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侯群鸟养羞
从春到秋,书画院依旧忙碌,朝出暮归。知命和希孟反倒一身清闲去替武宗元师傅去庙里还愿。要说还是得感谢徽宗皇帝。平时就忙碌的书画院就像一个沙丁鱼箱,本来就内卷的厉害,结果宋徽宗这条泥鳅鱼,偏偏还要加任务搅动这浑水。知命的道释人物像师傅武宗元和鞍马画师傅李公麟都被徽宗安排画罗汉图去了。要说也怪皇帝,他本来是五月初五生人,但古人认为这是恶月中的恶日,不吉利,这天出生的人“男害父、女害母”,于是徽宗的生日就改在十月初十,叫做天宁节。早在九月初,教坊就把所有歌伎集中起来为天宁节表演做准备。十月初八,枢密院使会率领修武郎以上的官员到相国寺参加祝圣法会。十月初十,尚书省宰执会率领宣教郎以上的官员到相国寺再参加一次祝圣法会,直到法会斋筵结束,在来到尚书省的办公大厅,徽宗会在这里赐宴,款待群臣。
这批罗汉像是为了给皇帝官家庆生,所以事关重大,马虎不得。谁不知道这个皇帝天天跟绩效考核一样,拿着放大镜追着画院画师们搞创作,管理国家业余,画画实在是糊弄不了他,因此书画院气氛登时紧张了起来,忙着创作的二人和其他画院画家很快就闭关起来就差顺带辟谷了,知命不仅成天看不见两位师傅的影儿,就连夫子跟着心情不好,不知道是跟夫人吵架?还是皇帝老儿给的工作压力太大,追着小内侍也能骂几句,路过的野猫都要被夫子踹两脚,风急扯呼。因此,知命和希孟恨不得马上原地消失。寺庙还愿原来还是个费时费力的活儿,还愿的流程不仅相当麻烦,要备齐的物品也是需要东、西市各处奔走才能备齐,往常时间,画院能仁甫和超师他们几个专攻道释人物的画师是能推脱就推脱,没想到师傅不好意思的拜托给知命和希孟的时候,二人一反常态乐不迭拿了令牌立刻马上出宫。
还愿的寺庙很有名气,香火旺盛,距离汴梁比较远,山路也崎岖,若不是年轻力壮,谁也不愿来这里“兜风”。所以还愿这事也算是苦差事了。上次进宫给徽宗皇帝做法会的就是这个庙里的主持——慧洪觉范。据说原来这是间求姻缘的破庙,年轻的主持当时还是个小和尚,曾接纳一名流落的产妇,容其在庙里诞下麟儿。后来产妇家人寻来,才知道是与家人走失的世家大族之女,对方送了百衲衣和诸多金银物什捐赠,主持得名又得财,一时间名声大噪,就连路途遥远的江陵府、杭州一带人都来上香。好好一个姻缘庙愣是原地变身成求仕途、求高中、求生产、求家里老母猪多生猪仔、求夫妻房事和谐等多功能于一身的许愿树洞。
寺庙建在高处,一层层的台阶看起来就像是天梯通往山顶,仿佛走也走不完,日上三竿他们连个塔顶庙门都没看到,希孟和知命身上挂着各色还愿礼物逐级爬上去,饶是年轻力壮的希孟此时也累得汗珠直流、气喘吁吁了,怪不得师傅拜托自己的时候满脸堆笑,早知道老老实实呆在画院帮着师傅们添色了。
终于登顶,知命精疲力尽的进入大殿许愿,上次去求祁远救蓁蓁,是冲了王宗尧面子,不知道回礼什么,人家一不缺吃穿用度,二不缺溜须拍马,想了想自己身无长物,就给王宗尧求道平安符吧!顺便给自己也算了一签。
路上听说灵验,知命也忍不住去大殿里排队求了一签: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这什么意思啊?”
知命转身没有看到希孟,几步出了大殿正和希孟吐槽这签,突然听到一声:
“希之!”
希孟怔住了。他的字,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过了。
循声望去,前方平台上一个亮亮的大灯泡越来越近,再走近些看,原来是一个挑水的和尚自山上拾街而下,小和尚看着年龄和希孟相仿,眉清目秀的。
“弥勒表哥?”
