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戛戛秋蝉响似筝,听蝉闲傍柳边行。小溪清水平如镜,一叶飞来浪细生。
从那日起,希孟每逢休沐就溜出宫去,有时还拉着知命一起去寺庙见一见弥勒。混熟了之后就约着结伴去山里吸氧,旷野低树,草丰水美,风里摇曳着阳光的味道;偶见几户人家掩映在茂密的林中,越往里面走,林深不见鹿。自给自足的农村经济,一家一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城市的兴旺繁荣有所不同,生活在山里的人靠自己种田、自己织布制衣,就可以度日。崇山峻岭,岗阜幽壑,飞瀑激流,树丛竹林……希孟选的这处郊游地真是景色怡人。爬过了几座山,远看前面的三叠瀑如白练般垂入水面,碰撞上巨大的石头,水花飞溅。此处环境僻静,行人越发稀少。一座横跨山溪的拦水坝,上面构建一水磨房,使寥廓的山川增添了不少生活气息。希孟指了指前面的草庐,回头对知命说:“姐姐,再坚持一下,马上快到了。”
山的转角处,出现一个庭院。院子不大,几间房屋、一个草庐、水车、磨盘,虽是农户的样子,但收拾的规规矩矩,井井有条。一个中年女子走了出来,淡淡笑着把他们迎进去。天光尚好,院子里驾着织布机,一条线悬于院子上空,挂了一串串金色蚕丝片、银色蚕丝片;院子的角落处还晾晒着蚕簸箕,高高的架子上是几段晾着的湿布匹随风摆动。小姨身粗布衣裙,院里有蚕织户家都能看到的层层蚕匾,一个白衣女立在院中似是等待了很久,看年纪和打扮想来是希孟心心念念的小姨了。
希孟上前施礼,然后把知命和弥勒介绍给小姨。小姨貌美,不过有点奇怪,明明看起来不过30岁出头的年轻女子,却像是独活了几千年的清冷与悲凉,似乎是见过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之后的孤寂与苍老。这要是放到现代应该是电视剧里的悲剧角色吧!希孟与小姨寒暄,小姨看着希孟和弥勒边笑边流泪,飞絮给知命、弥勒上过了热茶后,就和碧苔一起在院中织布、纺纱,静静听着也不插言。秋天的叶子落了一地,山涧卷起的风把池塘里的水也吹皱了。小姨和希孟几人说着笑着,久违的笑容也在希孟脸上挂了又挂。日暮时分,该走了,小姨打包好一卷蚕丝布帛给希孟试笔用。知命、弥勒等人也施了施礼,恋恋不舍的告辞返回。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小姨在夕阳余晖的山林里目送了他们很久才回去,知命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个画一样的女子,希孟家基因真好,每个人都跟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回去的路上,希孟告诉他们说,飞絮和碧苔原是小姨夫家的两个小妾,虽然当初闹得那么大,小姨被夫家休出,但靠着当初从娘家带来的陪嫁财产还有小姨自己做了生意、铺子买卖的钱节省到现在,仍可维持日常,安稳度日。飞絮和碧苔原都是小姨丈夫的妾,三人感情甚笃。这个时代的士大夫力主女子尊敬改嫁、离婚和离,且大宋的律法里,妾和婢女都有服役年限,妾室三年或者五年不等,婢女的最高年限是十年。所以听说小姨要被娘家姐姐牵连,眼看要被夫家休出,就干脆到了年限跟着小姨一起和离出家,三人结伴来到这山中隐居,就像自梳女一样,从此断绝红尘俗世。
辞别弥勒,二人雇了艘小船返回城内,水路更快些到。秋天了,岸边的草丛里竟然还有成群飞舞的萤火虫,知命躺在船头,突然想到了王宗尧那个家伙,新升了官,估计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找她喝酒吧?看萤火虫看星星,这么美的景色,可惜他看不到喽!
