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一候鹰乃祭鸟,二候天地始肃,三侯禾乃登
夏季的汴梁,非常炎热,蚊虫肆虐,但是马行街没有蚊虫。这条街南北几十里长,是著名的医药一条街。来钱最快的一是劫道,二是卖药,所以这条街有钱人特多。大款多,娱乐场所自然也往这条街上扎堆。马行街是首都热闹的大街之一,一到晚上,油灯通明,直到天亮,天天如此。蚊虫恶油,是以这条街又叫无蚊一条街。知命来了一次就不愿意再去别的地方喂蚊子了。
马行街往里走最深处就是锡老头开的羊汤馆,这老头是知命刚穿越来的时候偶然认识的。羊汤手艺一绝,尤其烤馕饼,知命每次都能吃到撑。锡老头看不出具体年纪,瘸了一条腿,酒糟鼻头红红,个子矮矮,一脸的滑稽相,衣服跟麻布袋改装的一样,总感觉会透着点馊味,像漫画里的龟仙人。锡老头平时不愿意见人,勉强让他出来打招呼又骂骂咧咧的不情不愿,后来有客来了点了羊汤,他只管躲在厨房忙活,即使是非常相熟的人来了,他也不会碍于面子出门站站。比如上次来和羊汤就偶遇了一位叫江公望的中年男子,锡老头也是隔着窗户跟他聊了几句而已。据说此人是锡老头的至交好友。知命能记住,纯粹是因为名字跟后世的大画家黄公望名字很像。或者说,锡老头人不咋地的前提下,对交朋友这事还格外挑剔,是个怪人。
不过他的一对儿女叶蓁蓁和待诏倒是可爱,待人接物大方随和,从样貌到性格都不随他,真是幸运。羊汤馆里外都是甜妹子蓁蓁招呼,圆脸甜笑带着酒窝,待诏只管干活,帮父亲打打下手忙活,不怎么爱说话。院子里都是蓁蓁忙碌着的又甜又脆的声音。锡老头看着粗糙一个人,没想到还是个文化人,起名字倒是好听: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待诏这个名字,听起来更像是来自图画院一个职位,锡老头之前喝醉的时候也曾跟她夸下过海口说自己当年在图画院也是一号人物,知命看着他滑稽又自大的样子,礼貌笑笑不想往心里去。
傍晚时分,知命带着一群人走进了院子。除了身边的秾芳、翠萼、赤霄,希孟,还有她的新晋普通朋友王宗尧及祁远,估计还有王宗尧的暗卫也在附近。小规模的公司团建差不多也就这样了。知命本来只想带希孟过来找锡老头问问颜料的事,秾芳她们不放心非要跟过来,临走时候遇到王宗尧,听说羊汤味美,也非要跟着一块来尝尝,让知命回请他送石头的人情。结果呼呼啦啦的就一堆人把小院都站了满。
蓁蓁看这么多人来了,也不吃惊,招呼大家坐下开始收拾桌子,眨着笑眼问知命:“你来了,今天想吃点什么?”知命环顾了这么一圈,笑着对蓁蓁说:“两桌,你看着弄就行。”“好咧!官人稍等。”
知命、希孟、王宗尧一桌,秾芳她们几个下人挤在一桌,秾芳悄悄拿了2个馕饼放在墙头瓦上给赤霄,馕饼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是这人拿了就躲到外面不见踪影,作为影子他还是习惯独来独往。
“你对下人倒是好。可以和主人一起用餐。”王宗尧用扇子遮了脸,对知命耳语。
知命对王宗尧招招手,示意他耳朵贴过来。
“我乐意,你管不着。”知命也笑眯眯的“跋扈”的耳语过去。
王宗尧也不惯着知命毛病,就势轻轻捏了她胳膊一下,男人力气大,明明没用力,还是疼得知命回掐了一把才作罢。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羊汤就端上了桌子,锡老头的院子有三宝:面条、羊汤和烧饼。面条因浇头不同,花色也不同,有丝鸡面,猪羊腌生面,三鲜面,笋泼肉面等。烧饼,在火上煎烤而成,有的夹馅,有的沾芝麻,糖饼,白肉胡饼,菜饼等。
知道知命嘴馋,图画院的清汤寡水吃的不喜欢,蓁蓁还格外给加了角炙腰子、三脆羹、洗手蟹,烧饼烘烤的芝麻香味道占足了味蕾。知命本以为王宗尧会矫情的挑三拣四,没想到这个家伙斯文的喝着竟然也吃的很香,倒是意外。他跟祁远使了个眼色,祁远端着吃食送给了外面那几位,知命笑了笑:“你不也是挺体恤下属,不吃独食。”
“近朱者赤。”王宗尧捏了一小口馕饼咬在嘴里扬眉道。
“承让承让。”知命抱着比脸大的羊汤大碗回复。
今天王宗尧难得穿得不再风流,头戴交脚幞头,身穿交领莲花纹亮地纱袍,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的闷骚意味的高贵典雅。
知命忍不住摸了摸袖口:“缂丝?”