“这是你表哥?确定?”知命好奇,前段时间说有小姨,这会儿又蹦出来个表哥。
“嗯……”
小和尚到了近前,放下扁担,双手微微颤着对着他们双手合十:“故人可安否?”希孟嘴角抖了抖,双手握拳,似乎极力忍着什么。
知命识相的离了一段距离,给久未谋面的表兄弟独处的机会。乍一看,这俩人不太像,弥勒富贵相,希孟清贵相。一个神态可掬,一个生人勿进。
“兰植中途必无经时之翠,桂生幽壑终抱弥年之丹。”能感觉的出来,这些年,二人所在的环境或经历不同,因而遭遇也不同,俩人气质也就明显不一样。不过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些血缘里的亲近,都生的眉目如画,鼻梁挺直,一抹淡唇,算是浓颜系帅哥。尤其眼睛都很有神采,眼珠黑白分明,亮晶晶的,像一池春水般可爱。难得的是,弥勒在寺庙里虽过得清苦,但还养的白白嫩嫩,褪去了婴儿肥的肉颊,人挺拔了不少,清秀的面容和希孟站一起就像两个cosplay古人的小帅哥,甚是养眼,就连不少路过的小娘子都侧目回望几眼。不知他们讲了什么,看样子希孟还是没忍住,抿了抿嘴唇,别过头去,快速的擦了擦眼角.……
还完愿希孟二人还要留下来到大雄宝殿去听师傅讲经,知命把给王宗尧求的平安符放在佛像下面,拜托小师傅诵经加持;就老实的往后挪,跪在蒲团上专注的听经。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知命趁人不注意悄悄捏着麻了的小腿。那些诵经她实在听不懂,忍不住去偷看前面跪在高大佛祖像下两兄弟的背影,猜他们此刻在想什么?他俩究竟发生过什么?明明是多年未见的兄弟,却像是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一样有一丢丢的疏远。
这样想着,半退着出门结果撞上一个人。知命赶忙道歉,一抬眼,见一僧一道出现在面前。看着年龄都挺大了,褶子多,瘦骨清像的模样,好生另类的画面。知命作揖,询问如何解签?那僧人也不搭话,接过签笑了笑,递给了一旁的道士。道士看了一眼知命,又看了一眼签,淡淡道:“不可说,不可说。”
原来这僧人和道士是朋友啊!
“一僧一道?”知命突然福至心灵:“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能否带我回去?”
那道士一愣,接着笑起来,自报家门:“贫道白玉蟾,这位是慧洪觉范”。
“那这签到底什么意思啊?求大师告知。”知命压住心里的疑团。
“往古来今,本无成坏,第以生死流转”。
再追问,还是文言文:“不欲何贪?不爱何求?无贪无求,性如虚空,烦恼妄想,皆不为累。”
知命听得云里雾里,略略有些失望,红楼梦不过是后世写的文本,不见得就真的有这机缘,这半天等于什么也没解,知命还是行了礼道谢了一番,辞别了道士和尚,取回了平安符,就去找到希孟准备返回。不知他们兄弟之间说了什么,回去的路上,希孟沉默的看着小可怜相,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你升了供奉,可喜可贺,我还没请你吃饭祝贺呢?”