希孟坐了过来,淡淡的说:“我出生在鱼米之乡苏州吴江,从小体弱,父母便让宇宁师傅带着我和表哥经常一起下水锻炼体魄,表哥小时候非常胖,像个弥勒佛,家里给取得小名唤作‘弥勒’,他水性很好,只年长我一岁。我父亲当时管理漕运,母亲是虽出身商贾世家,但自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母都被流放,从那儿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整个家族获罪,小姨也被牵连被夫家休了出来。我和表哥弥勒流落民间,一别多年,我被送进了慈幼局,后来长大了就去正店给店家送酒赚点微薄的钱填饱肚子,很多时候去送酒,人家看我小小年纪都不给钱,我就守在院子里不走,拿了树枝在地上画画,或者坐在那里等上一整天,等拿到钱回了正店,常常没有晚饭了,就只能饿肚子。流浪的时候弥勒表哥误打误撞的进了寺庙被和尚收留,取了法号:拾得。我比他好一点点,后来图画院有个画师去喝酒,看到我在院子里画的东西,就举荐我去考画学。我就在画学留了下来。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勤奋,因为我不想过以前那种生活,我只能往前跑,不敢停。”具体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一夜之间父母都没了。
这是希孟第一次聊到身世,希孟一口气说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知命有些心疼,可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小小的孩儿背井离乡无依无靠,没有伞的孩子只能用力奔跑。不知道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能把不愿示人的伤口扒出来展示,说出来对他来说是很艰难,也是莫大的信任吧!
这个时代分化极大,贵族们只顾自己享乐,有人锦衣玉食,有人饥谨贫困,尤其蔡京被任用期间,提拔一批,罢免一批,走马灯一样换了官员,对于老百姓来说,只是换了新的面孔和姓氏来搜刮而已。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世俗里,红尘外的碳基生物们,生活水准没有太大区别。知命穿越过来才知道宋徽宗是立体的,不是只有美术史上那个片面的、无能的皇帝,他仁慈,在位期间极力创造社会福利,比如办了给穷人看病的安济坊;在全国建立居养院,收容无法维持生计的老人、孤儿、弃儿;创立了漏泽园安葬城市里的穷人。可惜即便他想尽了可能得办法,这世上仍有很多人得不到温饱的解决,贫富阶级差距依然巨大。
月光倾泻在水面,远远的如同撒了碎银子一样反着微光,知命沉默半晌,“你想家了吧?”
黑暗里希孟没作声。
“从前我家门口有棵桂花树,每年这个季节就会开满枝头细碎的金色小花,只要闻到桂花香,就像闻到家的味道。图画院里那棵粗粗的桂花树,我想家的时候就会过去看看它。”知命自言自语的说话,情疏迹远。
希孟喃喃道:“你说我们来人间干什么来了呢?”眼眸里满是彷徨茫然。
知命想了一下,淡淡的回:是啊!我们为什么活着?或者说,活着是为了什么?
到了岸边,希孟跳下船,过来扶知命,二人落脚站定,知命看着满天星斗,想到她刚穿越来的那段失措无助的至暗时刻,郑重的对希孟说:“我们每个人可能都会有一段必须要走的夜路,但是当我们走在黑夜里的时候,可以依靠这漫天星光和一路歌唱自己陪伴自己,这不是刻意的美化人生,我们只是需要时时刻刻的提醒自己,不要沉沦在逆境里。”希孟听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再问。
其实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但是事实是,来了就要接受生命给你的,如同她现在,也在学着去接受,去勇敢。
“想家”这个话题后劲有点大,知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意识到自己失眠,干脆去案头画了一支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题了易安居士的诗,方才满意浅浅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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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罗汉像大功告成,徽宗满意的眉毛都要挑到天上去,下令不仅武宗元、李唐、李公麟等人重重有赏,还顺带打赏了图画院上下,连知命、希孟这个几乎没怎么出力的两人,也得了些赏赐。图画院的社畜们一时涕泪横流、山呼万岁,总算能睡个好觉了。也能按原计划外出行走写生了。
是日,写生。
今天出门出的早,翰林图画院的早饭时间没到,饥肠辘辘的几个人赶在队伍前面狂跑,打算在路边小饭店对付一口。他们每次写生外出这里都是必经之处,几个小伙子常来,老板娘也都认识了。
“要点什么?”见他们坐下,老板娘过来笑呵呵的问。
“老板娘问我要什么,我想我该要肆意妄为,要志得意满,遨游山川和湖海,要世界所有美好。”勾处士又开始咋咋呼呼。
眼看着老板娘脸色逐渐暗沉,勾处士很识相的:“开个玩笑,我已经长大了。”
老板娘瞪了他一眼,“到底要什么?”
“豆浆油条。嘿嘿嘿。”
“听说如今的画学神童又回了图画院?”老板娘收回白眼,手脚继续忙个不停。
“嘿嘿,老板娘消息还挺灵通。”
“另一个呢?”