“想看?”
“嗯。”知命老实的点点头。
“改天带你去看。”
“好。”
画匠锡老头据他自己说以前也是画院画师,后来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赶了出去。为了营生,偶尔也做做手艺。这人奇奇怪怪,总研究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据说这老头拿手绝技是玻璃瓶衬金,但他全然不提这事,问他也不往这上面唠,只是颜料的事问他就对了。
王宗尧不是很理解像锡老头这样的市井腌臜,会有何才华?
知命撇了撇嘴:“不懂了吧?再卑微的骨头里也有山河,度墟上也能开出花朵。”
王宗尧被这没有什么营养的鸡汤灌的别过头去。
她从前好奇,问过图画院的人,倒是听宫人们闲聊说起过锡老头这个人,不过捕风捉影甚是离奇,不过这些没有事实根据的八卦不适合说给王宗尧听。
吃喝完毕,其他人在院子里等着,知命带着希孟在里屋和锡老头请教询问着,锡老头在屋子里声音大得很——“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回去找你夫子重新学吧!”……脾气真是差!
不多一会二人讪讪的就出来了。
秾芳兼带着是知命的账房,翠萼偷偷拉着秾芳问:“秾芳姐,你付过帐了?”秾芳笑着解释,有次锡老头喝多了,赖着酒钱被人扔在街角,春寒料峭还下着薄雪,老头不知是死是活冻的快成雕像了,知命偶遇心有不忍就让人抬了放医馆,谁知这老头临走拉着她衣角要钱,秾芳本来以为是碰瓷的,还想拦着,知命那天心情好,圣母心泛滥,就把沉甸甸的荷包都扔给了他。后来转来转去知道他经营了这个羊汤馆,看他生活不易就就来过一回捧场,硬塞给不少羊汤钱,结果锡老头发了好大的火说什么也不要钱,锡老头这个人很奇怪从来没说谢谢,当初那么大一个荷包,他接过去也没客气,不过他跟蓁蓁说,只要是知命过来,不管多少人,这辈子免费的羊汤管够。所以算他有良心吧!
正说着呢!知命带着王希孟眉开眼笑的走了出来。
“搞定了,过段时间锡老头会稍口信给我们,我们再来。”
王宗尧上来拉住知命,问:“办妥了?”
“嗯。”
“那你跟我走吧!带你去个地方。”不等其他人跟上去,就摆了摆扇子:“谁都不许跟上来。你们先走,我带她回去,不放心的话,可以让赤霄留下。”知命见状跟秾芳她们挥了挥手,就被拉着跑去河边。
河两岸依旧繁华热闹,笙歌不歇,路上车马众多,行人走走停停。河岸边一条小船停驻着,渔夫帽子斜斜,歪着身子躺在船头上,懒洋洋的样子,似是等了很久。看他们过来就扶了他们上船,松了缆绳开始摇橹划船。坐稳了发现,船上早就备好了应景的社糕和社酒,原来今天是秋社。从水上看陆地熙攘的人群,有另一番景象和风味。他们就像一场剧目的观众和局外人,眼看这座城市繁华成阵,美酒成池,香料如山,群药似海,最是红尘中繁华之地。小船划过一座又一座线条优美的圆拱桥,舟楫往来中渐渐驶出热闹街巷,四周逐渐僻静起来,船划开水面,伴着水的清甜味道泛开一道道美丽的涟漪。没多久,船夫撑着蒿上了岸,熟练的将船系在岸边泊口,和其他船一起并排停靠,王宗尧扔给他一个大荷包,荷包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准准的落在船夫手里,那船夫颠了颠分量,满意的离开了。
宋朝的船舶停靠有规定,要停在指定时间和位置。今夜无风,轻微的浪花推着小船时不时的和旁边的船挤靠着,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水的味道、植物的味道掺杂着进入鼻腔,舒服又安定。
“你跟锡老头一个市井坊客怎么这么熟?我看那老头,不是凡品,你是怎么让他接受你这个小友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俩在吃上完全志同道合。”
“说来听听”。
“还是别了,我怕你受不了。”知命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受不了的。”