“我俸直也涨了一点,今晚我请姐姐吧!”希孟收起刚才的沉默,难得的笑了一下回应道。
尽管回来时候二人舍了些银子,走了水路方便省时许多,大约戌时才才赶回到汴梁城内。
夜市依旧如常,找了个酒肆坐下,点了煎鹌子、胡饼、七宝棋子、群仙羹、樱桃煎等,不知是希孟记忆力惊人还是一直在知命这里拿人手短,点的都是知命爱吃的。夜半沽酒,希孟端坐着像是要坐化了,垂着眼淡然看着,不知是思考还是放松?知命看着这个变声期的小男生实在提不起兴趣,希孟话也不多,最近出息了不少,冒失倔强少了很多,仍旧文弱。总之,他太符合“古人”这个定位了,没意思。和这个人来逛夜市,简直是受罪。几杯酒下肚,连不喜聒噪的知命也觉得索然,随便找个理由,就放了希孟回宫去。临走知命也不跟他客气,末了还叫了玉液酒打包外带。
回到住处的知命很明显没喝痛快,找了梯子上了房顶就着月亮开始喝,没有咸水花生米和毛豆,有点清寡,好在酒香,喝着喝着突然就有点想家了。我的老爸老妈,平时要忍着你们唠叨,现在真是想念啊!还有宿舍的胖妹,她上次在食堂看到一个小鲜肉就冲过去要了微信,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文?还有希孟,那个像极了自己弟弟的人,文献里面记载,他18岁就没了,我能不能在这个时代救他一命?就当是替10岁的自己救救当年的弟弟。越想越郁闷,想这些没用,知命粗鲁的用袖子擦掉眼泪鼻涕。决定干掉这一壶酒,收起破碎的心情,然后滚回房间睡觉。
酒壮怂人胆,喝了酒燥焖的热起来,现在估计是子时过了,哑仆们统统睡觉了,就算没睡也听不到她的声音,燥热又无聊,四下无人知命决定放肆一下下,脱了外衣,只穿内里白色中衣,拎着酒瓶对着月亮嚎了起来。
“红尘多可笑
痴情最无聊
目空一切也好
此生未了
心却已无所扰
只想换得半世逍遥
醒时对人笑
梦中全忘掉
叹天黑得太早
来生难料
爱恨一笔勾销
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风再冷不想逃
花再美也不想要
任我飘摇
天越高心越小
不问因果有多少
独自醉倒
今天哭明天笑
不求有人能明了
一身骄傲
歌在唱舞在跳
长夜漫漫不觉晓
将快乐寻找
……”
“嗯,不亏是曾经叱咤美院拥有20多只流浪猫粉丝的校园夜嚎歌手。”知命忍不住笑嘻嘻的寂零的鼓掌。
“唱得不错。”
转头一看,王宗尧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房顶,倚着吞脊兽,拎了只漂亮的小酒壶,好笑的看着她。
知命看到他竟然一点不奇怪,这人自来熟的很,早就来去自如。
“唱得好有赏钱吗?大爷。”
“听说你今天带着那个小白脸去开宝寺了。”
“对啊!怎么了?”
“你对他有好感?”
“怎么可能?”
“我觉得也是,一个身无长物的小白脸也配跟我争?”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知命晕晕乎乎的看了他一眼。
“对了,这个给你。”
白天一路风尘,怕弄脏了就自己先戴上了,这会儿把平安符从脖子里掏出来,假模假式的当做贵重物什给王宗尧递过去,煞有介事的吹嘘:“上次承蒙王官人——的手下,搭救蓁蓁,我还没有正式的谢过你,这是我辛苦爬上开宝寺,在佛祖面前给你求得平安符,你戴上必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王宗尧接来,对着月光看了看:“没诚意,救了你朋友一家子,一个平安符就把我打发了?”
“怎么没诚意了?我走了好远的路,爬了那么高的山,爬的我都想吐。”知命走过来,坐在王宗尧身边,定定的看着他认真的说道。
“生怕弄丢了,贴身放着呢!”
“贴身?行吧!小爷我勉为其难收下了。这份人情且先欠着吧!慢慢还不着急。”末了,又奇怪的眼神看知命。“你又看什么?”
“你眼睛亮晶晶的,而且里面有我呀!太好玩了,你再瞪大点。”知命拎着小灯笼贴了上去,努力想要从眼前的一片朦胧中看清王宗尧眼睛里的自己。
两人的脸瞬间凑得特别近,王宗尧大半身子也被知命按住不敢动,知命好看的眼睛里分明带着泪水婆娑动人,但这个女醉鬼现在行动失常,万一一个大动作两人一起滚下去可就糟糕了。他嘴唇有点干,喉结动了动,想说点什么。知命突然捂住嘴:“不行,我想吐。王宗尧你自便。”就找了台阶摇摇晃晃的下去。
王宗尧无奈的摇了摇头,想起刚才知命掏出平安符的时候,无意中露出脖子上那用红绳穿了的扳指,这样贴身带的行为,让他很是受用,又忍不住浅笑: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