勾处士和邓椿是知命最喜欢的两个聊天对象,一个专门负责野史,另一个喜欢记录正史。知命都不用张嘴,他们俩就主动自己“对账”了。
“传说当年画学出了两个神童,可惜画学就办了2年就停了。一个是王希孟,另一个是谁啊?”邓椿边吹着滚热的豆浆边问。
“另一个早就离宫了,至于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有一段时间官家心血来潮,找人去寻也未果。”勾处士嘴里塞的满满,回复道。
“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我问过希孟,他也没什么印象。”
“哦!”
“赵知命,你不也是从画学升上来的吗?你没见过?”
“大哥,我是走后门进来的,你忘了?而且我在画学就呆了不到10天。”
“快走吧!别耽误了行程。”看着王宗尧和夫子远远的带着大部队跟了上来,几个人赶紧把嘴巴塞满与队伍汇合。
走在山水间,烟岚云岫,杳霭流玉,玉带缭绕的山坳,云气幽深的峡谷,人也开阔练达的许多,心情放松惬意。知命和同窗们聊起上次还愿遇到那一僧一道,说起那个签和似是而非的解答。吴炳惊叹道:“诗僧惠洪?你居然见到了诗僧惠洪?你可知想跟他说上话的人,快把开宝寺的门槛踏破了,你居然毫不在意?”
知命后知后觉的回忆,无甚特别啊!真不是她凡尔赛,她历史知识没有那么广博,不记得有这么一号厉害人物。回头宽慰吴炳:“下次一起去哈!”
吴炳喃喃道:“
别开小径入松关,
半在云间半雨间。
红叶满庭人倚槛,
一池寒水动秋山”……
知命听他惋惜的叨叨叨,心中毫无波澜,加上之前被误传了绯闻,这时候不愿再听他聒噪,加快了脚步往前走。这会与邓椿并肩着走。
时下文人画家极为流行的“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的名言,并表明“哲人多谈此言,吾之所师”的态度,宫廷画家对“诗画一律”创作观念十分崇尚。因此,画中诗意氛围感要浓。知命回头看了行路的队伍,不禁问邓椿:“你说,如果咱们这一行人有人画不出来怎么办?画家总有创作力枯竭的时候吧?”邓椿没有转头,小声回复说:“杜孩儿,你还有印象吗?”
知命:“那个受不住画院压力和作业量,提前逃跑的那个?”
邓椿点点头:“杜孩儿和杨威在民间声望不高,但名气大。咱们画院有极个别画家在难以达到上述要求的沉重压力下,不得不求助于民间画家的作品“以应宫禁之须”。这俩人“趁火打劫”,要价很高,偏偏还有人去“愿者上钩”。
知命八卦心作祟:“谁去求过画?你知道吗?”
邓椿一脸难色,欲言又止。“你想想,好好想想就知道了。其实不难猜。”
“到了,前面就是了。”张择端的一嗓子,让这段对话结束。邓椿尴尬的笑笑,似是如释重负。
第二次写生主题为“渔”,鉴于最近京郊以外时有盗匪猖獗,官家又派了王宗尧带人护卫跟随,以示皇恩。
众人如往常般拎着画具一路行脚来到葭河边。河面宽阔,河水奔流不止。对岸远阔,不时有猿啸鸟鸣传来,好一派深秋苦冷寂寥、孤高且静谧的景致。
众人散开,分头去找选合适的地点,切好构图和画面对象,就各自坐下开始对象写生。
这会山中仍是雾气笼罩,湿气弥漫,烟雨中别有空濛之象。虽没有大太阳晒,知命仍忘我画的汗涔涔。这次她选了山水,张择端龙钟一般的声音指导说:“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霞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寒,人寂寂。”知命清清喉,正打算拍彩虹屁,张择端乐呵呵伸出一掌制止:“先别拍马屁,不是我说,你们郭熙夫子的原话。自己去对应时节,看看山之意态对不对?”知命捂着嘴嘻嘻偷笑着继续。
山水写生就是一个从眼中之山——胸中之山——笔下之山的过程,看起来旷达野逸,游山玩水,其实是一场巨大的精神内耗,自己和自己较量的时间。
张择端接下来走向王希孟:“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彩,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矣。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木写之;画山,烟霞为灵魂;画春,百草丰茂方为嘉品;画水,远水无波逸笔寥寥。”希孟顿悟,“造化天工熟写真,死拘效法失形神。”张择端笑笑:“还不算顽石朽木。”知命隔了一段距离听进心里,嗯,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这就是后世说的“留白处理”了。忙拿了自己的小本本记录下来,生怕回去之后忘记。