“哎!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吃虫子嘛!蚂蚱,竹虫,茧蛹,水蜻蜓,蜂蛹什么的统统洗干净了,油乎乎的炸上一小锅,再用佐料拌一拌,简直要香迷糊了。对了,还有那个你爸爱吃的唐僧肉,知了。尤其那个竹虫我最喜欢了,肥嫩嫩的,色泽金黄,外酥里嫩,有机会你也尝尝看。”
“什么人啊你?夜市里那么多好吃的都满足不了你?”王宗尧像看见天外来客一般的眼神不可思议的看着她。这怪异的口味,怪不得锡老头会另眼相看。王宗尧边说着,忍不住泛起了恶心。
“所以今晚又是什么节目?”知命看他那副要吐不吐的鬼样子,喝了一口酒,不紧不慢的转移了话题。
王宗尧不说话,向上指了指天空,一道银河像淡淡发光的白带,横跨繁星密布的天空,满天星斗闪烁着光芒,像无数银珠密密麻麻洒落在深黑色的夜幕上,星汉灿烂,璀璨耀眼。
小时候的庄柯,在东北边陲那个小小的海边城市,也看过这么清晰的银河。爸爸妈妈工作忙,暑假时候就把她和弟弟一同寄在姥姥家,葡萄藤下,姥姥摩挲着她的头发,带她看银河里那些美丽的星星,讲牛郎织女跨越银河的爱情故事,教她辨认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天阳、摇光。她对星空仿佛有着宿命般的依恋。来到这儿以后,看星空的机会也很多,只不过皇宫上方的天空被四四方方的建筑圈着,只能像井底之蛙一样仰目。
抬头仰着脸看星星眩晕感十足,知命索性学船夫一样躺在船头看星空。好迷人啊!像做梦一样,让人忍不住想用手去抓,也许是看的太入迷累了眼睛,也可能是想念了去世的姥姥和弟弟,知命眼角滑过了一滴泪珠。
“怎么啦?”王宗尧放下酒杯,学她一样头枕着胳膊,躺在船头看星光。
“没什么,有风。”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知命忍不住喃喃的自语。
“好文采啊!在下佩服。”
知命神色未变:“知道就好。”
忽然,天空中一道流星划过去,知命一惊坐了起来,赶紧双手合十许愿。
“你奇奇怪怪的在做什么?”王宗尧抿了一口酒,懒洋洋的问。
“哦.……我以前听人说,看到彗星拖尾许愿,愿望就会实现。我试试看。”知命答。
“都说天象异常,必有妖异。你这道理听谁说的?”
“没谁,不重要。”
“那你许了什么愿?”
“四季发财。”
“庸俗。”王宗尧给了知命一个懒散的白眼。“这还用得着许愿?”
“你个富二代当然不懂我的苦。”知命躺回去,在心里恨恨的想,不过这话当然没办法说出口,转个话题反问他:“诶?你说,你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是数星星还是数绵羊啊?”
“数我人生中的错误。”
知命挑起一个嘴角:“哲学家,在下佩服。”
停了一会,王宗尧依旧躺着注目夜空,慢悠悠的问:
“我送你的磨合乐好看吗?”
“啊!你送的啊?”怪不得莫名其妙出现在她包袱里。
“对啊!七夕嘛!你又在我家,没什么可送的,就随手买的。喜欢吗?”
知命登时坐了起来,酒也醒了几分,暗想“他到底什么意思?”她也能感觉王宗尧这段时间一直示好,不排除赵令穰那边给的压力以及误中毒连带的后续维系社交工作。但又好像多了很多不必要的人情和刻意。刚开始知命觉得这就是他养尊处优惯了,偶尔被挑衅冷落的骄傲,又或者只是随机找个玩伴而已,他没有恶意,知命也就没放在心上。过些日子无聊也就自己冷淡掉了。可现在她有点傻眼,她再蠢也知道这是七夕男女定情的玩意儿,就结结巴巴的开始找说辞。男女之事她几乎是零经验,电视剧的桥段也不足以现学现卖的应付当下。
王宗尧余光撇了她一眼,不屑的说:“我还送了徐婆惜、琴操、花想容、王京奴、张七七、俏枝儿、浑身眼(表演柔术和变戏法的)、安娘、毛团、还有谁来着?哦对了,还有祁远,每人一个,不过他们没品味,都不太喜欢。”
“哦!还好。是我多虑了吗?刚刚他明明是认真的口吻。”知命心想。看来最近要离他远一些,奇奇怪怪,让人感觉汗毛都跟着不舒服起来。
回去之后跟秾芳说起来,才发现自己的确是自作多情了,这个时代的七夕属于闺中女子们的“女儿节”,大家凑在一起也不过是各种乞巧活动,穿针斗巧、丢巧针、捉蜘蛛,总之和爱情无关。她顿时放下心来,节日民俗演化着慢慢就变成另外的意味了。