衫寒玉照纱。”知命再见,还是忍不住的赞叹:姑娘真是美的不可方物。
师师闻言,笑了起来。对着茶水散发的热气发呆的模样甚是好看。还是知命先打开了话匣子:“不知师师姑娘今日找在下前来是有什么要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来聊聊天?”漫不经心假装嗔怒的样子也可爱。
哦!知命短暂沉默,不知该怎么接话。
李师师转过身,从博古架上用绢帕裹了几方墨递给了她。
“送你了”。
哇!知命眼睛放光,倒不是这墨块有多好看,只是看起来很值钱,她画一斤照盆孩儿可能还换不出这么一方墨块。
呃……多谢姑娘!知命犹豫着要不要问这是官家送的?如果是御赐的东西,她怕麻烦。
“放心吧!没偷没抢,别人送的,我书法也不好看,送你了,你拿回去写着玩。”
“对了,上次你和王衙内一起来的,你们俩很熟?”李师师定定的看着知命,说不上什么表情。
“算是熟吧!”
“那你对他是什么感觉?”
“没有什么感觉啊!”
“那他上次抱你,你也没有感觉?”
知命脸一红,感情上次全过程都被李师师看在眼里了,她也从来没有去想过喜欢王宗尧这种事。
师师淡淡笑了笑,慢慢起身去逗弄那廊下的鹦鹉。
“男女在一起啊!其实那种天性使然的喜欢最重要,一见面就想抱抱或者搂搂,你不用害羞,这种喜欢很纯粹,本能的冲动,是你内心的喜欢表现。”
知命在外虽然一直男装示人,李师师终年流连于风月场所,一眼就看穿知命女子的身份。
“如果你连这一点渴望都没有,可能你根本就不爱他。”
“那你喜欢官家吗?”知命小心翼翼的反问。
“我这种人,早就没有喜欢的资格了。李师师顿了一小下,惘然的回答。
停了几秒钟,继续道“那天你救小乞丐,我也在。我佩服你。这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德行,难得他对你真情一片,莫回头后悔。”
“我这辈子已经失去了爱人的机会和能力,或者爱人的本能,你还有,妹妹,你抓住机会。”
李师师边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看着那笼中鸟,突然打开了笼子的门,就那么决断的给放走了。
知命迷惑了,被牵着思路在心里问自己:“我喜欢王宗尧吗?还是单纯觉得他算是个合得来的玩伴?又或者对方过于多金显得魅力无穷?”
李师师看着那鸟儿拍打着翅膀飞走不见,又转过廊檐,蹲在池子边上喂鱼,拿了几颗鱼食一粒一粒的投进水里,肥美的锦色鱼儿翻着水花的过来争先恐后的张开大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知命慢慢碎着步子跟过来,看着这宿命般的画面,想到了这句话。
李师师拍拍手心里剩下的残渣,站起身,窈窕的身段越看越美。
“好啦!说正事,我请你过来想让你给我做画像赞。听王衙内说你上次给他画的甚为逼真,风采卓然。其他腌臜男人我都信不过,你给我画,7日之内完工,价钱你随便提。”
知命心里喜滋滋,但还不敢动声色。“娘子抬爱,吾高兴地紧,只是怕画不好,耽误了娘子。”
“不妨事,若画不好,我不满意,就当是咱们两个交个朋友。”
知命见她如此爽利,就痛快的答应了下来,就开始准备材料动工。图画院那边跟夫子告了假,一连几天都是在李师师家里忙活这个事。
宋人不似唐人,在唐代,仕女图绝对算的是特色画科,不论是周昉的《簪花仕女图》还是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都足以名垂千古,而历史上仕女画由来已久。东晋顾恺之作《洛神赋图》、《女史箴图》给了女性题材以先河;偏偏到了宋人这里,婴戏题材大占主流,女性题材绘画偏弱,所以李师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画像也不奇怪。自己也庆幸得了她青眼。
知命拟定的构图是李师师抱着琵琶倚坐在窗前小榻,透过圆形窗户能够看到屋外园林景致,是为“借景”。屋内陈饰不多,主要突出人物的容颜俏丽、姿容饱满。李师师也颇喜欢这样的画面形式。
这张画足足画了5天,第一日草拟线稿,第二日勾勒白描,第三日分染墨色,第四日分染赋色,罩染烘托。第五日整理画面,修整细节。每一天都赶鸭子一样,紧锣密鼓的进行。最后一日,终于定稿结束。
当知命宣告结束的时候,李师师微笑起身来看完成图。
“师师姑娘,您还满意吗?”知命虽然这几天看李师师总是微笑,但心里也不是完全有谱对方满意。
“如果我说不满意,你会不会哭出来?”李师师笑着逗弄知命。
“哎呀!姑娘,您就别折磨我了。”
“这小妮子真是急性子。要是不满意,第一天我就给你轰出去了。”
“你这琵琶真好看,我刚才用了赭石、焦茶与雄黄调色,但总感觉颜色调不出你这把琵琶的质感。”
“好眼力,这把琵琶是我师傅留给我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音色绝耳,想不想听一曲?”