希孟陷入沉思良久,仿佛周遭的声音全都被屏蔽掉了,他迫不及待的从随身纸筒里选了一张最大的纸,快速的研墨,双手同时各执了几只笔,嘴里叼着一只笔,只见他快走龙蛇,不时地换笔作画,知命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知道他来了灵感,进入了忘我之状态。
“自山前而窥山后当如何?自近山而望远山,又如何?如若自山脚而仰望山巅又当如何?……”夫子的几句话仿佛惊世之言,开了希孟的任督二脉,希孟用那仿佛神通之笔完乎于“大气象”。
他的动作在纸上几乎一气呵成。水流、风走、鸟鸣、人言、云过,周遭乃至这世界、这寰宇一切仿佛都进入了静止状态,唯独在希孟的世界里,画下去、不停歇。写生山水,不仅仅需要笔墨的厚力,还需要开张立马,气度非凡,具有强烈内在冲动而表现出充盈的情绪、意志、状态。知命如同历史的旁观者,未来的先知者,目睹这跨越时空的一幕,感慨万千:他痴他狂他骄傲清高,他也脆弱敏感。他只有在知命面前才会“乖”一点,在绘画里,他是自由的,他是他自己。
王希孟画的无拘无束,良久,他丢下笔,满意的起身,知命在旁边守候许久,见他起身,细心的用绢子帮他擦了脸上的墨迹,王宗尧在一旁看着,脸黑的都要能滴下墨了。祁远见状几步上前,夺过知命手里的绢子,狠狠地擦掉希孟脸上残留的墨迹,这个举动同时吓了知命和希孟一大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沉默的大个子突然发什么神经。
知命觉得有点无语,没再搭理这奇怪的主仆二人。走去到易元吉画前,“小易同学,我饿了,你带吃的了吗?”小易同学一边揪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熟练的从兜里掏出零食递给知命。他苦恼的样子看起来像个趋近变态的猿猴,画面上乌黑一团墨,旁边地上散落了一地的废稿。张择端夫子走过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拍了拍小易同学的肩膀:“你去玉津园看看吧!别在这里耗费时间。山水一路你行不通,或者可以看看飞禽走兽科,没准柳暗花明。”
崔白什么都没有画,一直在闷头在纸上画圈圈,心事重重的样子。
“子西怎么了?全然没有往日的神采?”知命看了一眼蔫了吧唧的崔白,悄悄问邓椿。
古代画家没灵感时候也萎靡呢!
“原先家里定好的婚事被拒了。”邓椿流露出一点同情之意。
知命环顾了一圈,下一次遴选晋升者就会在他们中间产生,而这群画学生里全能者不多,崔白算得上是一号,这人精工画花卉翎毛,尤以枯荷凫雁甚佳,亦精于道释、人物、鬼神。大家一起画画练习时候,他作画时几乎从不起稿,就连画长直□□的线条,无须使用直尺界画,操笔立就。让知命羡慕了很久,天赋的差距常常让知命对界画望而却步。
这样的人耽于情爱,也属实难得。
正发呆,一群低沉的鸟叫声响自头顶天空,知命抬头望去,只见西北角渐次出现一群大雁,肥硕的鸟儿们排成了一个人字形队伍,有序的往南飞。众人皆看的出神,崔白不知哪儿来的疯?把所有画具噼里啪啦的统统扔进了河里,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还是易元吉最快反应了过来,把崔白按压在地上,阻止他继续胡闹下去。紧接着吴炳和丁阳也围了过来。图画院不比别处,官家甚至看重这里,出入都有眼睛盯着,虽说外出写生看起来逍遥远离宫苑,被有心者传说,罪过也不小。
崔白被叠罗汉一样压在最下面,涨红的脸突然就笑了起来,带着酸涩。“渺万里无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那干巴巴的笑,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勾处士反应最快,把自己几乎脱了个精光跳进河里捡崔白的画具,还咋咋呼呼的往岸上的人身上泼水。那衣服黄里带绿,绿了吧唧,还挂了个蓝色香囊,知命早就想吐槽了。真不知道图画院的画家日常审美怎么能这么灾难?这配色穿在人身上,像个蝗虫成了精。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衣裳被勾处士挂在树梢上随风摆动,像个华丽的抹布。知命没想到勾处士能这么解放天性,一时之间被惊的目瞪口呆,然而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其他人的反应,大家不是第一时间制止,反倒跟进了好几个人。丁阳一个猛子扎进去,重新出了水面开始哈哈哈大笑。知命有点明白过来,古人绝大多数是不讲卫生的,夏天洗澡几乎都是在河里解决,很多人冬天几乎很少洗澡,来回的搬运水,烧热水,十分费力,一般人承受不来这样的待遇。而图画院地方不大,也没有条件让大家天天洗澡,十日休沐洗上一回已是极好的了,今天兴奋之下洗个河澡情有可原。这次出来大家刚从课业任务里解脱出来,高兴又减压。所以夫子也并不阻拦。上次翠萼说过,王安石在朝堂上面见皇帝的时候,有人亲眼看到有虱子从他胡子爬到脸上。丁阳就是出了名的从来不洗澡,同期的卫庆就更夸张,有人说他洗头、洗脚、洗脸都是用了一块布,人家劝他,他还说都是自己身上的肉,还分什么高低贵贱。这二人听说知命几乎每日沐浴,还在课上嘲讽知命,说她攀上了王宗尧之后,连习惯也学人家“奉养过度”。这二人现在也在河里凫水,开心又释放的样子。还好这二人同住一屋,倒是其他人之幸。
对图画院的小朋友们来说,远离了礼教的束缚,远离了密集的课业压力;对知命而言,远离了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远离城市车轮滚滚的喧嚣,钢筋混凝土森林的日子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青春小伙子们陆陆续续脱衣服下河,守在岸上的所剩不多的画学生:不会水的赵宣和不能脱衣服的知命、怕水的易元吉。
丁阳跑上岸,见胖子赵宣站在岸边一脸羡慕的样子,冷不防一脚给赵宣踹下了水,赵宣没有防备的跌进水里,却怎么也爬不起来,被水流带着呛了好几口水。好在河水不深,只到腰臀位,崔白和邓椿过来连拉带扯的把人救了上来,知命见状赶紧喊了侍卫也过去帮忙,大家一起七手八脚的把胖子赵宣搂了上岸。胖子看样子是怕水,像一个巨大的棉花团坐在岸边生气,圆溜溜的脸蛋此刻鼓鼓的。“我以为他上岸是要喝水,谁知道是要我的命。”
丁阳仍在水里,拍掌大笑着喊:“喂!胖子,胆子这么小吗?开个玩笑而已。”
知命给赵宣拍了拍后背,赵宣又吐了些水出来。白胖胖的脸配上红红的鼻子和耳朵,颇有几分娇弱的贵气,像个被遗弃的委屈粉嫩小猪猪,衬得他更好玩了。
王宗尧走到知命身边:“还没看够?”
“诶?你拉我干嘛?”
“一会儿你这些师兄弟们上岸了肯定冷,你跟我去捡柴火生火去。”
“你那些仆人不会去吗?”
“他们拾的柴不好看。”
“嗯?????.……”
一群大小伙子在河里吵吵嚷嚷的玩笑打闹声音远去,王宗尧命人摆了茶台,让夫子慢慢喝茶歇息,两边还有仆人举了伞给夫子乘凉。虽已白露,白日里气温仍旧热,知命被王宗尧硬拉着和几个黑衣侍卫去林子里捡柴火。鸟鸣山幽,森林里的土壤弥漫着潮湿苔藓的味道,穿着布鞋踩在丛林草地上有偶尔枯枝上断裂的声音,惊起了几声鸟儿振翅飞起,不时还有几只幼鹿远远的出现,明亮的大眼睛机警又懵懂的注视过来。知命闭了闭眼睛,闻着这里的气息:平静、松弛。山间的风吹起,把鬓间几缕头发吹乱。这种味道,感觉让人痴迷,知命突然就跳回庄柯的身份,并且意识到时间和空间错位的玄妙。
正在沉浸式体验古装野树林里的氛围感,陡听得河边那里一阵喧闹,知命将捡来的树枝给了王宗尧的随从就急急的过去。原来是易元吉嫌同窗他们吵闹,自己找了河中央的一个小丘跳到上面画画,结果画的太投入了,何时涨水了也不知道,而其他人洗完澡嘻嘻哈哈忙着上岸换衣服,没人注意到他,等他反应过来时候就来不及了,汹涌的河水将那小丘圈的越来越小,此时河流湍急夜色也开始暗了,如果不及时营救,小易同学就要从美术史上勾掉了。这个时代没有游泳圈,王宗尧的侍卫们试了几次根本没办法游过去,夫子也急的团团转,第一时间找到王宗尧。
“你随行队伍里可有力大无穷者?能将东西投掷到很远的那种。或者带没带弓箭?弓箭射的可准?”