“求之不得啊!在下洗耳恭听。”知命心里乐开了花,溢于言表。
一直在旁边协助知命的秾芳和翠萼也雀跃了一下,似是早就有所期待。苦劳累了5天,终于在最后一天,画像赞完成的时候听见这位千古名伶的琵琶声。声音如诉如泣,画面感十足:
一开始,是几声颤音,仿佛听见一个守城将士轻轻叹息声,清冷的月光默默注视着眼前战后萧瑟疮痍的场景;将士的血已经流干了,仿佛又回到那残酷的战场,兰陵王率领勇士突围,不禁萌生了一丝希望……此时,琴声越发高亢响亮,已经到了放手一搏之时……琴声雄浑浓厚,古朴悠扬,时而如号角齐鸣,其声悲摧,战士奋勇向前,时而如战鼓渐息,战场日暮,残阳如血……那一连串的激越而毫不停歇,好似眼前出现了身上多处负伤,臂膀上还留着箭矢的胜利者!
声音一转,恰此关头,琴声又突然变得哀婉悲怨。似乎远处荒漠的地平线处远远走来一个清丽羸弱的女子,那琴声诉成一句句微弱又遗憾的叹息。繁华落尽、凤凰脱羽,只落得今朝憔悴。花容月貌犹在,窈窕风姿正浓,怎一个“悲”字了得?
一曲毕,知命和侍女们久久不能平息现场VIP座位沉浸式体验琵琶曲带来的震撼与感动,半晌,知命和秾芳、翠萼才回过神,拼命的鼓掌。
李师师的小侍女见怪不怪的嗔道:“这就惊讶了?咱们姑娘的软舞才是一绝呢!”
“妾这首《兰陵王入阵曲》,献丑了。”李师师自谦道。
知命一阵耳鸣,上前抓住了师师的手,“姑娘,可否告知姑娘师傅名讳?她如今何在?”
“师傅名唤青瑶,如今隐居住在庐山脚下做居士。”
“姑娘,能否为我引荐?”
师师眼睛里迅速升上了一层警惕和疏离,又立刻掩盖下去,微微笑着好看的模样说:“恐怕要让妹妹失望了,我师父年岁已高,身体欠佳,早就不见外人,以后若是有机会的话,我再带你见见吧!”
知命心知自己失礼冒失了,向师师姑娘道歉称唐突了,师师也遵守承诺付了酬劳,二人告别。
回程的轿子一路顺畅经过镇安坊,知命不由自主的掀了帘子看向那个历史书上写了无数遍的神秘之地,宋徽宗常微服私访镇安坊,幽会李师师,还得千方百计不让臣下看见,省得他们啰啰嗦嗦的劝谏。为此还专门设立了“行幸局”,来为微行张罗忙碌和撒谎圆场。当时以排当指宫中宴饮,于是,微行就谎称“有排当”;第二天还未还宫,就推脱说有疮疾不能临朝。
历史就像一颗被切了很多面的钻石,折射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丰富多彩的光。
知命还沉浸在李师师沉甸甸的荷包赏金和震撼的琵琶曲里,思忖着这个历史人物的种种,直到申时才踱步回图画院。
丁阳和杨世贤八卦说在阊阖门看到知命那个娘娘腔了,在门口和王宗尧眉来眼去的,只道他攀了高枝了。
“听说这几天又被chang,ji找了去,也不知道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杨世贤酸酸的回复。
“才没有,赵知命不是那样的人。”王希孟回呛过去。
“不是哪样的人?你又知道了?也是,人家当初就是保荐上来的,贵人们走的近也是正常的。”
“你一个文书库死皮赖脸上来的,还维护起主子了?”
希孟本就不擅长吵架,这时候一对四怎么能是对手?见他被怼的气鼓鼓的绞尽脑汁努力回呛的模样,笨拙又憨厚。
知命老远听见图画院里有争执,一只脚迈进门槛,朗声道:“是谁嘴这么欠啊?”
“哎哟!贵人回来了,好狗替你汪汪汪呢!”
知命也不恼,淡然问:“你家大人没教你礼义廉耻吗?在这里公然吠叫。”
“礼义廉耻?你是哪个残花败柳生下来的?你跟我提礼义廉耻?”
“相鼠有皮,人则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有本事在这里叫嚣,怕是没有别的本事吧?”
“有能耐比比?”
“比就比,谁怕谁?你们几个输的人自己滚蛋。”知命刚刚得了一大笔钱,本来心情不错,这时候脸色有些泛青,对方这么明目张胆,很显然有备而来,且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