“有,都有。”
“有多准?”
“神射手,百发百中。”
“夫子打算怎么救?”
“王官人,借你的人一用,需要尽可能长的绳子,一个神箭手和力大无穷的人越多越好。将绳子甩过去,将易元吉拉回来。”
可是,万一绳子不够呢?
“夫子,我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知命走向夫子询问道。
以前家楼下有个从高原部队退役的军人教过她“跳眼测距法”。先将手臂向前伸直,竖直拇指闭左眼,使右眼视线沿拇指一侧对准目标左侧,头和手保持不动。再闭右眼,使左眼视线通过拇指的同一侧,并记住视线对准实地某一点。然后目测目标左侧至该点的宽度,将此宽度乘以10即为站立者至目标的距离。
待得到夫子的肯定和鼓励,知命紧张的捋了一下流程,绳子3丈左右,一丈等于3米多,而知命测量的距离13米左右,除去易元吉需要系在身上的部分,其余的也不知道够不够用?紧张的又重新测了一下,还是13米左右。小易同学蜷缩在那小丘上,像个远离大陆的小岛般孤独。
崔白给图画院众人深深作揖:“同窗们,绳子不够用,向大家借衣服一用。”他话还没说完,众人开始脱衣服,希孟、邓椿、卫庆、丁阳、屈鼎、乔仲常等纷纷开始脱外袍,结结实实的往一起系。就连赵宣也开始笨拙的解衣带,却被童子拦住。
丁阳:“赵知命,你愣着干什么?还不脱衣服?”
王宗尧给了祁远一个眼神,祁远带了几个侍从们过来打岔,也开始脱衣服。
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总算凑够了绳子的长度。但结实度谁也不敢保证。
试试看,总好过坐以待毙。
找来神箭手,将这绳子一端系在箭上,另一端握在大力士手里。那神箭手不负所望,一箭射出稳稳的将箭扎进了易元吉身边土丘上。这边的绳子也嗖嗖嗖的顺了过去小易同学心领神会,快速的将那绳结打开,开始往腰上系。临了还不忘将那画稿撕下来揣进怀里。知命有点着急,这绳子长度可丁可卯的,随着易元吉往身上系的动作,这边岸上牵着绳子的士兵都要走进水里了。
待易元吉做好手势,示意自己已经捆扎完毕随时待命,那头几个牵绳子的侍卫在水里几乎没过腰了。随着祁远一声令下,侍卫们开始呼喊着号子一起发力,将易元吉往回拉。怎奈水势过于湍急,易元吉刚进到水里,就被水冲的歪了方向,往下游偏移,并且越偏越远,被河水巨大的力量裹挟,几乎是同时,人群里有人跌倒,图画院里的小伙子们见状立刻拥过来帮忙,有人去将跌倒的人扶起,有人帮忙拉绳子,就连王宗尧也第一时间扔了他那把扇子,站进水里拉人。终于在大家齐心协力下,易元吉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鱼被拉了回来,人有点半昏迷的样子,经过检查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算是捡了条命回来。
众人歇在岸边,东倒西歪。
篝火燃起的时候,月亮出来了,繁星低垂于夜空,森林里开始弥漫了薄纱一样的雾气,白天平静清澈的河面,此时变得深邃幽黑,迷人又可怕。篝火旁早就累了的小伙子们正在狼吞虎咽得啃侍从们烤好的鱼,这个时候要是有点酒,就更完美了。没想到王宗尧想的周全,竟真的让人提前备了黄酒,喝完身上暖暖的,大家都对王宗尧印象颇好。知命小口的啃着那鱼,看王宗尧毫不掩饰的接受众人对他的吹捧和讨好。王宗尧这一趟不仅没有阻止大家胡闹,还周到的备了食物和酒,甚至不顾身份参与救人,功德分大大滴有!这似乎是几次写生里面,最让人舒服惬意的一次,但也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
丁阳握着自己的脚丫子捏了又捏,连脚丫子缝都要一个不落的扣一扣,还时不时的闻上一闻。连庆卫也忍不住了:“你就不能先把那俩大脚丫子放一放?”
“这你就不懂了吧?脚上有很多穴位,保养好了脚,全身都跟着轻松,这脚啊!经络很多,光洗脚不行,要扣,扣还要讲究位置和穴道,疏通经络疏的好,以后我比你们都年轻……”
听着丁阳振振有词的“脚丫子理论”,众人都跟着笑,解了白天的疲劳和紧张。
“你怎么会懂这些距离测量之类?”王宗尧笑了笑,转过头来问。
“暂时无可奉告。诶!勾处士,你衣服一点都没湿?”知命疑惑。刚才救易元吉的时候大家都出力了,专注力都在那边,现在回想起来貌似没有看到勾处士身影。
“我刚才一直给大家加油来着。”
好家伙,此地无银三百两。亏易元吉对他那么好,上次勾处士没钱买颜料,还是易元吉借了银子给他,到现在都没还。再往前,勾处士发烧了,也是易元吉过来跟知命借了小厨房熬药给他治病。知命微微笑上前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拧了勾处士胳膊一把,力气之大,疼的勾处士嗷嗷直叫,引得众人侧目,不少侍卫笑了起来。知命拧完人,满意的用勾处士那身华丽的衣服擦擦手上残留的渣滓和油渍。心安理得的坐回去。勾处士自知理亏,揉着胳膊委屈的坐到离知命远远的地方,不时的偷偷擦那污渍无比惋惜的样子:“你自己都没脱衣服结绳子,还好意思说我?”
小易同学总算是有惊无险,邓椿说易元吉是老天保佑,神仙庇护;勾处士笑说要送他黄历,每次出门前看一看,只需要5文钱;哇哦!还真是神仙般的友谊!就连他扭到了脚,也有朱厚土一声不吭的踩着泥泞崎岖的小路把他背到马车等候的地方。
回去之后,崔白把自己关在房中,五天都没有出门,任谁来叫都不搭理。
几日之后的评画,夫子拿出了一幅略显巨大的画,知命大概的估算了一下,大约一米五长,一米宽。作为工笔画来说,尺寸相当了得,要知道在宋代,花鸟科流行的大都是小品类作品,见方不过30乘30厘米,据说是崔白憋在房里憋出来的作品。甫一见,众人皆惊叹,知命遥自人群里看向崔白,这家伙没事人一个,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夫子仍旧卖力的在介绍这幅《秋浦蓉宾图》:“秋,秋日水边;蒲,蒲草丛生;蓉,芙蓉正艳;那么“宾”指的是什么?《礼记·月令》中记载:“季秋之月,鸿雁来宾。大雁的故乡在北方,而秋日飞到南方,如同宾客一样,因此“雁宾”就是这两只展翅欲飞的大雁了。子西这幅画中荷叶枯黄,芙蓉展艳,一派秋光旖旎,花间鹡鸰腾跃,翡翠静静停留,两鸿雁振翅凌空,意在千里。”你们师兄弟们都好好看看细节,尤其染法。诶,子西呢?”
夫子转头看向人群,崔白却不知何时离开了。
这件事情的后续,知命站在上帝视角大概猜出了几分,宋延续了五代时期富丽堂皇之色,多尊崇前朝黄荃、黄居寀父子的画风,严谨工细,徐熙之野逸恬淡之风寡有从者,所以说崔白崔子西的画风或者说是绘画理念与宫廷整体是相背离的。夫子是专业的,且眼光与格局超越了当下,所以极尽所能的予以肯定,但其他人都不好说了,从刚才人群里极个别人的眼神里就能看的到;而徽宗尽管对之前的院体“富贵风”不感冒,但瞻前顾后的又不轻易做出改革,因此崔白的这幅《秋浦蓉宾图》在后世看是难得的佳作,但这个时候可能得不到应有的肯定喽!
后面所有画作呈献官家的反馈回来也如史书记载一样。入不了皇帝的眼。这种超越了时代的技法和笔墨,是不被认可和接受。不过他崔白是谁啊?崔子西根本不可能被这一两次的否定打倒,他后面转头尝试别的,丝毫不见不气馁~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